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岔路口
白潇羽趴在桌上,几乎将自己的小脑袋埋进眼前的饭碗中,尽力回忆着之前捉迷藏演武的细节。以往在子峰的庇护下,他几乎总能苟到最后,所以这几乎是他第一次和年龄相仿的孩子间有这样激烈的攻斗,个中心得体会,绝对会成为爷爷的必考题,划重点的。
但往往回忆片刻,就会不自觉地想到,堂堂小男子汉白潇羽,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特别还是在许诺面前哭了,这面子可丢大了。
他不想哭的,但是手肘膝盖处被蹭破皮的伤口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以及失败的不甘,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想让哥哥姐姐们离开,话到嘴边却只能咧开嘴,发出哇哇哭声。直到10分钟前,他才渐渐止住哭声,身边安慰的小伙伴们各自散去。
对了,还有子豪哥哥,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冷静下来后,他一直想要和子豪道歉的,毕竟捉迷藏的游戏规则就是如此,自己的失态一定也让子豪不高兴了。
他还记得,离场时的恍惚一瞥,他读不懂子豪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情感,只觉得很心疼,于是哭得更厉害,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甚至看到,子豪的脸颊也是湿润的,那再熟悉不过的痕迹,是泪。
子豪哥哥也哭了吗?只是自己的哭时,有许诺、子峰等柔声安慰,那个被独自留在黑暗树林里的小哥哥,他现在又去哪里了?
突然,潇羽觉得肩头一暖,回过头去,是爷爷来了。
“爷爷~”好容易止住的泪水有有些决堤的迹象。
“小羽儿不哭,还疼吗?”爷爷问道。
“疼~”潇羽继续撒娇。
“没事没事,爷爷吹一吹就不疼了。”爷爷蹲下身子,在伤口处轻轻吹着。
显然,爷爷对于事件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潇羽则询问了子豪的情况,顺便汇报了自己的“捉迷藏心得”。
“今天晚了,我们让王山叔给子豪哥哥带一碗鱼去,然后明天小羽儿再和子豪哥哥说对不起,好不好啊?”爷爷帮着出主意。
“嗯嗯。”潇羽乖巧点头。
处理完小一辈的小事儿,白爷爷召集了两族说得上话的主事人:“小灿,小煜,让孩子们开始吃鱼吧,每人一碗,不能少吃,更不能多。吃完马上入定修炼两炷香工夫,再做两组体能训练。”
小煜自然是许家老三许煜,而小灿则是王山的弟弟王灿,也是子峰和子豪的父亲,一个结实的中年壮汉,虽不如许煜儒雅,但匀称的肌肉线条即使只有粗布麻衣映衬,依旧展示出主人的坚毅与力量。
只是未等两位负责人有什么回复,听见这些话的孩子们就先叫苦连天了。虽然早就知道这顿美味没这么简单就能吃到,但入定两小时,外加两组体能训练的代价,着实有些吃不消。
“你们俩仔细瞧好,谁再叫一声,集体加一次体能训练。”一改往日和善的语气,白爷爷的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诺。”许王二人对视一眼,一齐躬身回复,如领军令,而后各自安排下去。
“白爷爷好凶哦,来,小羽儿,张嘴,小鱼马车开过来咯,啊~”张露吐吐舌头低声吐槽,一边将一块已经剔除鱼刺的肉送入潇羽嘴中。抬起头的一瞬间,对面阴影处,似乎有一道熟悉的人影一晃而过。但张嘴想要叫住他时,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种感觉已经不止一次出现过。
不过张露也没在意,北岸众虽然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但百十人家中也总有几户没那么熟悉,或许这道熟悉的人影就是其中之一吧。
白潇羽有些脸红地张开嘴,心虚地瞄了一眼许诺的方向。许诺也正吐出一根鱼骨头,不带一丝鱼肉的鱼骨在银色月光下,甚至泛起一抹蓝光。
白潇羽有些羡慕,这个小自己几个月的小姑娘真厉害,若是换了自己,要么连骨带肉吐出一堆,要么就是被细密的鱼刺卡喉咙。
处理完这边的事,白爷爷快步来到北岸最大的屋子前。门口,两个眉目相仿的壮汉如门神般站立,没错,这样的描述多半就是广福广禄两兄弟了。点头示意后,白老走进屋内。
“各位久等了。”白爷爷环视一圈。屋内,许炎许烨,王山李青赫然在立,白爷爷叹了口气:“他,出去了吗?”
“出去了,没拦住。”李青扯着尖锐的嗓音道,语气中隐隐带有一丝惋惜和惆怅。
“哎,让他去吧,这么些年,也够难为他们父女的。”白老叹了口气,“我们继续吧。”
忽然,屋内飘起一阵风,一道人影跌落在屋内,是一个黑袍人。喘着粗气,额间青筋凸起汗水遍布,刻意压制的痛苦**,竟是像娇柔宛若女声。
白老看清来人,出掌拍在中年人胸口:“张嘴!”
中年人吃痛,咬紧的牙关张开,**不可抑制地从喉间传出,果似女声般轻柔。
白老随手扯下一团衣角,塞进他嘴里,而后嘴里不停地念叨:“小慕,水毒只能你自己挺过去,不要把毒引到头上啊,一定不要把毒引到头上啊!”
焦急的声音里甚至带有一丝哀求,如老父亲为重病的孩子祈祷,尽力压抑痛苦,掩藏无力,把最后的希望化作无数碎碎念。
好半晌,他才安静下来,表情平静地陷入昏迷。凸起的青筋隐没,才发现来人是一个过分秀气的中年人,连喉结都没有,若非嘴角固执留下的两撇胡子,几乎让人以为是个女子。
“哎,可惜了张慕啊,好好的小伙子硬是被搞成这幅样子,见女儿都不能光明正大地见,还得受这么大的罪。”许烨叹了口气,屋内六人里,他是唯一一个正常人,仅作为许家主事人的身份参与此次集会的。
“古井无波,水之阵侍最忌动情,他闯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注定遭这一罪,我也只好放他去了。”李青解释道。
“白老,大家同病相怜,我若再客套,倒是虚伪了。不知您用百会穴化毒,有多久了?”许炎将话题拉了回来。
“半年前开始,金毒这种每时每刻都在发作的痛,就让这把老骨头受不住了,只有在夜半才敢让金毒自行化解,否则,只怕早就露了破绽了。”
众人闻言,均是面露忧色,倒是只有白老继续说道:“本以为身体会慢慢习惯这种痛,哪知道它加剧的速度远远超过身体的适应程度。”
“不知白老自度,还能撑多久?”许炎沉声道。
“呵呵,金毒难熬,但在取人性命这点上,倒是远远不及火毒迅猛,虽时时发作,只怕支撑三五年不是问题,但十年恐怕很难。”白老微笑,继续说,“白某懦夫一个,让老许替我受了死劫,我怎么也会撑到那一天的。”
“白老过谦了,当初家父尝试金毒后,估计我们这些晚生后辈受不住这种时时刻刻的金毒煎熬,这才选择的火毒。倒是我等不肖后生要感激白老代我等受这日夜煎熬之苦。”许烨拱手道。
“不瞒白老,半年前的那次火毒发作时,我也……”许炎面带愧色,不等白老回答,继续自顾自说,“我们所剩的时间恐怕都很难撑到卅年之约,所以恳请白老传书,和陛下商量,把计划提前,五年之内解决赵桧这一大祸患!”
“许家主也是这个意思吗?”白老沉吟。
“是,许家早已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怎料家父未能血战沙场,马革裹尸,却是死在火毒之下,未免太憋屈了。只怕再拖下去,不等计划启动,村里的战力就自己衰竭了。”许烨说。
“哼,许家偏居东南久了,连见识都没了?若是桧狗这么容易除,还用得着我们在这破地方吃这苦头?”尖锐的嗓音冷冷道,正是李青。他正为没有拦住张慕后悔,又听到许家兄弟说这些丧气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自是出言不逊。
“难道非得等我许家满门尽皆火毒攻心,炸脑而亡,才算是有见识吗?只怕到时候……”许炎怒道,只是话未说完,就被一声断喝终结。
“够了!”这声断喝来自白老。大厅中的讨论渐渐变成争吵,白老只能出言喝止。
“许大许二先消消气,李青兄弟不是这个意思。许家为这个计划做的贡献大家都看在眼里,只是既然都已经付出那么大代价了,何不再坚持一下,以免半途而废?”王山做起了和事佬。
李青许炎各自冷哼一声,不再说话,许烨略一沉思,柔声接话道:“大哥确实有些急了,但这确实也是村子面临的问题,我们已经走在岔路口,一步走错,就再难回头。我们希望,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许家主,对于计划,不知你如何看待?”白老话锋一转,问道。
“奸贼当道,国力衰微,夷狄趁机作祟。我等偏居东南,为的就是积蓄力量,和长安里应外合,清缴桧狗。哪怕不能全歼奸贼,也要狠狠咬下他们一块肉,让陛下得意重整朝政。届时山河安定,四海归心,安内而后攘外,何惧西方蛮夷?”许烨起身,抱拳拱手虚礼,显然是对“陛下”二字敬重万分。
“你认为,我们是弃子?”白老眉头皱的更深。
“哼,白老,莫非你怕了不成?莫说是弃子,便是即刻赴死,只要能清君之侧,我许炎义不容辞!”许炎拍案而起,怒而喝。
“错了,全错了!”相对与许家兄弟中气十足的回答,白老的声音则有些颤抖,更是带着说不出的惋惜,“社稷危难,哪里只是一个奸臣当道你们简单?杀了赵桧,自然会有王桧李桧在亚瑟帝国的扶持下钻出来。区区赵桧,哪里值得陛下数十年谋划?陛下要的,是一个新的华夏,一个能在新的世界说得上话的强大国家!
“我华夏天朝上国,只要灭了桧狗,陛下英明主政,何愁不能恢复汉唐威仪?”许炎拂袖而去,只留下宽广的背影,以及不带丝毫感情的话语,在身后飘散,“白老,你老了,老怕了。”
许烨心头一惊,这下怕是彻底和北岸撕破脸皮了。当下也不再逗留,只是作为家主,总还有自己的责任与义务:“白老,大哥的脾气是燥了点,但我认为他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还请您和诸位再考虑考虑。这样吧,给您一个月的时间考虑,许家祖地荒僻,也难养闲人,若是不能达成共识的话……”
许烨同样在门前停下脚步,连带着说话也顿了顿。
“你还能赶我们出去不成?”李青接过话头。
“李青兄弟说笑了,五行大阵,诸位缺一不可,我们早已是一个集体了。”许烨转身笑道。刚开始他也却有让北岸人众卷铺盖走人的想法,但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不如这样,我们还是循华夏旧制,开天议祭坛,毕竟拳头大就是道理大。”所谓天议祭坛,是华夏部落解决冲突的办法。简单来说,就是对立双方约定对战人数,捉对决战,直到一方完全接受失败为止。最后站在擂台上的,便是传说中的天选之子,他的决定将代表天的决定,成为本次冲突的最终裁定。
而有意思的是,所谓天议祭坛,本就是对立双方既不能沟通达成协议,又因各种原因不能大动干戈的情况下采取的折中谈判手段,所以即使天议祭坛决出天选之子,最终裁定往往也都是双方妥协的结果,毕竟真把对面逼急了,不免战火再起。各种谈判细节,却要放到这场约战之后再详细讲述了。
“一月太短,两年。”白老思量片刻。
“半年。”
“一年半。”
“……”
南北两岸的代表经过艰(斤)苦(斤)卓(计)绝(较)的唇(讨)枪(价)舌(还)战(价)后,终于将最终决战日定在了一年后的春分,也就是约莫一年零两个月后,南北两岸各自派遣5名小辈,在河边决战。
商定妥当,许烨便含笑告退,原本几乎破裂的谈判看似得到了缓和,但实际情况呢?
许家议事厅。
“询儿,你带着这碗鱼,去给那个失宠的小弟弟一点儿甜头。他缺一个哥哥,你就认了这个便宜弟弟,知道怎么做吗?”许烨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指点道,而后又补充了一句“记住,千万别让你三伯知道。”
“知道的,父亲。”下手许询有些不情愿地回应道。
“询儿,你应该知道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别拘泥在没用的道义里。匡扶天下,守护宗族才是亘古不变的男儿大义。”似乎感受到儿子的不满,许烨提醒道。
“诺。”许询应声出门。
看着墙壁上悬挂的山河社稷图,许烨握了握拳,深吸一口气。
北岸。
“子峰,今天的事我都知道,只是抽不开身,委屈子豪了。小羽儿也知道错了,只是今天晚了,你把这碗鱼带回去给子豪,明儿一大早,小羽就去给他赔不是。”白爷爷指着所剩不多的鱼羹,对子峰说。
“子豪确实玩疯了,下手没轻没重的。父亲已经罚他禁闭反思,想来也该知道错了。”子峰回答。现在想起那一记火焰召唤,子峰还是不免心惊肉跳,天知道这混小子当时怎么想的,这要真打在潇羽身上,天知道白老会做出什么事来。
“子峰哥哥,不要罚子豪哥哥关小黑屋了,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哭了。”潇羽有些害羞地牵起子峰的衣角。都是自己眼泪没忍住,害得子豪哥哥受了这无妄之灾,潇羽知道,即使现在再难堪,这始终是他需要解决的事。
“知道啦,潇羽真乖。”子峰半蹲下身子,安慰潇羽,“子豪看到这么好吃的鱼,一定不生气了,啊呜一口就吃掉了。”
子峰夸张的动作把潇羽逗笑了,与白老潇羽道别后,也转身离开。
“小灿也真是的,小孩子家的打闹,太小题大做了。”待子峰离开,白老眉头微皱小声嘀咕。回头看到潇羽天真的笑脸,不经意地也勾起一丝微笑:算了,天议祭坛的事,明天再说吧。
北岸王家后院。
“啪。”陶瓷碗破碎的声音打破夏夜的宁静,惊扰声声蝉鸣,也让蛙的低语止歇片刻,却未曾惊扰到任何人,因为这是王家的处罚之地,向来人烟罕至。但今夜,王子豪却固执地选择呆在这里,即使他得到了父亲回房休息的许可。
他,做出了决定。
河畔一宴,宁静的小村走到了岔路口,村里的人们也走到了岔路口,他们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这些选择,有的或许会成为正史中,未来某一大事件的***;有的会成为勾栏瓦肆间,人们不断争论的谈资。
而有的,则什么都不会成为。它会被岁月淹没,被历史修正,知道记得它的最后一个人的离去,永远被尘封在历史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但无论今后如何,至少此时此刻,做出不同选择的他们,都是这段历史的主角。
——摘自《飞羽集》五卷四章·史论 白潇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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