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对弈
宋平安肘尖抵在落了几片枯黄脆叶的大理石棋盘上,撑着脑袋,右手食指轻敲石盘,眼目瞌上。
不多时,果然有一位喘气吁吁的少女蹦跳着走入雾里凉亭,大大咧咧的把一盘棋放到了石盘上,对宋平安施了个万福,然后坐到宋平安的对面,坐北朝南。
宋平安听到动静睁开眼睛,看着少女目有柔光,好似看着自己的亲妹妹,“来了,棋艺可有长进?”
目中含笑。
少女名叫安柠月,芳华二八不到,方才豆蔻,喜欢下棋还有个江湖梦。
平常周一到周五,少女都在江南市中上学,唯有双休日会来和这个偶然认识、笑起来似有春风拂面的大哥哥下棋,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了两年,两人勉强能保持七三开,宋平安七,少女三,而且大多都是少女执黑先行时才能赢。可少女也知道,若非宋平安老是让着她,不少胜负手,刻意放水,下到中盘时,大开大合,顾此失彼,甚至到最后收官时还剑走偏锋,恐怕这么多年就以她那大大咧咧的性格,很难赢。
至于江湖梦,宋平安不止一次告诫少女江湖不好。
身在江湖,身死不由己。
可少年都有英雄梦,少女又何尝不想鲜衣怒马?倔强的少女从不听宋平安的劝诫。
对面豆蔻年华的少女目露狡黠,“我感觉我的棋艺这一次增进了好多,今天一定可以多赢你两把。”
宋平安起身端开茶杯,坐回安柠月对面时,笑道:“你每次都这么说,那也是感觉而已。”
按照规矩来说,谁执黑先行要猜先。
仙雾中,由年长的宋平安单手抓起一把白棋,满脸笑意,看向安柠月,温柔道:“猜吧,若是不想猜先,我也可以让你执黑先行。”
年轻的少女棋手俏皮吐了吐舌,“我才不要你让着我,今天你必须好好和我下一场。”
安柠月言语时,从身边捻起一枚黑棋夹在指间,动作娴熟,让人看着很舒服,倒是没白下两年棋。
宋平安笑着连连说好,摊开手掌,手心安静躺着七枚白棋。
少女执黑先行。
宋平安撑着脑袋,笑笑不说话,一枚白子夹在指间,轻敲石盘棋面。
他自五年前下棋时便不在意胜负了,不太用心。
赢了。
琴怡还是死了,不是吗?
偶然间认识宋平安的少女下棋则是无比谨慎,稳扎稳打,认为下棋就是为了赢宋平安,为了赢过宋平安后的成就感。
莲池中,亭里对弈。
棋至中盘,安柠月眉头紧锁,皱在一起。
她已经寸步难行了。
明明宋平安下子下得十分随意,但少女还是难以匹敌宋平安。
宋平安一脸淡静,松弛的腰杆微弯,右手食指和大拇指下意识揉搓指间的那一枚白子,淡淡笑道:“还要收官吗?”
他不想说你已经输了,这样打击少女的话。
安柠月满脸失落,双手肘尖抵桌托住两边香腮,焉儿着张俏脸道:“又输了啊,你在下棋上明明没下多少功夫,为什么还这么厉害。”
宋平安笑如朝阳。
一身便宜地摊货的豆蔻少女眨巴着漆黑的大眼睛,好奇盯着宋平安。
她那如一汪秋水的大眼睛似乎在说,到底是为什么?
经历过多事之秋的宋平安笑着不说话,捻起一颗颗黑子白子放回棋盒中,发丝尖上流淌着晶莹甘露。
少女隔着一张大理石棋桌死缠烂打。
他实在是受不住少女的追问,片刻后突然叹气一声,波涛汹涌般的悲伤从他身上涌出,“棋局,就像一个人的人生,世间沧海桑田,经历的多了,自然便会了。”
少女猛然愣住。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大哥哥?这悲伤……为什么?
难怪……难怪。
宋平安收敛悲怆之念,继续一枚子一枚子的收拾棋局,收拾良久后,头也不抬,平静说道:“今天我会去江南一趟,欢迎吗?”
少女灵动的双目变成星星眼,赶忙点头道:“欢迎欢迎,当然欢迎了,我可是经常和几个同学说起你,不仅是个棋艺惊人的大哥哥,还开着一所牛逼哄哄的侦探所。”
宋平安笑骂道:“都说了多少遍了,我这不是什么侦探所,是平安灵探事务所。”
安柠月大大咧咧,嘿嘿笑着,“都一样,都一样。”
宋平安哭笑不得。
懒得和这被他当做妹妹的迷糊小女孩仔细说明其中之差。
只是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宋平安便以风卷残云之势,将棋局收拾干净,动作行云流水,毕竟是收拾了两年的棋局。而安柠月就从来没有收拾过残局,哪怕是回家前的最后一场,都是宋平安收拾好将棋盒给还安柠月的。
如今宋平安甚至能将下子的顺序往回倒推着捻子。
收拾好棋局的宋平安隔桌看往安柠月笑道:“我是你哥,这把让让你,不猜先,还是你执黑先行。”
安柠月一点儿没女子矜持的哈哈大笑,好像巴不得亲上宋平安一下,“老哥最好了!”
她说时,还不忘捻起一枚黑子落入棋盘,马上一改往常嘻嘻哈哈的样子,一脸认真。
宋平安满脸无奈。
安柠月这丫头也就这个时候最认真了。
接下来的每一局,在宋平安不着痕迹的放水中,都有百余手,双方各赢了个几局。
不知不觉间,时间便来到了中午。
凉亭中,聚灵阵牵动的凉风习习吹散了夏日的炎热,就连安柠月这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来了两年都知道了这日冬暖夏凉,似乎不管什么季节,清澈见底的小湖泊中都开满了水芙蓉。
最后一局棋局的收官,安柠月落下最后一颗黑子后欢快的腾起身,大局已定。
宋平安无力回天,拿不出胜负手。
她大声欢呼道:“欧耶,我又赢了!”
宋平安自觉的收拾着大理石棋桌上的残局,捻子落盒,笑而不语。
夏日正午的日头很晒,但凉亭中格外清爽凉快,让小女孩隐约有些不舍离去。
幽雅灵静的古藤攀上亭顶,实际上是宋平安熟练摆放的一冬暖夏凉阵法。
不知何时,穿着书生白衫的白九幽坐在大理石棋桌西面,观棋难言,看了几局。
她虽是个不懂棋的外行人,但却能明显能看出宋平安在放水。
宋前辈对这个小女孩还真是好啊,莫非是童养媳?
没来由的白九幽气鼓鼓的嘟起了嘴,有些嫉妒安柠月。
殊不知,安柠月也同样在嫉妒、猜疑着白九幽。
这人居然是穿着老哥的衣服,难不成是老哥找的女朋友?可前些日子都还没见过呀,再者说老哥找了女朋友怎么可能不和我说?
难道老哥根本不把我当家人,连找女朋友都不告诉我?
所以一想到这儿,安柠月剜了一眼宋平安。
才华横溢的宋平安哪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苦笑着解释道:“这位姑娘是白九幽,也是我这次委托的委托人,就是她的委托需要我去江南一趟。”
安柠月面露恍然,尴尬地吐了吐香舌,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小心灵这才沉下。
她一脸携有青春活力的笑容,站到衣着宋平安衣裳的白九幽面前,大大方方伸出娇手,笑说道:“你好,我叫安柠月,安然自若,柠月清风。”
俏生生的少女说到这时,宋平安倒是摸了摸鼻子。
安然自若,柠月清风。
这句话是宋平安初次知道少女名字时送给安柠月的一句话,后来安柠月自我介绍的时候总是会说这句话,显得相当有文化。但是只要深入了解安柠月的朋友便会发现,这犟得很滴安柠月根本不像有文化的人,那句安然自若,柠月清风绝对不会是安柠月能说出来的。
白九幽一愣,和面前豆蔻女孩的娇手握在一起,揉了揉掌心的温软,望着安柠月的笑颜回敬了个苦笑,说道:“你好。”
安柠月笑起来时有让人微微嫉妒的青春活力。
她今年有一百来岁了吧……
年轻真好。
宋平安迅速收拾完残局,起身把棋盒递还给安柠月,转而瞅着白九幽问道:“你现在走?”
还不知道宋平安只是把安柠月当妹妹的白九幽酸酸一笑,“不走。”
宋平安一步步走出散去云雾的凉亭,踩在青石砖铺成的古朴小路,阳光直射在身。
他一身白衣似月,不映阳光,缓缓向外走去,道:“不走便不走,我下午要去江南,别乱动我家就行。”
没有想象中的逐客令。
跟在宋平安身后的安柠月心中竟是有一抹失望生出,将棋盒夹在腋下跟在宋平安身后走出了凉亭,徒留下白九幽坐在凉亭中享受爽凉,心情很是复杂。
走着走着,身前忽然传来宋平安不咸不淡的声音:“她只是我的客人而已。”
安柠月脚步一顿,微微释然,又欢快的跟上了宋平安。
宋平安哑然失笑。
只是和安柠月在家中吃了一顿饭,然后又稍微收拾了一些基本用品后,他便背着一个质朴的麻布包裹跟着安柠月打一辆出租去了繁华江南。
欣欣向荣的大都市车水马龙,没有清风修竹,也没有日暮荒野,只有夏季的正午日头和许多交杂在一起的声音,显得十分喧闹,让常年处于雅静山林的书生微感不适,与这步行街上的人山人海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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