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先牲履湿(二)
“有，但对于先生这类涉及关键公务岗位的人群并没有。这个专项的精神印刻是导师应人联委要求制订，已在人联委备案，每个细则都由各方势力协商敲定，由相关领域最资深人士和最先进的量子计算机认证，目前无从更改。”
神下清伊的发色黑郁幽邃，好像反射不出任何彩光，“即使可以更改，也会先对人联委和外界公布更改的细则。况且，就算我们不公布，莱毅先生，你能无愧于心吗？”
莱毅垂下头，眼睑微闭，他想用自己的经历撼动眼前的女人。
“我六岁时，学习过一个词，叫做人人平等，年幼无知的我擅自把它理解为‘每个人的价值都是一样的’；”
“九岁时，我意识到这个词难以单独成立，需要加上适当的情景条件，比如人们重视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或者被认为始终正确的“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我仍能感受到那时心中升起的崇高神圣，美极了；”
莱毅情难自禁地叹息数声。
“当十五岁时，逐渐加深学习的我再次发现，在人类社会，广泛的平等是不存在的，就连死亡的平等，也是虚假的，每个人到死亡的距离显然不是等同的，甚至哪怕是真正的死亡，也即将被打破，看似平等的现象比比皆是，或许只有多种复杂条件构建下的平等。”
“‘人人平等’这个词的表述本身就很狡猾，完整的是‘人人应平等’，它只是一个应是的愿景表述，而不是事实表述，可悲的是，很多成年人还停留在我九岁的认知。我无法忘记当时的心情，感觉就像心脏里塞满了苍蝇卵，恨不得把自己胸膛撕开。”
“到十七岁，修完中等教育的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世界普遍客观存在着幕律分布，或许正因为不平等，非均质，资源既分布又集中，社会才更具有活力，而不是让大多人被人工智能供养着，逐渐丧失思考能力。”
“问题是如何把握好这个度，不让长尾触底，基于此，我转而追求最大普世价值的公正，我激励自己，天真地以为只要坚定信念理想，学好理论和技巧，吸取经验，公正就会不远。后来，我通过选拔，开始接触执政训练。从此，公正成为了一个个具体的问题，一个个交换利益的筹码，特别是涉及到强者、亲属等相关利益时，公正往往只能回避。”
“其实，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追求的不是公正，而是利益，他们呼唤公正，或许真的是遭受不公平的待遇，或许只是想要更多的利益。因此首要的，是如何去倾听、辨别、衡量上千万个体的欲求，这对于传统人类组织结构而言，差异造成的变数太多；”
“最后，我得出结论：只要是有人性的正常人来履行公正，理想的公正就无法达到。或许正是因此，我后来逐渐疏远了小时候的理想，直到导师发布了这项精神印刻。”
“神下女士，我知道这个请求是在公正范围以外的。但是，我却并不感到自己多么过分，只是想避免家人受到我的伤害。请您网开一面，就当是我最后的小小心愿。”
莱毅满怀希望地朝神下清伊看去，却对上一双波澜不惊的黑瞳，他的心霎时间沉入湖底。
“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和期望，”神下清伊面无表情地说着安慰的话语。“可是，正因为人类自我认知到狭隘自私的生物性不足以撑起人类社会的未来，所以才会造就市政系统，毕竟人工智能生命在法律、德律上没有自私立场，只有这种超级人工智能生命的施政，才能履行理想的公正。而导师的专项精神印刻，则可以塑造舍己为人的抑制者，以便更好地监察市政系统，填补最后的漏洞，形成一个近乎完美的闭环，人们才会真正放心。”
莱毅大声恳求：“我接受精神印刻，但我只求不要和我家族起冲突，我不希望未来的我伤害到他们。我只是一个有人性的正常人而已，求求您！”
她的笑容淡若未显。“人性、正常人，莱毅先生，恕我冒昧直言，如果一直躲在这些模糊的概念中，直到太阳把地球生灵化作灰烬的前一刻，也触摸不到你的理想，抑制者不是那么好当的。也请不要忘了，你是为执政而生的专项调适体，与智力、情绪、意志相关的基因都做了重点编辑。”
莱毅痛苦地摇着头，未想到把泪水洒落在鞋面，他羞于擦拭。“抱歉，我无法想象将来与家族为敌的那一天，他们做过很多自私的事情，求求您，我愿意付任何代价！”
“为了人类更远大的利益，割弃掉一部分自身的情感和生物性，这无可厚非，想想看，为了生存，人类舍弃了多少，智能推演出的历史数据何其残酷，而市政系统有多么重要，你难道不知？有时候必须抛弃自身的立场，选择做对的事。”
“况且，太阳留给人类的时间不多了。彻底改变自己的机会，就你面前，这专项的精神印刻，正是为那些有真正理想的人准备的。”
神下清伊转过脸，把目光投射向莱毅。
莱毅却在目光交汇前，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对方的目光是如此的炙热而沉重，那黑曜色的虹膜如同太阳滴落下的黑子。
神下清伊又莞尔一笑，把目光投向幽暗的鱼池底部，两条肥壮的螺纹甲鲶正吸附在岩石上，张开大嘴，接其他鱼类落下的粪便。
“圣经中，亚伯拉罕为获取神的信任，忍痛活祭长子以撒，神派天使阻止了他，此后用羊替代。在古代各地，几乎都出现过活祭，某些会把祭品肢解烹饪，以便他们幻想的神将其享用，而此后的大趋势，祭品逐渐被牲畜和物件取代。”
“现在，祭祀活动极少了，可实际上，我们都知道，‘祭品’从未在人类史中淡去，它有许多近似的概念。为了某群体的利益，推出个体牺牲，这一现象从人类历史的发端贯穿至今，从未消失，扮演正义的游戏谁都会玩，你我都有可能成为下一只被祭献的羊羔，只是概率大小的问题。”
接着，神下清伊加重了话音，“但是，为了等偿原则，或者为了激发下一个牺牲者，在多数情况下，受益群体会合理善待牺牲者的亲友。”
莱毅豁然抬起了头，可是，他仍默不作声。
“莱毅先生，看来，现在的你还无法承载这份荣耀，那就退回羊群中，继续当一只沉默的羊羔好了，毕竟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做出超越自我的选择。或许，你履行好现在的职责，下届的抑制者仍然有你。请允许我完结本次谈话。”
莱毅觉察到神下清伊站了起来，他追问：“榄城有哪些人接受了这个专项印刻，可以告诉我吗？”
“抱歉，由于保密条款，在客户没有自愿公开前，我方无法对外界做任何回应。”神下清伊躬身告辞，“莱毅先生，还望继续履行好抑制者责任。”
“请等下。”莱毅霍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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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莱毅后，神下清伊折返主楼，进入电梯箱，完成了身份识别，电梯开始直通顶层。
她走出电梯，漆黑的过道自动亮起柔和的日照灯光，一道道防护门自动打开。她往里走，当第七道门打开时，仿佛觉得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视野豁然开阔，明亮自然的光线穿过丛林树冠，流泻而下，四周草木丛生，繁花似锦，鸟声清脆，还能听见野兽的叫声。继续前进，炫彩斑斓的蝴蝶痴缠雪白的羽织飞舞，松软的土壤轻轻下陷，包裹住窄窄的木屐鞋跟，使得她放慢了脚步。
虽然神下清伊来过多次，可每次都觉得起始方位总在变化，好在她已经对这片植物园比较熟悉了。
对于自己的工作，神下清伊感到无比自豪，觉得侍奉的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辉煌者，不像那些虚幻冰冷的神灵只存在于臆想和概念中，宫闻焉导师真实存在，无匹强大而又可亲可敬，有时候导师的完美是超越凡人理解的，但最后的结果，往往都证明导师才是正确的。
神下清伊才三十三岁，却时常回忆起与导师相伴的经历：导师抱着三岁的她，牵着五岁的姐姐，在一群强大的变种人面前发号施令，令众人心悦诚服；
在矢位集团的融资洽谈会上，全球最具实力的九大财团负责人齐到，为一点股份和权益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得益最大的，反而是从头到尾、不超十句话的导师；
当渊面教团深夜来袭，洛城供电系统被破坏，市政系统险被攻陷，局面岌岌可危，中心市区堕入一片星海中，导师从西伯利亚千里迢迢赶回，其身姿展开数百米宽的光带，如极光焰尾一般划破夜空，渊面教团祭司被吓得当场撤离；
2215年3月，南非数个相邻势力因海平面上升引发的领土纷争等问题爆发大规模武装冲突，有数千名变种人介入，导师受人联委、南非联邦请求前去调停，各参战首领站在谈判桌前，连坐下的勇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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