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庄稼
回忆起来,那夜的乌云很重。
月光偶然倾泻又被遮挡,像极了歌厅里的旋转彩灯,照着前面女人飘飘的身影若隐若现。
跟着她其实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因为我们几乎看不到她裙摆下有双腿移动的痕迹,但速度却很快,完全没有要等我们的意思。我们只有在她身后气喘吁吁地跑着步,勉力保持不被落下太多。
好在这种艰难的跋涉过程没有持续太久,出村行进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要穿越一片密林,我眼尖地发现前方高大的树干后有个深红色的人影一闪而逝。
“红鹰会!”
萧浪显然也看到了,他大叫了一声,夸张地拔出了刀。他的刀在新手村崩断之后颇有些不舍得,又花了几个金币去铁匠铺重铸了一下。只是铁匠师傅的手艺着实让人不敢恭维,两半刀身间劣质铁浆弥合的痕迹煞是显眼,不免有些滑稽。女人显然也发现了前方树林间窥探的身影,速度居然慢了下来。
我紧赶两步跑上前去,气喘吁吁地指着树林说道:“刚…刚才那人穿…穿的就是红鹰会的…衣服…前面…肯定有他们的埋伏!”
女人没有理我,继续缓慢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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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于走进了密林,月光在乌云和树影的双重遮挡下更加隐晦了。我看不真切,但时不时就能听到一两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从周边的林间传来,令人心惊不已。
我看到陆梅紧紧抓住萧浪的衣袖,几乎不敢睁开眼睛。而萧浪明明也怕得要死,偏还强自镇定,用他的刀忽左忽右地指着林间的阴影处,草木皆兵。
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我忍不住了,对女人说:“前辈,我觉得咱们周围有人!”
“有。”
女人波澜不惊地回答。
“那…那怎么办?他们为什么还不动手?”
“等人齐。”
天啊!又给我猜中了,红鹰会青年还真没骗我,只要我出了新手村就一定会被盯上。之前还心存了一点夜间悄悄行动能误打误撞躲过监视的侥幸,现在也全破灭了。
思考了一下,我觉得以红鹰会对这片树林的熟悉程度,甩掉他们希望已经不大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干掉盯梢的人,然后换个方向突围!我很坚决地把我的想法告知了女人。
因为光线太差,不知我是否产生了错觉,我感觉女人又笑了一下,接着传来的依旧是她那冷若冰霜的声音。
“慢慢走,等人齐。”
我背后忽然升起了一股寒意,冷汗顺着背脊流了下来。这句话说得怎么如此的渗人呢……难道这女人也是红鹰会派来,引我们入虎口的?
我发现在这种环境下人的思维会变得特别混乱,时不时蹦出的奇怪想法就能吓自己一跳,难怪那些深渊或者遗迹探险队里经常就会有人莫名其妙的发疯。这种压力,真的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我已经想要转头一路狂奔回新手村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灵幻世界里经历那种环境,我想以我那时的心理素质,再让我在那片林子里走上一个小时,巨大的压力大概就会使我崩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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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红鹰会这批埋伏的人总算到齐了。
最先出现的是前方树林间的三个人。他们从远处迎面走来,在离我们大概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步子,很淡定地看着我们,脸上还挂着笑。
接着是我们两侧和身后,有人从灌木丛中钻出来,有人从树干后闪身出来,居然还有两人是从树上跳下来的。身后和两侧一共出现了六个人,原来他们就是一直跟着我们的尾巴,看起来他们在等的是前面的三个人。
再转头细看前方的三人,有一人的呼吸明显比较急促,应该是刚赶了不近的路,想来是通风报信的家伙。那真正赶来支援的就是剩下那两个人了。
这两人一矮一高,矮个子手里倒拖着一把铁锤,锤头要比我的拳头还大一号,看起来分量颇重。高的那个身侧竖着一杆枪,枪身是木制,枪头应该是精钢打造,寒芒四射。其余的人都用刀,刀身狭窄,应该是红鹰会的标配。九个人都是清一色的深红短打,胸口绣着一只鹰。
我颤抖地解下了腰间的薄片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女人后面缩了缩,然后深刻鄙视了一下自己的行为。
女人依旧面无表情,死僵着一张脸,声音飘飘忽忽的。
“人齐了?”她问。
对方显然是那一矮一高两人为首,矮人有些粗鄙地盯了一眼说话的女人,啐了一口道:“呸!不是说好俩人儿的么?怎么又多了俩?这还一娘们,大半夜装的跟鬼似的,特么吓唬谁呢啊!”
高个子的男人则显得要冷静又沉稳许多,盯着面前淡定的有些不正常的女人,仿佛拿捏不准,声音严肃道:“跟先前说的不一样,等老田来确认一下,是不是这几个人。”
好像是听到了高个子的话,女人居然就无动于衷地站在了原地,没有了任何动作,仿佛一尊石像。
那矮个子显然有些不耐烦:“操!是不是又特么能怎么样,要我看先做了再说,不过就这僵尸婆娘,老子还真没啥兴致…还是早点完活儿,没准儿还能赶回去找阿朱儿暖个被窝儿~”
高个子却不言语,伸手制止了矮个子,而周围其他人也很有纪律的样子,只是各自站好位置。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我听到马蹄声从后边响起,回过头,果然是山羊胡老田到了。老田在马上就看到了我,登时就一副猫逮住了耗子的阴毒神色,绕了个圈冲到了高个子身边跳下马,伸手朝我一指:“没错儿!就是这小子,黑吃黑不说还把老子阴了!”说罢还从马背上取下了刀,恶狠狠道,“我说了这事完不了!今天让你见识一下我们红鹰会的手段!”
高个子依旧很冷静,抬手拦住老田,“您老不是动手的人,这些脏活儿交给我们就成,您说的两个人都在,剩下两个是什么人?”
老田的账号在灵幻里只是个新手,估计比我都厉害不了多少,也就装腔作势一下,听到高个子这么说,满意地收了刀道:“这小子你知道了,身后穿白袍的是那个豪华号,复生符应该还在身上。”接着他又看了看陆梅和我身前的女人,“后面有胡子的是个空号,前面的鬼婆娘不认得,估计是刚投胎的新手?”
高个子点头,表示知道了。老田阴森地笑着对高个子说:“如此就劳烦二当家了,这小子抓个活的!”
高个子二当家又点了点头,接着上前一步,冷冷道:“我们红鹰会办事有规矩…”
他顿了顿,指着我继续道:“今天,人我们只动这小子!”
接着他指向了萧浪:“你把金币和复生符留下,人可以走。”
最后他指了指女人:“看您虽然从新手村出来,样子却不像第一次投胎的生瓜,不管您是什么路数,今天在我红鹰会的地盘上,劝您别趟这趟浑水!”
好嘛,这个内部瓦解工作做得好…我心里暗自盘算。
高个子二当家一席话说完,看到我们四个都毫无动作,仿佛有点受辱,恶狠狠扔下一句:“天堂有路,地狱无门,既然几位不识相,我们也就不客气了!”
随着他的话音,矮个子身子一斜就扛起了铁锤,其他除老田外的七人也“唰唰唰!”地各自拔刀,开始缓步向前逼近。
看起来起码我们这个临时拼凑的四人小团体还没有被敌人用言语瓦解,那么接下来的局面怎么办?我再次开启了极速思考:陆梅闭着眼睛揪着萧浪的衣角,显然已经废了,不成为拖累就不错了。萧浪看起来虽然抖得厉害,应该还是有战斗力的,想来可以自保。这女人应该是个大高手吧,虽然她现在赤手空拳,连一件武器装备都没有,也只有指望她了……该死的出发之前我怎么就忘了给她买一把刀呢!哎——刀?!
此时我惊讶地发现,一直握在手中的薄片刀居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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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的九人呈圆圈状逼了上来,恰好把我们围在了当中。
我再看,发现我的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女人的手上,她左手握着刀身,右手在刀尖上轻轻一捻,刀尖居然也不见了!
我有些懵,思维变得迟钝,眼前的画面也开始变慢。我看到女人松手,刀掉落在地上,而她右手食指与拇指之间,隐约夹着一小片薄铁刀尖。
我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矮个子的狞笑,近到我能数出他镶了几颗金牙了。
我再次焦急地看向女人,发现她两指之间的小铁片开始剧烈地抖动,那剧烈程度仿佛可以震碎空气,下一秒就要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一般!接着我听到女人波澜不惊地自言自语声:“九个庄稼…就使枪的还算个好手…”
拿枪的高个子似乎听到了这句话,脸色突变,瞳孔骤然收缩——女人的手指微微分开,小铁片瞬间消失!
接下来的一幕我一辈子都难以忘记:月色在那一瞬间露出了云层,那一小块薄薄的铁片反射出晶亮的光,带着划破空气地尖啸声穿过了矮个子的喉咙,在空中围绕着我们画出一道几乎完美的正圆形,轨迹精准地穿过了包围圈中每一个人的喉咙,最后飞回了矮个子身边,再次钻进了他的体内,就此无踪。
没有呻吟和惨叫,只有周围一连串捂着喉咙的闷哼声,声音里透着难以置信。接着他们一一倒下,再也没人站起来。
最后一个倒下的是使枪的高个子二当家,倒下前他还站得笔直,和他的枪一样,脸上的表情还停留在几秒钟之前:严肃又带点紧张和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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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缓步走上前去,居然半跪在高个子二当家的尸体身前,轻轻伸出一只手抚在了尸体的额头上,目光居然流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她凝视着高个子僵硬的表情,嘴唇动了,似在轻声低语。那一刻我听到两种截然不同的声线——一种是震颤的音符,好像在高速地念诵某种古老的咒语。而另一种是我可以清晰听到并理解的喃呢声。
“没事的…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是庄稼…是我的孩子…”
不知是不是幻觉,那一刻我感觉高个子男人尸体脸上原本狰狞的表情忽然平静了。月光如水,映照之下,我脑海里有种奇异的判断:面前的不再是那个僵尸一样诡异的女人,而是像……像一位母亲。
被这场景镇住的不止我和萧浪还有陆梅,就连远处的老田都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溜圆,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等到女人结束了她诡异的仪式,缓缓站起身之后,看向了老田。老田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牙冠打着颤,像要求饶又说不出半句话。
女人冷冷地盯着他,语声飘过,“你不配做庄稼…红鹰会还有人么?”
老田吓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回答:“呃…有…有……”
“去报信吧…都叫来…”
老田仿佛难以置信,又哆嗦了半天,方才转身用尽全力地爬上了马背,双腿猛夹马腹,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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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们继续缓步在林间走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陆梅看样子被彻底颠覆了世界观,愣愣地跟着。萧浪有些反常,眉头紧皱,时不时打量前面的女人一眼,眼神颇为警惕。女人依旧自顾自地往前慢慢走着。
我却时不时地回头看,总觉得身后的夜色比起周围更浓重一些,仿佛有死亡的气息在跟随着我们,不知是不是刚刚发生了一场屠杀的缘故。我决定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
“那个…前辈?”
“嗯?”
从回应的语气看,女人的心情不知为何似乎变得很不错。我抓紧机会赶忙发问:“您刚才用的是什么神功啊?太厉害了!”
“不是神功…我用的是铁片…”
这女人说话总是这样不阴不阳,问一句说一句,我只有追问。
“可是你的铁片会飞!”
“是我用灵力在控制…”
“灵力控制?是像飞剑那样吗?”
“飞剑是剑灵…要沟通…铁片是我在控制…两回事。”
我似懂非懂,刚才差点还以为我身边的是一位传说中的女剑仙。
“敢…敢问前辈大名啊?”
这次提问的居然是一直沉默的萧浪,我也才反应过来,与面前的高人相遇一场,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呢,这日后牛逼都不好吹的。
女人的声音淡淡的。
“雪莹。”
这次轮到陆梅起了反应,她低声说道:“好好听的名字…”
我又按捺不住好奇心了。
“雪莹前辈…刚才您对那个使枪的高个子说话是…?”
雪莹的语气难得的又透出一丝温柔。
“收庄稼…找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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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旧听不懂雪莹的话,但这次直觉告诉我还是不要追问得好,果不其然,很快我就知晓了答案。
在即将走出森林进入荒野的时候,我们被拦住了。
森林的尽头,是红鹰会。他们站得密密麻麻,大概不下三十人,还不断有人骑着马从森林中绕出来加入到他们中间,增加着人数。
我看到雪莹又笑了一下,不禁打了个寒颤。
对面红鹰会的人群显然是早就发现了我们,一声唿哨人群散开,当先走出了四个人。当头一个,中等身材,脸上青茬森森,目光中透出一股阴鸷和干练,气场压人。他也是一身精干短打,只不过颜色不是深红,而是更鲜红一些。这人背上背着一口刀,虽然没有出鞘,但看上去刀身至少有七十公分长,似乎隐隐散发着红光!
这人一左一右各站着两人,一人左右手各提着一柄短刀。另一人两手空空,腰间却缠着一根铁制软鞭。第四个人则是老田,正在嘀嘀咕咕地跟领头人说着什么,看到我们来了之后明显惊吓未消,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指着雪莹微微颤抖。
红鹰会的帮众数量已接近四十人,看到我们来了,都齐刷刷地各自散开,形成一个半包围圈,手都握上了刀柄。领头人一挥手,示意老田退下,又向前走了几步,盯着雪莹。他的眼神凶狠而怨毒,冷一看真有种雄鹰的感觉。
雪莹也看着他,一副饶有兴致的感觉,缓缓道:嗯…你比他还好…”
这是句没头没尾的话,而对面的男人仿佛也不想听懂。只听他开口,声线很粗。
“老二和老五都折在你手上?”
雪莹淡然回应:“使枪的一个,锤的一个。”
我能听到对面男人牙齿摩擦的声音。显然他在明知故问,但亲耳听到答案后还是有些抑制不住,丝丝杀意弥漫开来。男人仿佛在全力克制,语音都有些发颤:“敢问阁下尊号!”
“雪莹。”
“雪…莹?”男人喃喃自语,好像隐约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摸不到边际。随即又盯着雪莹道:“在下红鹰。”
“红鹰。”雪莹面无表情地复述了一遍,不知道算不算双方见过了礼。
场面一时有些冷。
其实我多少能够理解红鹰此时艰难地处境。他显然已经听老田描述过雪莹一招就秒掉了先前九人的整个过程。即使他半信半疑,这个过程想必也足够这个有着丰富经验的帮会首领惊悸了。江湖上藏龙卧虎,声名不显的高人不计其数,能把帮会做得这么大,他显然是个有数的人。也就是说,红鹰其实很忐忑。
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扛着整个帮会的男人,两个兄弟和七名手下被不明不白地干掉,自己如果不从我们这里讨个说法出来,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向弟兄们交代的。身后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连我都很好奇,这个叫做红鹰的男人要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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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鹰居然选择了退缩。
“恕我眼拙,看不出您是哪路高人…我两个兄弟不识相,冲撞了您,我这里先陪个不是…”这一句话他说得牙关紧咬断断续续。我已能感受到红鹰此刻的纠结和他背后人群的动摇,看来就算他安然度过了今夜,大当家的位置他恐怕也坐不稳了。
红鹰咬了咬牙,继续道:“走夜路的人动手,你死我活。我兄弟冒犯在先,此事我不再追究,红鹰会的九条人命,算我送您了!咱们两清,自此各走各路,您看如何?”
我有些悲哀,也有点释然。悲哀是看到这个叫红鹰的男人忍辱负重,浑身颤抖地说出这番大局为重的话,颇为心酸。释然是因为红鹰的退缩免去了一场厮杀,我现在已丝毫不怀疑如果真的动手雪莹十有八九还会是最终的胜利者。但对方这四十多人虎视眈眈的架势,还是让我心里没底,至少在乱战中我们三个菜鸟能否保住性命,我是毫无把握的。
雪莹冷冷地听完了红鹰的提议,淡淡地开了口。她的一句话差点没有惊得我背过气去!
“不成…追兵怕是快到了…我如今自身难保…得多收些庄稼…所以,今天你们全得留在这…”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远远传了出去,红鹰身后的人群瞬间就炸了锅。数十把刀几乎同时出鞘。红鹰背后的男人举起了双刀,怒吼了一声。另一人抖开了腰间的铁鞭在空中抽出一声炸响大骂道:“妈了巴子的小娘皮猖狂!老大!咱今儿个开杀戒,给二哥和老五报仇啊!”
雪莹又笑了。
随着她的笑,我感到身后刮过一股阴风,我猛然转头,一道黑影自我身边掠过,高高瘦瘦,倒提一杆长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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