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星美梦
摩托几乎要从地面飞了起来。龙城大道上,造型和色彩颇为摩登的高大建筑物,象一座大山,在邱健眼前向后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邱健的车速一向快得惊人,然而一驶过龙城大道,“幸福”牌摩托好象突然失去了幸福,懊丧地泄了气,减速到中速以下。
对于同林枫的母亲李青的见面,邱健作过种种设想,但他无法克服自己紧张不安的心理。我们的侦察员怯阵了。谁说公安人员是铁石心肠?李青电话里那哀哀无告的声音,折磨着邱健。作为同突然失去了女儿的母亲打交道的第一个人,邱健这才觉得自己太“嫩”了。
玉泉南路民主街杨柳巷十三胡同九号,很不好找。它属于龙城被遗忘的角落。邱健问几位上年岁的人,才知道杨柳巷。这巷子很深,七弯八拐。邱健真担心引擎的声音会把那些发黑的饼墙屋和木板危楼震垮。
一个年约四十岁的妇女,站在十三胡同口。
“你是公安局的同志吧?”
胡同无法行车。
无疑她就是李青。邱健刹住了摩托,又索性熄了火。
“李青同志,我叫邱健,找您有事,”
“哦,快请逃屋。”
邱健好象来到另一个天地,无论在小说还是电影里,没有人描写过这个角落。一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一片没有花草树木的小院,紧換着一堵颓废的墙沿,拥挤着五花八门的炉灶。看样子,这儿原是龙城大户人家的宅院,如今挤进了好几户人家。他们用种种可以找到的材料-木料喝皮、油毛毡、塑料布、草席、乃至香烟包装纸箱,尽量设法扩大自家的生存空间。这块天地,早巳被瓜分完了。
一位出国讲学的学者,一位电影演员,这对夫妇,竟会住在这儿?
邱健拿眼睛估量,属于这对夫妇的面积,约莫有十二平方,一间房。上楼板下地板,倒也整洁。邱健有些失望:房里只一张床,林枫显然不在家里住,恐怕也很少回家。他原是想尽可能多接触一些林枫用过的实物的。
李青把靠背椅从三屉桌下的空档里拖出来,给邱健坐,她自己坐在床沿。只能这样。
“邱健同志,请告诉我,林枫她…”
“她失踪了。”
邱健撒了个弥天大谎,自己也吃了一惊。“啊,我的天哪!”
李青脸色煞白,一双憔悴的手,神经质地颤抖。
幸好撒了个谎!邱健没有勇气对这位脆弱的女人道出真情。
“李青同志,我们一定尽快找到她,现在需要你协助我们!”
我能做些什么呢?林枫常说我,一个没用的人!偏偏她爸爸又出国去了....”
“她爸爸什么时候能回米?”
“说是悦二十五号回的,谁知道呢?”
也就说,还有七天,才会有一个男人同她一起分担失去亲人的打击。邱健还得把他的谎言维持七天!
请相信我,李清同志,我们一定要找到----她的;邱健险些说漏了嘴,他心里冒出的是“凶手”两个字。怎么回事?“凶手”意味着林枫清白无辜,意味着他杀,意味结案。先入为主的印象,感情用事的推理,是侦察员的大忌。邱健对自己在这女人面前失去了心理平衡,感到惶恐。
李青打量着邱健。此刻,邱健就是她的全部希望。邱健魁伟的身材,严肃的着装,增强了她模模糊糊的意识――好象坐在她对面的这个人就是力量和正义的化身,就是依靠。
“同志,我该怎么办呢?我能帮助你做些什么呢?”
“尽可能详细地提供一些林枫的情况。”
“从哪儿说起呢?”李青显得心神不宁。
邱健了想,说:“这样吧,您可以回答我的几个问题吗。”
“您说吧。”
“她经常回家吗?”
李青痛苦地摆了摆头。
“怎么?她和您们的关系不大好?”
“不,她是爱我的,特别是她爸爸,我们也很疼爱她。”
“哦,对不起。”
“没什么。您刚才估计的不错。孩子和我们的疏远,是从她执意要报考戏校开始的。这都怨我,我坚决不同意她去当滴员。”
“请原谅我问一句,您自己不就是电影演员吗?”
李青苦笑了。“原因就在这里。我太熟悉演员的苦恼,太了解艺术道路的艰难。我十九岁进电影厂,今年四十五岁,拍过十几部影片,镜头加起来不到三十尺,台词总共只有三句半!”
邱健懂得了,李青一直是演群众角色,连配角也没捞上一个。三句半台词是什么意思?
“我扮演过一位要饭的妇女:先生,行行好吧!’扮演过难民,飞机炸死了她的孩子,她惨叫了一声:‘我的孩子!’扮演过为工地民工送茶水的姑娘:‘大伙儿歇一会吧’。还有半句台词,是在一部反特故事片中,我推着冷饮车,吆喝了一声:‘冰棍,五分’,剪辑后看样片时,那句话只留了半截,镜头一晃就过去了。
“同志,你不见笑吧?可我进电影厂时,没有一个不羡慕我,扮像、身材、嗓音,导演说,他发现了又一个王丹凤!当时,我真感到幸运,第一次就担任主演…”
“您被另一位幸运者挤掉了?”
“不,是我自己毁了我的成名之路。我对角色的看法与导演不一致。我以为我忠实于艺术,导演却认为我不忠实于他,没有迎合他这个权威的自尊心。”
“后来呢?”
后来也有过一两次成为明屋的机遇,但我不愿付出相应的代价。”
李青渐渐讲得流畅了,显露出她作为一个演员的修养和才能。邱健仔细打量这位中年滴历,她很象复原照片上的林枫,确切地说,她保留着背春时期的影子。
“您所说的代价是什么?”
李青微微闭上睛,摇摇头,“您想象不到吗?是的,林枫当时也想象不到,听我讲了也不相信,尽管是她母亲议说的,尽管做为一个女人,讲出这些伤心事并不容易。简单些说吧吧,这代价就是人格、感情乃至作为女人的一切!”
邱说健不便深问了。他读过一些小说和演员传记,知道影坛这个名利角逐之地,必然会有引诱人堕落的丑恶存在。当然不是成功者非付出这些代价不可,但确实有些倒霉的人,不付出额外的代价便不能成功,比如李青。
“那么说,林枫不顾您的劝告,坚持要选择这个职业?”
“是的。她瞒着我们去报考了。她太热爱电影艺术,但电影学院未录取她,她才又去考了戏校,但她最终是想上银幕。她的动机很复杂;爱艺术,为我雪耻,为了出人头地,他什么都不怕,他说过妈妈没用,为什么不能既利用那些引诱者走向成功,又不让他们占便宜呢?’我现在才明白,她和我是不同的两代人,她比我实际得多,勇敢得多。”
邱健觉得,李青谈的这一点,很有价值。她勾画出了林枫的性格,还有她既朴素又明了的生活信条。邱健觉得他很熟悉这种人,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当中,类似林枫的大有人在。他们敢于同命运抗衡,很少顾忌,不惜冒险,自以为很成熟,精于世故,其实未必。在上一辈人眼里,他们颇有点不正统,不安分,用邱健的话说,玩世不恭。林枫正是这样的人。
“请您回忆一下,林枫最后一次回家是哪一天,回家都做了些什么,情緒怎样?”
李青在回忆,邱健平静地等待着。
“七月十二号,我记得很清楚,林枫放暑假,回家来玩了一天。她兴致勃勃,告诉她爸爸说,假期她留校,生活安排得将很丰富,还打算送给爸爸、妈妈一件惊人的礼物,我问她是什么礼物,她说要保密到开学的那一天。这孩子平时和她爸爸嘻嘻呵呵搞惯了,我们也没在意。晚上她就返校了,您看,这屋子也没法留她住。”
“电影厂没有给您住房?”
“我不想在厂里住宿。她爸爸喜欢清静,再说,我不想林枫和厂里的那些人接触。”
邱健心想:这女人真怪,对电影厂简直得了恐惧症。
“她爸爸在哪儿工作?”
“龙城海洋生物研究所。”
“也没有住房吗?”
“分了两次,都被她爸爸发扬风格给了别人。研究所老大不小的大青年多,三十多岁才结婚,没房子也是个问题,我也就没去争。”
多善良的夫妇俩!他和张磊当中如果有一个马上结婚,另一个就会马上“无家可归”。邱健似乎第一次意识到住房问题的严重性:龙城公安局的同事们不是同样面临着生存间的威胁吗?
“您接着说吧。”
张风临走时,问我要了五十元钱。我知道假期学校不给付伙食津贴,把钱给了她,这孩子平时很少要钱,穿的也不大讲究,我有时觉得心疼,一个大姑娘,怎么不打扮呢。”
张磊的分析被证实了。林枫的那件乔其纱连衫裙和高跟鞋底,是不是在这五十元内开销的?
“果然,她最后一次回家,也就是七月二十号下午,我发现她买了一件乔其纱连衫裙。那天是我打电话找她回来的,晚上她爸爸要乘飞机出国。”
“这天她情绪怎么祥?”
“情绪特别好,一路说笑不停,我很少见她这么多话,凭着做母亲的敏感,我认为林枫在个人生活中,一定出现了某种转折。”
“啊?您能否说得更明确些?”邱健追问。
“不知道。当然,这对她是一件喜事,比如说,交上了男朋友,自己的天才得到了某个权威的赏识,或者发表了新的作品,总是这些事吧。”
邱健不由得不钦佩李青的眼力和思维。是否做母亲的都有一种不寻常的洞察力?
“您刚才说林枫发表新作?”
“是的,她喜欢写诗,写歌词,还谱曲。我知道她在市音协办的《海洋歌声》上发表过几件小作品。”
“她当天晚上又返校了?”
“是的,我留她陪我过一晚上,她觉得为难。我看出来了,就反过来劝她回学校去,她觉得很抱歉,分手时,搂着我悄声说,‘妈,能原谅您的女儿吗?有什么办法呢,她长大了。”李青鼻子一酸,说不出话来,邱健心里也忽然一阵热浪涌起。
“她就说了这些?”
“就这些。”
“李青同志,最后还想打扰您一下,林枫有些什么东西
留在家里?能让我看看吗?”
“可以的,不过没什么东西。除了换季的衣服,就只有一只纸箱,裝着她的一些书。”
李青拭了拭泪痕,从床底下拉出一口电视机包装箱。
邱健的心一下子被抓住了。里面是同一类藏书,如同他藏着侦探小说,林枫藏着一本本外国电影巨星的传记:《英格丽·褒曼传》、《费雯·丽传》、《葛丽泰·嘉宝传》以及山口百惠的《苍茫时刻》和杉村春子的《一个女演员的自传》。邱健打开《一个女演员的自传》和《苍茫时刻》,扉页上留着林枫娟秀的墨迹:
当一个新星从海边升起,她将照亮又一批女孩子的心。
我崇拜你这“纯情偶像”。你没有用谎言粉饰你的店生活。请等着看比你小三岁的妹妹的“绝唱”吧!
邱健感到自己被某种热力灼烧着。这热力便是林枫性格。
“这两本书,可以借给我吗?”介来里常
李青苦笑了。她的苦笑有一种纯净的美,有丰富的潜台词:瞧你这年轻人,多有礼貌,一个想寻回女儿而有求于你的女人,多想帮助你啊!你是出于职业的责任,而她呢?她是母亲啊。
李青把邱健送到九号小院门口,突然想起一件事:
“请等等,我还有一盒录音磁带,上面有林枫作词作曲的一首歌,是她送给我们的纪念品,你也拿去吧。”
“谢谢!”
龙城沐浴在夕阳的余辉里。邱健赶回局里,张磊已经把饭菜买回寝室来了。
“见到林枫的母亲了?”张磊问他。
“我对他撒了个弥天大谎。可怜的母亲,以为她女儿只是失踪了。”
“看来你还缺少侦探的另一种素质,心肠不硬。”
“这未必是必要的素质吧?!”
“也许。”
张磊不做声了。他们俩经常讨论这些抽象的玄学问题。这大概也不是侦探的素质。
“喂,找你借点钱!”
邱健咬了一口荷包蛋:“多少?”
“你有多少?”
就是说,你有多少他借多少。张磊存得有钱,也从不乱花一个钱。邱健心想,他肯定有什么大事。
“想讨老婆吗?”
“扯淡!家里来信,想搞养鸡专业户,我支持。要搞就搞得现代化一点,多投点资。”
“不是有农业货款吗?”
“我父亲是个老实人,办事优柔身断,等他决定下来,货款已被别人捞走了。”
邱健从皮带上解下钥匙串,扔给张磊:
“存折在抽屉里,你自己去取。”
张磊取出存折,上面的数字可观得令人吃惊,整整伍千元。再看起存日期,一九七九年,邱健在省公安学校读书时就开始存钱了。
邱健是个有现代观念的人,他想尽早独立,摆脱对父母的依赖,经济上的独立是其它方面自立的基础。
张磊问:“给你留多少?”
“都拿去投资,支持专业户嘛。”
张磊很感激,但也有些过意不去。
“去取吧,反正我不打算近两年内找老婆!而且,我相信有你这样一位高级参谋,你父亲不愁没有偿还能力。”
“谢谢。”
当真近两年不找老婆?邱健不禁好笑。他有时也觉得寂寞,如果没有张磊做伴,他的相当一部分业余时间,真不好打发。在爱情问题上,他持有一种奇怪的态度: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讨厌去追逐女性,他等待某种奇遇,某种机緣。他想得很美,又不想主动去寻找,这就使他有时感到怅惘:有这样的美事从天上掉下来么?
算了,不想这些。记住,明天去找那个“其貌不扬”的夏梅。
戏校的女学生有其貌不扬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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