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吴屠
淳安县位于大虞国西南，周边多山。
东去淳安县五十余里，有一片起伏山脉，主干东西横贯，绵延成一条大龙；大龙腹部，南北向延伸出两条支脉。山脉整体，仿佛凤凰匍匐在地，故而时人谓之“落凤山脉”。
百余年前，前朝大顺奸佞当道，苛政猛于虎。一伙乡民为了躲避苛捐杂税，逃进了这片深山老林。
及至大虞太祖周处于东海斩恶蛟，扯大纛揭竿而起，二十余年兜战四方，建都长安，以虞代顺，这群在落凤山脉筚路蓝缕的乡民，已经繁衍了一二代人，习惯了“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日子，也就安家落定，不再下山了。
百年下来，在落凤山脉凤凰点头的位置，山民团结而居，于今，已结成了约有百十来户人家的吴家寨。
吴家寨四边，围着一圈木栅栏。这是为了防范深山中不可预知的危险。寨子南北两向，各自留着一个进出的口子。南向下山，北向上山。
南向出入口旁边，有一间土坯小院，院墙用泥土和茅草混合砌筑，看着倒也结实。院内一角，长着一株上了年岁的黄角树，根深叶茂，悬根露爪。
晨光熹微，落凤山脉林叶不摇，鸟兽昏睡，一片祥宁。
突然，连声惧啸，从土坯小院内传出，将落凤山脉的静谧，打碎个干净。
“哼！哼！哼！”
土院内，一头膘肥体壮的黑猪拼命嚎叫。
七个青年，一人拽住猪尾巴，四人分别抓住四只猪蹄，另外两人按住猪身，使这头黑猪被斜压在地面，挣脱不得。
一位脸色黢黑的壮汉，面无表情地站在猪头前。黑脸汉子叫吴子牛，是一位积年的屠夫，宰杀牲畜是一把好手。
身旁，立着一个穿着短葛的少年，右手上紧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少年年岁不大，胆子不小——今天这头猪，得他来杀。
吴子牛蹲下来，探出粗粝的手，摸了摸猪的脖颈。
黑猪四蹄乱蹬，挣扎地更为剧烈了。
七个青年再加一份气力，仍然将黑猪治的死死的。
吴子牛站起身子，后撤一步让开位置，对身边的少年说道：“钩子，动手！”
“噗！”
一道寒芒闪过，杀猪刀已捅入黑猪的咽喉，刀身尽没。
如瀑的鲜血喷涌而出，溅的少年一脸淋漓。猪血热辣而滚烫，烫的少年胆战心惊，以至持刀的右手，青筋暴露。
“呼哧。呼哧。呼哧。”
黑猪还在进行最后的呼号。猪的咽喉被利刃拉了，声音浑浊而急促。
少年晃过神来，利落拔刀。
一旁早就准备好了一个陶盆，盆中盛着凉水，水里洒了粗盐。一个拙妇端着陶盆放在刀口下方，汩汩猪血注入其中。
吴子牛点了点头，评道：“出刀干脆，入刀的部位找的也准，还行。就是收手慢了，耽搁了些。”
少年抹了抹脸上的血，咧嘴一笑。
白牙红脸，狰狞恐怖。
拽着猪尾巴的小年轻松了口气，笑着接嘴道：“吴叔，你这要求也太高了。小钩子今年才十三，还是头一回杀猪。能有这般功夫，已经很不错了。”
吴子牛黑脸一沉，瓮声道：“差得远呢！你们以为，收手晚了是小事么？”说着，横了一眼方才插嘴的小年轻。
年轻人讪笑，不敢再接话了。吴屠子脸黑手更黑，可是出了名的。
“老话讲，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临死的畜生，最是剽悍。”吴子牛拍了拍奄奄一息的黑猪的猪头，“更何况像这种体格的。真要死前扑腾一番，哪怕耽搁半口气，也够你们喝一壶的！”
仿佛是映衬吴屠夫的话，黑猪回光返照，猛烈挣扎起来，力道前所未有的巨大。
“还不拽紧了？”吴子牛怒吼一声，七个歇了劲的青年如临大敌，又一次下了死力气。
终于，黑猪渐渐沉寂下来。
“呼。”
按着猪身的一个青年吐了口浊气，喘着说道：“这番扑腾真够猛的。还是吴叔老道。”
“哼，少拍马屁。”吴子牛啐了一句，向着持刀少年郑重道：“钩子，记住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杀畜生，需得眼疾手快，畜生不死透，不放手。”
“嗯。”
少年重重点头。
随着血液的流出，黑猪膨胀的身子慢慢干瘪了。半柱香后，猪血连血线都串不成，只能一滴一滴地滴落。而黑猪，也一动不动。
这是死透了。
吴钩楞楞地望着被自己亲手杀死的黑猪，神思不属。
前世，他是一位爱好旅游的中文系学生。
一次，单人单车进行青藏线旅行，误打误撞进了一个山间小庙。小庙年久失修，垣墙倾颓，破败不堪，只有门前的对联可堪入目，上面写着：“身后有余忘收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庙里，供奉的神像面目已毁，无法辨识。神像前端，有一口积满灰尘的鼎炉，半点香火也无。
他一时兴起，采来庙外的杂草，束成一团，打扫干净炉鼎的尘灰，发现这鼎炉有些不凡。炉鼎高有一尺半，色泽醇厚。炉底三足而立，炉身鼓腹浑圆，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他细致打量，想看看上面写些什么。可惜，鼎炉经年风吹雨打，字迹早已模糊，而且字体也不是当代文字，反而类似古代的小篆。
连蒙带猜，依稀看出有着这么一句：“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莫不是贾长沙的《鹏鸟赋》？”
可又不像。因为上面还有一句他认出来了，是“十万神羽化剑炉”。
作为一名年年拿奖学金的优等生，贾长沙的《鹏鸟赋》，他可是耳熟能详的，绝对没有“十万神羽化剑炉”这么一句。
且不管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管他呢。
心想，这神像着实可怜，也不知道多少年不进香火了。于是，他发了善心，搓草结束，从旅游包里拿出几张纸卷了，做成线香模样，点燃插入鼎炉中。
谁知，这假香火刚刚放入鼎炉，鼎炉内里，瞬间升腾起熊熊烈火，炽热的火舌急速向他舔来！
猝不及防，烈火将他吞了个干净。
“娘希匹，真不该手贱！”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不知是嫌弃自己多管闲事，还是后悔用假香火供奉神像。
待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板床上。
一阵头疼脑热之后，发现自己成了十三岁的少年——吴钩。
吴钩的名字，是他二伯——老屠夫吴子牛取的。吴钩的父母，憨厚老实，两人在吴家寨宅了一辈子，侍弄了一辈子的山地，大字不识一箩筐。吴子牛虽然也没进过学，但是杀的一手好畜生，常常走东串西，淳安县城每月进出一两趟，算是吴家寨中见多识广的了。所以，吴钩的父亲，就让弟弟——见多识广的吴子牛，给自己儿子取名。
还能指望吴子牛取什么有寓意的好名字？一看猪档案头挂着的铁钩子，就嚷嚷道：“吴钩！”
这才有了现在“小钩子”的称呼。
落凤山脉绵延千里，树高林密，一眼望不到头。山中豺狼虎豹出没，危机四伏。吴家寨虽处于凤鸟点头的位置，算是落凤山脉外围，不在深处，但仍然有意想不到的危机。
吴子牛每次进出淳安县，需得跋涉一段嶙峋山路，面对潜在的险情。因此，吴子牛在吴家寨很有威望。山民们私下里，也不得不赞叹一句：吴老二胆气壮！
吴家寨周遭人烟稀少，交通又不方便，生活很是贫苦。寨子里的人，除了指望山地里的庄稼，有闲的时候，也会结伴去往落凤山中猎食。落凤山暗藏危机，但外围少时亦会有野稚野兔，山民若是幸运，说不定也能猎得一二，打打牙祭。
穿越之前，吴钩虎二愣子一个。
三个月前，他同寨子里的二狗子、三胖子这伙同龄人，一起在林中逮兔子。闹着闹着，虎头虎脑的吴钩，被同伴们忽悠进了深林之中，来证明自己和二叔吴子牛一样，胆气足。
结果，没进二里路，就碰上了一条孤狼。狼还没来得及凶他，他自己倒一声嗷叫，直接吓得肝胆俱裂，昏死过去了。
幸好吴子牛及时赶到，两块铁石相撞，吓退了孤狼，捡了吴钩一个全尸。
不然，穿越过来之后，都不一定能囫囵一副好身体。
醒了之后，吴钩自然被吴子牛一顿痛训。
吴屠夫嫌弃侄儿胆子太小，就要带着吴钩杀生，让他见见血。
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幕。
少年此时手持凶刃，热血澎湃——两辈子为人，头回杀生！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子也是血性男儿了！”
吴钩沉浸在血腥当中，心心念念。
“钩子，过来，继续收拾。”
“好的，二伯。”
捞起猪腰桶中死猪的后退，在猪腿上切个小口子，吴钩拿起铁钎捅了进去，然后，抱住猪腿开始吹气。他这会儿，精神头正足，大口大口地往里吹，不一会儿，干瘪的猪就变成了圆滚滚胖乎乎的“肥猪”。
旁边守着的拙妇，端起木桶，将开水浇在猪身上，顿时雾气缭绕。猪一动也不动，倒是应证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说法。浇了开水的毛猪，吴钩一拽、一刮，就煺得干干净净，接着吊猪，斩去头蹄，开膛破肚，清除内脏，不多时，“槽头肉”便成了盘中餐。
“好！吴叔后继有人了！”
“小钩子有这手艺，将来找老婆不用愁了！”
旁边围着的七个青年，调笑的，赞赏的，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吴钩虽然一身血，却也少年英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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