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剑矢
白老汉将兽皮、兽肉和药草一一运到小舟上,拉起绑在石上的绳索,这时他看到村长在岸上挥手。白老汉将绳索系回,询问道:“村长可有要事?”村长说道:“听闻白老要北上走商,可将一切备好?”“啊,幼子已交由三姨暂代,碎肉、白米也都已备好。某此上约三四日,还望村长及诸位同乡照顾幼子。”白老说道。“这是自然。”村长应道,“经过白老一月的照顾,孩子的情况已基本稳定。对了,孩子还尚未有名,白老可有想好予何名之?”白老望着自北而来的三川江,思考一会儿,回应道:“他自江水流来,取为流江如何?”“流江?哈哈,似有白老的风范。呃,还有一事,不知白老……”村长似乎有事相助,却又不知从何开口。“村长有事且放心说便是,某若能办到定不会推辞。”此时,白老注意到了村长的脸色,眼神中透露着无奈与落寞。“莫非是……”
深秋的风掠过江面,拍打着停靠在江边的小舟,娇小的小舟随着秋风不停地摇晃着,似与其争斗,又似不断迎合。
“我明白了。”白老意味深长地说。白老看向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秋风划过他那饱经风霜的面庞。也许无论多小的事情,都会击倒这瘦弱的身躯,但唯独此事,无论事关多大,面前的这位老人都能扛下,这些年来他都默默扛着,但,不知还能扛多久。白老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呼出,他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在一旁静看。
白老重新拉起系在江畔的绳索,伐舟北上。风中,村长的身影渐行渐远,白老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日后,白老抵达北境交界,时天逢小雪。白老呼出一口热气,感叹道:“北境气候果然严峻。”之后回蓬中找寻可保暖衣物,可翻寻许久,也未曾见一件可着之衣。“一时大意,竟忘带上冬衣。”白老手中仅剩一裘,这原是流江身裹的那块,因为换下清洗,白老将此裘挂于舟上晾晒,却也忘记取回,于是便顺手收于舟中。“也罢,将就披上吧。”
白老将船停下卸货。可他隐约觉得,今天的寒雪关不似以往热闹,反倒有些莫名的紧迫感。
寒雪关是中土进入北境的三大关口之一,亦是由三川江入北境的唯一关口。早年东境兵入中土,越横岭,跨静怡湖,渡寒江,一路掠地破关,势如破竹,直逼中都平川,几近横扫中土。中原大陆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拾腐而食,无数中土人为避战乱,纷纷携家北上。冰原各族为防流民之乱于三江设卡阻之,分设全江无渡关,三川江寒雪关,寒江破江关。至三境之主收复中原,破东都尚罗,流民重返故土,而三关弃置。后北境统一,冰原各部尽归三境之主所有,于是重建三关,设通商岸口,北中两地之民得以通货交易,政通人和。虽三境之主后,北中两境再动干戈,各关通商岸口却得以保留。
白老在等待脚夫卸货时,发觉渡口边上多了数队巡卫,巡卫设卡排查一切入关货物及人员。白老侧身询问脚夫:“今次怎会有巡兵查货?莫不是原王下令彻查走私?”身边的脚夫无奈地答道:“哎呀,巡兵设卡早已一月有余啦。之前我一日可运百余趟,自设卡后,每日来回不过五十,家里上有六旬老母,几近入不敷出,哎。”脚夫摇了摇头,“加之漕官专横,每日敛收,不少脚夫因交不起而没少受鞭子啊。”说罢,脚夫接着卸货。“不过啊,巡兵却不是为走私货物。”脚夫压低了声音告诉白老,“近几日,丝帛、瓷器甚至食盐我都没少运,但巡兵也同平常不管不问。”脚夫卸下手中的货物。“哦?那这关卡是为何故?”白老问道。脚夫接着又说:“我听说他们只为排查要犯,这一月已经收押了不少人。”白老听后更疑惑:“要犯?什么要犯?”“哎呀,在详细的我也不清楚啦,不过看老丈这货,想必也不是走私,定不会受巡兵为难。”
货物卸毕,白老将酬劳递于脚夫。“这……”脚夫看了看手中的酬劳,不解却又惊喜。白老笑了笑答道:“生活不易,买些精肉予家中老母罢。”脚夫虽是喜出望外,但又眉目紧缩,说道:“母亲曾教导我,大丈夫当顶天立地,正大光明,这多余之物,我不当取。”说罢,将多出的三成还于白老,便转身向另一艘船而去。
白老望着那脚夫的背影,皮肤黝黑,两颊凹陷,双臂却厚实有力,筋肉分明,身材虽不高大,却也挺立如松。“虽身于贫苦之境,却也不卑不亢,是大丈夫。若从正途,此子今后必成大器。”说罢,白老叹了一口气,“可惜啦。”
白老将货物拉至关卡前,等候巡兵排查。巡兵验毕前人货物,看了看后边等候的白老,向身旁的同伴使了使眼神。原本平静的巡兵顿时警觉,均将手置于腰间佩剑出,小心地朝着白老走来。白老意识到不对劲,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悄然将手放置背后。领头的巡兵简易地翻了翻白老的货物,然后揪起白老身披的布裘,随即下令道:“给我拿下!”
白老听后一掌推开领头,迅速侧身后闪,顺势将藏在腰间的断刃掷出,领头一个踉跄躲闪不及,中其股。领头巡兵拔出断刃,“麻药?”领头惊呼,却因麻药之故起身不得。此时白老佯掷石子,巡兵们见势闪躲,闪躲间,白老已转身向货物中,掩以货物,跃于船间。巡兵仍皆紧追不止,白老遂复掷断刃,不中,石刃交掩而掷,或中。随即,身上断刃已尽。此时白老听见似有人唤,便定睛寻之,乃是脚夫。脚夫示意紧随,白老不敢怠慢,便与脚夫翻身跃下,登小竹筏。脚夫撑篙渡江,巡兵至时,两人皆已远去。兵长张弓射之,却被白老闪身接住。兵长怒,将手中短弓掷于地。
“好身手!”脚夫叹道。
“不过花拳绣腿尔。”白老将箭矢折断,扔于江中。脚夫接着又言:“先前见老丈被围,本想着老丈会束手就擒,三下五除二将其击退,那飞刃出手之快,觉察时那人却已伏地。老丈恐怕不似普通行商吧。”白老笑而说道:“某常年于林中狩猎,故熟练之,上了年纪,力道却不比以前啦。”“我看不像,老丈这身手,应是从军之人,早年是随军征战吧?”白老听后,笑着反问道:“如我参军,当居何职?”脚夫想了想,回道:“应该是个将军,且爱兵如子。”“哦?何以见得?”“嗯……我也不知,只是见老丈和蔼,随口一说。”“哈哈,某却以为,某理当做伙夫,以釜为盾,以勺为兵。”说罢,两人相视而笑。“哦,对了。”脚夫似乎想到了什么,问白老:“老丈自此之后,作何打算?”白老想了想,两眼凝视着寒雪关,只说:“入关。”脚夫听后也不便再问,说道:“想必老丈前来,关外应当无故人相助,何不先往寒舍,再图入关?”“这,是否欠妥?”“无妨,老丈又非匪徒,定不会加害于我。”白老听后甚是感激,说道:“有劳了。”
日薄西山,两人遂登岸。白老见几户人家居于三川江边,犬吠鸡鸣于阡陌,人皆相视而笑,眼见炊烟升起,耳闻砧板之声,虽居此处者不多,却也一片祥和。经脚夫带引,来到一草屋前。“此处便是寒舍,老丈请进。”
入院后,脚夫打开门扉,叫到:“母亲,母亲,孩儿回来啦!”一老妇拄杖出屋,笑迎道:“呀,回来啦,回来啦。”脚夫立即上前搀扶。“母亲,今日有客人到访。”脚夫说道。“哟,客人,可是贵人到来,快快,扶娘进屋更衣。”白老见状,便上前问候道:“鄙人拜访,多多打扰,今次借住贵府一晚,多有包涵。”白老言毕,却见老妇双目浑浊,似不能视。“母亲,这是孩儿的朋友,今晚就住孩儿房间。”脚夫解释道。“哦,好,我这就去为你们准备晚饭。”老妇说完欲起身,被两人扶下。“大嫂可不必亲自下厨,我等即可为之。”白老劝止。“大嫂?”脚夫之母不解。“哦,母亲,虽是朋友,却是忘年之交。”老妇明了此意,也不多说什么,便回房歇息。
白老问道:“令堂这是?”脚夫无奈地回道:“在我十五岁那年,父亲随军出征东境,此后便杳无音信,母亲以为父亲战死于东境,便每日以泪洗面,以至于双目失明。”白老听后,深表遗憾。脚夫却说:“我们本居三川镇,后因父亲执意入北而迁居于此。我不解问之,为何入北而当北兵,父亲却对我说为中土之兵,则一生为中土之兵;而北境,征战数年可为北将。若为北将,我们便离开这贫苦之地,不再受这饥腹寒衣之苦。”这时,脚夫幡醒,说道:“在下姓孙名羽,字恕德。相识已久,还未请教尊姓大名。”白老听后,抚了抚胸前白髯,说道:“某虽无姓名,但村中之人皆唤我白老,如若不嫌,可同唤我白老。”
食毕,两人秉烛长谈,从古至今,从远至近,无所不谈,皆有相逢恨晚之意。其间,孙羽问白老入关事宜,白老却还未想明,反向孙羽请教。孙羽说道:“白老胸前白髯过于醒目,不宜孤身入关。我可于关前制造乱象,白老乘机偷入关内可好?”“不可,今次脱逃,实乃侥幸,若使你身陷困境,我当不为。”“如此,便再难入关呐。”孙羽叹道。“也罢。”白老似乎下定决心,“我当剃髯,学老翁拄杖入关。”
次日,两人来到寒雪关前。孙羽望见关前再增巡兵,忧而言道:“白老此去尚不知安危,我却在此以应,实乃令人担忧。”白老劝而慰之:“恕德之应,乃某之幸也,若非恕德,某怕是早成阶下之囚。”
言毕,白老别过孙羽,只身来到关前。关前巡兵见白老佝偻屈身,双目茫然,且咳声不绝。虽狐疑,却也放其入关。白老入关后,听到身后巡兵窃语,虽不明所以,但也不愿深究。
寒雪关内多中土人,不论服饰习俗,均以中土为样。白老来到一酒馆前,馆内见着北境服饰者居多,且多坐于酒馆中央;着中土服饰者少,多坐于酒馆偏角。此时,酒馆小二见客人至,遂至白老跟前,引白老往角落就座。白老见身前酒桌无人,却问小二此意何故,小二无奈答道:“此虽中土人众,却也为北境,北人嗜酒豪犷,且喜坐屋央。曾与中土人多发冲突,但中土人身弱,每每皆势微,久之,北人饮酒坐于中央,中人坐于偏侧,也实属无奈。”白老听后心想,此次到来只为探明情况,尽量避免平地波澜,遂于小二往偏角酒桌去。点酒毕,白老取出一玉坠,细声对小二说道:“某与你家掌柜是为故交,且唤其前来,说有要事相商。”小二领意,快步退回后间。
饮间,见一人慢步前来,此人行走如风,步伐稳健,至于桌前就坐。白老斟上一盏,递于前。那人接盏饮毕,却定睛一看,确认之后说道:“久别重逢,若无要事,君亦不会犯险而来。说吧,是为何故。”白老将饮一盏,缓声道来:“一月前,我得一水流之子,身裹布裘,裘上绘有剑矢之样,此为何意?”那人听后,眉头紧锁,两眼盯着白老,说道:“昨日闻有人欲闯寒雪关,相传此人面续白髯,身手了得,伤巡兵数人,不过在我看来,此人却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尔。”“时隔多年,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咄咄逼人。”白老说道。“呵呵,时隔多年,你依旧会逞血气之勇。”那人针锋相对道。“好了,快回答我!”白老不耐烦,催促道。那人双手一摊,揶揄道:“你看,正如我说。”说完,那人看来看,白老,叹了口气:“唉,也罢。”之后身向前倾,低声道来。
“心剑一族,本为北境豪强,御前金矢,世代忠于北境之主。原随三境之主平北境,征东域,立下汗马功劳。后三境之主故去,接谕令以卫北境。后来北境连年内乱,心剑一族之人也由征战之族,变为了一方地主,再不问战事。后诸王迫北境之主自尽,心剑一族也归于原王麾下。原王本欲使之一统北境,平定诸王,可心剑不从,只道已铸剑为犁,马放南山。这本不为之过,而后,心剑新主跻身政族,将原有之地以户丈量,分发百姓,族内奴隶皆有地可耕,有户可居。百姓皆称其天选之主,为其立庙塑像,尽展爱戴之心。后来,心剑新主倡变革之法,废旧俗,废奴隶;提分地之法,每户丈量,以人取之。再则减轻百姓徭役,轻狩猎,重商事,变革之多,数之难矣。百姓敬爱之心,高于北境诸王。”
“这又与水流之子何关?”白老不解问道。那人只示意白老细听:“莫急,容我道来。”
“此举确是为民着想,百姓也颂其功德。却奈何,功高而盖主。变革之法有动摇北境强兵之意,而分地之法有损各族之利,心剑之族受到了各族抵制,新法亦不了了之。而后又传心剑一族有犯上作乱之意,密宣心剑之主入都而押之。两月前,却以谋反之罪将心剑之主密谋处死。”“谋反?”“对,罪名确为谋反,说心剑一族联北沧王欲夺原王之境,故而处死。一月后,心剑一族尽皆为原王收押。那水流之子或许就是心剑一族的遗孤,因心剑一族早年的能征善战,其族徽便是剑矢相交,以彰显其征战之功。”随后,那人再把声音压低:“传心剑一族谋反并非空穴来风,心剑一族的族训便是忠于北境之主,而谁人执金羽插于头上,谁人便是北境之主。先前北沧王得金羽,原王才忌其心怀去意,故而除之。”
“原来如此。如此说来,原王欲先东征沧王,以破鼎足之势?”白老若有所思。“看来你也料到了。”那人说道:“原王是否东取沧王,目前尚未可知,但寒雪关的正军均已调度北上确有其事,且北境三王正于北境高原内修筑万里冰墙,或为之后决战而备。”
这里说的正军,是北境的正统军队,上至将领下至士卒均由北境原民组成。而侧役是由中土、东境、西境之民组成,但统御者均为北境将领,侧役多以中土之人居多。
“我知道的均已倾囊相告,你可满意。”说完,那人拿出先前白老所示玉坠,递给白老,说道:“当年所约三事,今已尽其二,如若下次再见此玉坠,我自当收回。”说罢,那人起身欲走,白老将其唤住,说道:“尚罗之事,我……”白老欲言又止,却被那人喝断:“事过多年,谅之为何仍念念不忘!”“当时若不是我……”白老声音愈渐低小。“好了,尚罗之火已熄,往事,就随之烟散吧。寒雪关虽只有侧役,你也自当小心,不可再鲁莽行事。”说罢,那人便回后间。“呵,当年,你也是这么跟我说的。”白老自言自语道,“若我能听进一言,也不至于此。”白老饮尽盏中烈酒,眼神渐渐恍惚。
饮间,见巡兵如馆,领头身着铜锁环甲,头戴三羽流苏,却也眼熟。那人径直走到白老所做酒桌前,坐下斟盏饮毕,大笑道:“白老孤身前来,却不告知徒儿,徒儿有失远迎啊。”话语间不乏挑衅之意。
白老笑而不语,同饮一盏。
“你们且退下,我与故人叙叙旧。”那人挥手,属下巡兵皆退后,背与二人。
“白老你可知罪?”那人将脸凑于白老跟前,质问道。
“某当何罪?”白老不屑,闭目而靠。
那人取出一布裘,布裘上绘以剑矢相交。
见此布裘,白老暗道不妙,眉宇间渐露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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