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早上七点,林磊照旧是第一个到办公室,他打开窗户,看到许心池的车停在楼前的停车场上。许心池家距离二局走路不过十分钟,她回家一般不会开车。这时,刑侦大队长刘明期的黑色SUV风驰电掣地驶进大门,干净利落地停进许心池车旁边的车位。随着刘明期下车来的,是磨磨蹭蹭的许心池,她身上还披着刘明期的外套。
林磊一时有些错愕,像昨天的刘明期一样,以为自己撞破了什么私情或秘密,以至于看到刘明期抬头朝窗口望过来时,还连忙闪身到一旁。
他忘了这里是二局,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小时无休,大楼一半的窗户后面都是正在工作的警察,哪里藏得下私情或秘密。
“真想不起来了。”许心池一宿没睡,又挨了一路训,感到生不如死,已经装不出来领导希望的悔过表情,满脸“不是故意的,但我也没办法”的样子。
刘明期本来是极沉稳有数的个性,可是在十年靠谱、一夕崩坏的许心池面前,他总感觉自己要炸。
“你干什么吃的,跟踪器也能丢。”
“我也不是故意的,给组织添麻烦了,要不扣奖金吧?”许心池面无表情地说。
刘明期指了指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转身就走。
“老板!”许心池在身后叫道。
刘明期回过头来,却只见她把外套拽下来还给他:“谢谢啊!”
刘明期没好气地接过衣服,注意到许心池手上有伤:“这是怎么回事?”
“哦,不知道在哪儿划了一下。”许心池漫不经心地说。
刘明期扯住她往回缩的手,分明看到皮肉外翻,不是小伤:“划成这样怎么不处理一下?”
许心池木着脸说:“不是还没听完您的教导吗?”
刘明期转身就走的配额快用光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甩上门,先打电话叫医务科的小李去看看许心池的伤。
共事十年,刘明期却突然感觉自己依然不了解许心池。工作时的许心池一直是那种绷得特别紧的样子,极拼,但也极守规矩,极尽本分。她出过大大小小多少次任务,几乎从无差错,这次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她变了,刘明期坐在自己办公桌前,手中无意识地按动着一只水笔。不过,变了的人不只是她,每个人,包括自己,都变了。
许心池故意慢慢腾腾地落在后面,结果在楼梯上碰到了林磊,他一身运动装,脖子上搭着毛巾。
“锻炼去?”许心池知道林磊每天早上都要到健身房锻炼一个钟头,打了个招呼继续上楼。
“心池姐,你昨晚出任务了?”林磊却停住脚步,看着许心池难得穿一次裙子,草草扎在脑后的头发打着卷,脸上还留着昨夜的残妆。
“嗯,帮三组凑个人头。我去睡会儿,有事叫我。”许心池心不在焉地摆摆手。
“你手怎么了?”林磊本来已经比心池矮了几级台阶,看到她的伤,两步跨了上来,牵过她手腕小心翼翼地查看。
“小伤,用不用一惊一乍的。”许心池挣开,想走。
“不行,快去医务室包扎一下,这伤口太深,最好打一针破伤风。”林磊拉住他。
许心池心焦着另外一件事,不想多说,使个巧劲想再次挣开,不料却没成功。她略诧异地看了一眼林磊,林磊只着急地盯着伤口。
“许姐,你在这儿,快让我看看怎么了。”医务科的小李却正好来了。
林磊松开手,许心池只好跟着小李去医务室。
耽搁了许久,许心池终于走进休息室,确认房间里再没有别人,反锁上了门。她马上拿出手机按了几下,片刻之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光点。
这是那个追踪器。
“茉莉公馆。”许心池有些茫然地盯着光点的位置,茉莉公馆是颇有名的高档私家别墅小区,倒是符合出入高级俱乐部的男人的身份。可是,不符合他的。
“我?我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了,兜儿比脸干净,发了工资先去请弟兄们喝酒,剩下吃饭,没剩下就喝西北风儿。”尉迟克勤笑呵呵地说,丝毫不觉得难为情,“怎么样,你打算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
但茉莉公馆也是他们小时候住过的胡同的大致位置。如果是他,约莫也太巧了一些。
许心池握紧了手,又慢慢松开。他不可能还活着,虽然她一直不肯承认他死了,可是她也不敢相信他还活着。爆炸那么严重,火那么大,能找到残骸已经是极为幸运,他的小指是在紧紧挤压在一起的钢轴间侥幸找到的,技术人员判断是在强推安全门的时候遇到一轮冲击波,小指被碾断,因为留在缝隙里才没被烧成飞灰。那间化工厂处处不符合安全规定,简直就像一只有进无出的瓮,包括他在内的十五个人无一生还,勉强被定为失踪的两个,也不过是因为连一丝一毫的DNA都没能找到。所有看过现场的人,就算不是专家,也都能判断出没有人能在那样的爆炸现场活下来。
而且昨晚的那个人,样貌、身形、举止,其实都不那么像他。
一夜过去,许心池沸腾的心思已经沉淀了下来。细想起来,穿卡其色风衣、梳油头的男人,怎么会让她想起他?
许心池从钱包的夹层中翻出他的照片。穿着制服的一寸照片,跟他墓碑上的是同一张,面容很严肃,看起来很不像他。最近几年,她已经不怎么再把照片拿出来了。他的样子原本深深刻在心里,可是禁不住时间流逝,越来越模糊,她早发觉记忆中的他和照片上的他相去甚远,有时候不禁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还真实。那一场灾难导致的锥心彻骨的疼痛曾磨灭了她大半感知的能力,可能脑海深处的记忆也出于自我保护而扭曲了吧。
许心池自嘲地笑笑。他刚离开的那几年,她看谁都觉得像他,常常在街上走着,就突然看到他的背影,紧张得心脏骤停、身体连动都不能动。她曾经为此不得不接受治疗,服用一些药物。也许是治疗卓有成效,近几年来,这样的事情再没有发生过,她反而有些希望,哪怕是幻觉也好,让她再看到一个背影。
也许是希望得多了,真的产生了幻觉。
“我需要睡眠。”许心池想,那不是他,那不可能是他。只是他的忌日将近,只是自己太累了,也许睡一觉,就能彻底意识到自己疯狂得多么厉害。她竟然随便将跟踪器放到无关市民身上,不知已经违反了多少条规定和纪律。
许心池上了一个两小时的闹钟,但铃声好像是她才闭上眼睛就响了。常年的习惯使然,她在睁开眼之前已经摸到手机将闹钟静音了。
她没有起身。疲惫感还在,头嗡嗡作响,只想扯上被子再蒙头大睡一番,但是思路却清晰地飘开了。诡异地,她第一件想到的并不是手里的案子,而是他生前的一件。
“所以最后根本没有人死?”20岁的许心池还在上大学,嘴里咬着吸管,含混不清地问。这里是她很喜欢的一家奶茶店,时间是下午,店里阳光明媚,给对面坐着的男人描上了一轮金边。
尉迟克勤低头笑了笑,好看的五官很舒展,反问道:“很遗憾吗?”
“不是,你们查了那么久,费了那么大力气,结果却是被这两个家伙给耍了一通,不生气吗?”许心池瞪大眼睛,不服气地问。
“生气呀,”尉迟觉得她很可爱,也觉得自己很不可思议,难得的休息时间,他明明应该好好补补觉,却跑来跟她在奶茶店里耗了一个下午,“但生气算什么大事儿,如果他真的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离开这个世界,好事坏事都做不了。”
“这人这么狡诈,活着也是做坏事,死了也没什么可惜。”许心池并没有多想,随口说道。
“你还小,不懂。”尉迟明显并不同意她的看法,但也不争辩,只是温和地笑着,轻轻用手拄着头,大拇指暗暗揉着太阳穴。
原来他当时很累。许心池突然想起,那天应该是他连续工作很多天后的第一个休息日,他骑着自行车才到楼下,就被蹲守的许心池截住,一定要去喝奶茶。她那时怎么那般不懂事?哦,是了,她翻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发表了,她想找他庆祝,却连续好几天都找不到人。
她在为丁点小事雀跃的时候,他已经是办过无数大案要案的警探,踏破人性,看透生死,却仍然肯陪着一个小姑娘闲坐,为了怕她尴尬,讲一些陈年的破案故事。
原来他当时也很喜欢我。许心池蓦然领悟,心头绞痛。
她从小像崇拜偶像一样崇拜他,那个完美得好像天神一般的大哥哥。因为渐渐长大,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短,十岁的差距越来越不算什么,14岁她就喜欢上了他,直到22岁才敢表白,她觉得她的喜欢已经那么直白,不再是崇拜,而是实打实的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他如此明察秋毫,怎会不知?可是在一起之前他从来只把她当小孩看,最最亲昵的动作也不过是揉乱她的头发。
她想马上到追踪器显示的地方去,她想立刻去看看那个长得像他的人。他已经不在了,那么看看长得像他的人也好!
但突如其来的敲门声穿透了疯狂的思念。
咚咚两声,林磊在门外询问:“心池姐?”
那声音非常之轻,许心池却一下转过神来。不,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她倏地起身,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自己早已经不是那个午后阳光里啜饮奶茶的小姑娘,而是在黑暗的休息室里只睡了两个小时肩负着命案调查责任的重案组长。
“醒了,稍等。”许心池的声音有些哑,她清了清喉咙,迅速拿起一边椅子上自己的外套,打开门。
林磊没料到组长竟然这么快就被自己“叫醒”了,有些吃惊:“嗯,白色SUV的车主廖杰辉找到了,他说妻子已经失踪了好几天,我们查了一下身份证照片,觉得可能就是被弃女尸。”
林磊将手机上一张女人的照片展示给她:“廖已经到了,钟哥和亚恩询问,我去监控室……你可以再睡会儿……”
“不用。”许心池完全忽略了林磊的关心,一边极快地向办公室走去,一边穿上外套,随手将头发扎成一束马尾,恢复成一丝不苟的女警官的样子。
林磊叹了口气,只得跟在她身后。
会客室里,廖杰辉刚刚开口:“我叫廖杰辉,40岁,是东神公司的总经理。”
许心池审视着监控屏幕上的廖杰辉,他看起来很年轻,不像40岁,甚至说30岁出头都可以。他的长相并不英俊,充其量只能说是清秀,但是保养得极好,这从身材和相貌上都看得出来。他的衣着粗看普通,细看却很有质感,应该价值不菲。
他妻子郝雨童的身份信息显示在一边的电脑屏幕上,照片上的人木讷而严肃,也许身份证照片大多都是这样呆滞,但心池总觉得这照片上的郝雨童甚至比作为尸体出现的案发现场的照片更死板。很难想象两个人是夫妻。
“您是车牌为G427JH的白色本田SUV的车主?”钟烁和蔼可亲的相貌在审讯时很有迷惑性,总能让人觉得天下太平,放松警惕。
“是的,这是我的家用车,我和我太太,还有我家的保姆都会开这辆车出门。”
“车辆现在在家吗?”
“不在。我也不知道在哪儿。好几天前,我太太开车出门,之后就一直没回来。”
“几天前?”钟烁问,“具体的日期还记得吗?”
“具体的日期不太清楚……”廖杰辉却摇摇头,“大概是3月底、4月初吧。”
根据廖杰辉的叙述,他和妻子的感情不好,他由于做生意经常应酬,早出晚归,一日三餐都不在家吃;而太太是家庭主妇,但因为家里有保姆,儿子上的是寄宿制学校,基本上没什么要操心的事儿,每天可能也就是追追偶像剧,逛逛街。夫妻两人虽然住在同一栋房子里,但是早就分房睡,几天不见面也很正常。
家里的保姆要负责郝雨童的一日三餐,只是3月底的时候家里有事,请了几天假,3月27日走,4月4日才回来,回来后发现女主人不在,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又花了两天才见到男主人,这才发现有问题。
廖杰辉说郝雨童比较任性,之前一言不合跑去玩儿一两个星期的事也是有的,他直到接到警察的电话前,都没有往出事、失踪方面想。
钟烁点点头,说:“廖先生,这次可能不是出去玩儿这么简单了,您做好心理准备,看看这几张照片上的人,是您太太吗?”
廖杰辉见到尸体照片时略愣了几秒,脸上瞬间闪过复杂的表情,有些疑惑,有些震惊,有些不能相信,然后是痛苦。林磊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桌上敲了一下,许心池也皱了皱眉。
“没错,是雨童……她,她出了什么事?”廖杰辉急切地问,保养得道的一张脸扭曲起来,不再是严丝合缝的模样。
“您节哀。死者尸体是4月2日发现的,南郊辉南路,死因是车祸,但肇事车辆还没有找到。”钟烁把几个事实揉在一起说成了个完全不同的故事,“您对南郊有什么印象吗?”
“南郊?”廖杰辉愣了一下。
宋亚恩一直没有出声,此时抬头盯了廖杰辉一眼。
“南郊有采摘园,现在正可以赏花,我最近去过。”廖杰辉一脸疑惑,“雨童是去玩儿了吗?”
“以您的了解,觉得她是去采摘园吗?”钟烁丝毫没有露出怀疑的样子,顺着话头说道。
“她对户外活动不热心……但她在南郊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我之前没听说过她去那边玩儿……”廖杰辉似乎在竭力回忆。
廖杰辉说,郝雨童父母都已经去世多年,她是独生女,父母两边的亲戚也早就没什么来往。郝雨童没有什么交往深的朋友,他知道的仅有一两个旧友,不清楚最近有没有联系。
钟烁记下几个要点,抬头看了一眼监控摄像头。
这一眼是问许心池下一步怎么走。
妻子非正常死亡,嫌疑最大的永远是丈夫。何况廖杰辉在刚才短短的谈话中已经露出了许多马脚,可是,这到底是杀人抛尸还是另有隐情?许多对不上的线索从哪一个捋起?怎么做不会走弯路,不会打草惊蛇?这些都需要指挥官来决断、并为自己的决断负责。
刘明期看得很对,钟烁不擅长决断,他是天生的跟随者,执行力强,但是拍板的事儿不愿意做。世间的路千万条,选了一条就意味着放弃其他,谁知道选得对不对、好不好。钟烁觉得他能给自己选条道儿走已经不错,大方向的事儿,以前交给刘明期,现在交给许心池。
许心池想了想,拿起话筒说道:“先认尸,注意观察他的反应。”
一般人听说妻子死了,应该总会经历一个难以置信的过程,会想要尽快看看尸体,廖杰辉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他似乎有些犹豫地被带着去了停尸房,终于看到妻子尸体的反应很不自然,证实了许心池的怀疑。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冷漠了?”廖杰辉在回审讯室的路上自嘲地笑笑,主动说,“可是我真的觉得有些不真实,我跟我太太早就没感情了,她……”
廖杰辉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中年男人常见的抱怨妻子的话,无非是没有共同话题、不体贴不温柔的老生常谈,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也许很正常,但在从停尸间出来的路上,显得有些诡异。
钟烁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想:“我可没觉得你太冷漠,我觉得你丫是在这儿给我热情澎湃地演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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