第八章 猴子和死人
我睁开眼睛,引入眼帘的是阴沉的天色。
今天是四月四日,灾变之后我每天都记着日期,假装自己仍然是个文明人。现在是早上七点15分。起得太早了。
但我不想睡回去了。尤其是床上的九伊正酣睡着。
我怎么会和他一起睡觉?
虽然我很确定昨晚我们俩什么也没发生。
话说两个男人又怎么发生呢?
但这一切也够奇怪的了。
多亏窗子开着,我才能感受到带着湿意雨汽的微风,拂过一阵凉意。外边下雨了,我想出去呼吸下新鲜空气。
这样或许可以使意志清醒些。
我要逃离这奇怪的生活。
比起每天日复一日的麻木,我想我更喜欢自己荒唐的梦境。
毕竟梦境所描绘出的,永远无法预测。
无论有趣,荒唐,残酷,还是恐怖也好,
我知道总会结束。
当我睁开眼睛那一刻,
意味着一切离我而去。
可我总不能奢求生活也是这个样子。
我正要离开房间,下意识回过头往九伊那边瞅了瞅,却发现他竟睁开睡眼,也看向我。
莫不是心有灵犀?不行,不可以再这么想下去了。
我微笑着说,“接着睡吧,九伊。”
“好。”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
这幢建筑的天台是开放的,供居民晾晒衣服,尽管我和谷俊熙只需要阳台就够了。但是偶尔上来逛逛也是一种很不错的体验,比如在下雨还起雾的时候。是的没错,我指的就是今天。
这样就有幸在从天台的北角到南边漫步的同时,荣获欣赏这烟雨蒙蒙而一览无遗的视野,看见这片熟悉的街区淹没在一片水汽迷雾的恍惚虚迷之中。
渐渐地,雨声可以清楚听见了,它们击打在砖墙上的力度甚至不亚于鞋子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水花。
在雾中,远去的楼宇,只剩下了印象中模糊的轮廓,可见,可不见。失踪建筑包括,二百米开外,街区尽头正对着的市政府大楼。
压下了晚春以来北方积攒的尘埃,张开肺去吸更清新的空气。就像是鱼儿经过一夜的昏沉燥热,正期待着黎明时分氧气浓度的陡升。
从南望北,天地连成一片白茫茫。
一切消失在雨雾之中,不快也随之而去。
就这样,我置身于这大雾细雨中。
以前上高中的时候,我经常会趴在栏杆上去看楼下的女生,有时我会望着一些人的身影出神,可那个角度我正好看不清她们的脸。
因为我知道自己并不急切愿意知道她姓甚名谁。
我唯一在乎的人就在我们班上。此人姓舒名婷。如果她发现我又趴在栏杆上看别的女生,她就会来揪我的耳朵。
那时候我只在意她一个人。
现在我站在天台上,也会看见很多行尸的身影,居高临下看他们宛若蝼蚁。我也不想知道他们是谁,我只在乎他们是不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些人。
我记忆中的那些身影。
最大的遗憾是连Andy都不在了,要不然追着那只臭猴子上蹿下跳,该多有趣啊。
我在天台呆了好一会才回去。
进门后发现九伊已经醒了,还在餐桌上切起了面包。看到我回来,他面露喜色,“呀,你干嘛去啦!怎么去这么久!”
“我出去转转嘛,我不喜欢长期憋在室内。”
“这怎么行,外面那么危险,你还受了伤!你不要乱跑好不好。”
“知道啦!其实我去的是天台。”
“天台可以上去吗?”
“当然可以,顺着楼道一直往上,到顶层推开玻璃就出去了。”
“这样子哦,那你也不要再乱跑了,万一你从楼上摔下去了怎么办?”
我心想我是身体受了伤又不是脑子受了伤,便没好气的说,“啊知道了,我不会有事的,你也不要杞人忧天了。”
“哼,那我再不管你了。”
“那我谢谢你啊。”
“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嘿嘿。”其实跟他斗斗嘴也挺好玩的,认识他以后,有个人陪着,真的比前段日子好受太多。
“十二,你估计雨能下很久吗?”
“不会,如果你了解这个地方,你就会知道这个季节的雨,如果它来势汹汹,那它就不能久留,反之,如果想在这混得长久,那就休得张狂。”
“好吧好吧。”
“到下午一点左右,雨就精疲力尽了。”
短暂的安静。
“对了,九伊,昨天晚上睡得好吗?”我试图重新恢复话题。
“还好,比前两个晚上踏实一点。”
“那当然,都排除掉和一个丧尸共处一室的潜在可能了。你还不高枕无忧啊!”
“哈哈哈,那你昨晚怎么样啊?”
“你猜我昨晚做了什么梦?”
“嗯梦见舒婷啦?”
“不是。”
“梦见你好朋友乔墨垚啦?”
“也不是。”
“那就是……你哥对吧?”
“嗯,我梦见我一进家门,谷俊熙头也没抬的对我说,‘把灯打开。’,就用他那种一贯的命令的口气。
我随手打开客厅灯,脱下鞋子,然后踩在木质地板上,听格格的声音。并一如既往地哼起小曲,但是几乎在我意识到自己又唱串词的同时,我发现梦中的他竟然……
谷俊熙竟然在全神贯注地看电视!与此同时,Andy就趴在他的肩上。
我记得去年回来后不久,他似乎跟我说过他觉得电视早该淘汰了,对,这牢骚肯定是他给我发的。”
“所以说梦是相反的嘛。”九伊打趣道。
“但也不尽然。梦中的谷俊熙手指交叉抱住后脑勺,斜靠在沙发上,Andy的动作与他如出一辙。我识趣地坐在了沙发另一头,跟他们一起看电视,感觉我就像是个第三者。这副情景倒是和现实毫无差别。”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哈哈。”
“现在想起来,他当兵回来后也几乎不跷二郎腿了。”
“说明他更成熟了。”
“不,说明了恶人自有恶人磨。”
“啊,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你永远不知道在影院看电影的时候经常被他的二郎腿踢到有多么烦人。难得有人治了他这个毛病啊。”
“好吧,你接着讲你的梦境吧。”
“我们仨一起聚精会神的看国际新闻。电视上正在播放死人吃活人的场景,我们仨熟视无睹的边看边聊,谷俊熙说我们三个迟早也得变成电视上的样子,Andy突然开口说了句扯淡。”
“所以现实情况Andy是不会讲话的对吗?”
“他当然不会说话,因为它是只猴子。建国后不许成精。”
说着我便想起来家里有几本相册里有Andy的照片,我便起身去拿了相册给九伊看。Andy是一只不一样的猴子,照片里的他丑态毕露,一双橙黄色眼睛像是镶嵌在他那张狐狸脸上,大头小嘴巴,耳如蝙蝠,牙齿爪子像松鼠,身上灰一片,白一块。体型像只大老鼠。长得一点也不讨喜。
“哇,它长得好奇怪啊!它是狨猴吗?”
“不是,你说的狨猴我在大学里见有人养过。那种猴子很可爱,让你会情不自禁想去用手爱抚。然而我们家这种看上去跟妖精似的指猴,你花钱都买不到。”
“我也不想买这么丑的猴子。”九伊反唇相讥。
“哈哈哈哈我也不想,但这家伙可是谷俊熙的命。”
“那你哥从哪弄到这只猴子的呀?”“你可以认为是谷俊熙参与了一场对外军事行动,在沙场上浴血奋战,以一己之力撼住了千军万马,然后从敌军手里抢下了落单的Andy 。”
“你这也太扯了吧。”
“当然是鬼扯,但如果不编这么夸张的生死情谊的来历,你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这只猴子只黏俊熙。不过事实是俊熙还没想过要从军的时候,他去马达加斯加旅游,从当地人手里救下了我们家的这位小成员。”
“你是说当地人会杀这种猴子?”
“是的没错。”
“好残忍啊!为什么啊?”
“你要是听过他那鬼哭狼嚎的叫声,你也会想让他灭绝的。曾在无数个夜晚里,这如同哭泣一样凄厉的叫声撕碎了我静静的梦乡,我每次醒来后无不大汗淋漓,然后想立马把它扫地出门。但其实也正是这叫声给它们的种群带来了灭顶之灾,马达加斯加当地人认为如果指猴跳到自己的身上,便预兆死亡。因此,当地人见到该种猴就杀。并将指猴的尸体钉在木桩上,借此驱赶厄运。谷俊熙见到Andy的时候,他刚生下来不久,家人都死光了。这只孤儿也即将为自己的种族殉难,所幸谷俊熙当时在场,花重金从当地人手里买下了Andy。你也甭管海关怎么就允许把这玩意带进国内了,反正结果是这小家伙从热带雨林来到温带的北方小镇,竟然没有水土不服,加上有俊熙给他撑腰,这家伙过得还挺好。一转眼就是四年。”
“这么说你和Andy关系挺一般的咯?”
“这件事我只能跟你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俊熙从军出发前,他将Andy托付给了我。这一去就是一年多。犹如我对Andy浅尝辄止的距离,它也对我敬而远之。就算是一年半相依为命吧,却也因为那时候我恰好到了高中最后一年,也是最忙的一年,经常忙得顾不上它,还经常拿东西砸它。所以至今它仍然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躲着我。”
“那是你活该,谁叫你对宠物没耐心。”
“但是对于谷俊熙这样的狠角色,Andy根本不放在眼里,他敢骑在谷俊熙的脖子上。俊熙这样的老虎屁股,他还敢经常摸。在炎热的仲夏夜,谷俊熙经常会一怒之下将它甩在沙发上,但很快又会不厌其烦的抚摩Andy的毛皮,大概也是怕把他的亲儿子摔疼了。”
“好温馨的一幕啊。”
“是啊。”
九伊恰好翻到了谷俊熙抱着Andy的那张合照。那时的他看上去比我现在还年轻。好吧,那时候的他就是要比现在的我更年轻。
“你哥和你长得不太像诶,而且他看上去更稳重更儒雅更有亲和力,不像你一样凶巴巴的。”
“那是你没见过谷俊熙发起脾气有多吓人。他本身就体格魁梧,又练过十年散打,后来还从军了,你就可想而知没几个人敢在他面前放肆。我哥发火的时候我经常吓得一声不吭。”
“那他脾气是不是特别火爆?”
“那倒也没有,谷俊熙还是很能克制自己情绪的。他确实是个很稳重的人,如果他大大咧咧滔滔不绝地跟你讲一件事,那这事他绝对不屑于放在心上。但如果他开始吝惜自己的言语,多一个字都不肯讲,那正是他在思考这件事。而且他解决这件事的思路绝对不会告诉你。”
“你哥还挺深沉挺有魅力的。”
“谷俊熙相信事实,也有很强的预判力。他绝对不是那种不相信纽约的蝴蝶拍拍翅膀,东京就会发海啸的人。”
“那他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死掉啊?”
“那是因为他是因我而死的。”说完我便狠狠瞪着九伊。但我知道这反应不带任何情绪,几乎是下意识地,谷俊熙的死是我最不堪回忆的事。我永远没法平静地回忆起我哥死前的样子。
九伊知道说错话了,忙不迭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十二,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跟你没关系,我今天不想提这件事,改天再告诉你吧。”
“那我们聊点别的吧。”
“好啊。”
“为什么你爸妈只有一张照片?”九伊终于看到了相册最后一页。
“因为在我十岁的时候他们就去了国外,从此音讯全无。”其实我爸妈的照片不只有那一张,只是他们抛弃我们俩以后,我哥和我几乎把所有和他们有关的回忆都删除了,照片首当其冲的被销毁掉了,仅剩的这一张也是后来长大后从别处获得的,那时候已经释然了很多就留了下来。
“天呐!对不起我又问了不该问的事。”九伊一脸窘迫。
“我能说我早就习惯了吗?”但我这次是笑着说的,“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每个人都很惨,谁也不比谁轻松,所以谁也不嫉妒谁,谁也不会欠谁人情。你要这么想,还觉得末世可能也是一种好事。”
“那你觉得这一切会有结束吗?”
“这次我也不知道了。一个传播出去会引起国家动荡,世界哗然的内幕,却到了不能再隐瞒下去而发布到媒体上的地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又有谁能预料!
我以前觉得事情离我很远很远的时候,我内心中那个恶作剧的声音会巴不得事情越坏越好,反正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但是当有一天我意识到,造物主不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发生在重洋之外的事也会毫无例外砸在我的头上,我们竟然会为一瞬间的邪恶埋单。
从那时我开始祈祷,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瘟疫,或只是人口泛滥的结果,这样的结果会因为有一天医疗条件更加先进,会因为更有效的药物被研发出来,而得到彻底的遏制。像黑死病的恐慌一样,死在中世纪黑暗的历史中,任后人凭吊。
世界上闹过多少次流感,什么病毒泛滥,黑死病,天花,埃博拉,几千年来如鬼魅般阴魂不散,但人类的历史依旧延续下来,而且愈发的有生命力。没有哪一次能真正如何如何。”
“我觉得你还是希望有结束的。”
“死一个人是悲剧,几千万人是数据。如果亡灵能释怀,生者是不是不必太过执念。如果有一天真的好起来,那死的那些人是不是永远无所谓了。”
“怎么会呢?我们或永远铭记那些死去的人的。”
“哈哈,你就这么自信我们能活下去?”
“活着总得有点希望对吧。”
“是的。”
“那我们一起活下去吧。”九伊自信的笑了。
“好啊,你杀过丧尸吗?”
“没有。”
“什么?从事变到现在,你从来没接触过丧尸吗?”
“当然接触了,有一次我差点就被吃了,还好我爸救了我。”
“天呐,你还真是活在象牙塔……”
“那你第一次遇见丧尸是什么时候啊?”
“如果是远远的看见,那我在学校的时候就见过了,如果说是近距离接触,那可肯定是拜舒婷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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