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白的逝者之路（上）
残刀，寒月裹刃。
雪已经停了，只听见积雪被踩的嘎吱嘎吱的声音，一双大鞋摇晃着走了过来，挡住了躲在石缝里的男孩。
鞋转了过去，一声重咳，血滴到了鞋面上。
十米开外站着一人，人脸模糊，手里那柄被斩断的残刀，依旧有着完整的杀意。月光照射在刀面上，世界被晃的一白，忽见对面如风疾来，只一声钝响，雪地被染红，石缝前到男人倒地，血流到石缝后面。
男孩吓的闭上了眼睛，只剩耳边无尽的风声。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没想到一阵暖光把他的眼睛照亮了。
一个穿着红色锦袍的小女孩站在石缝外，锦袍上用金线织了许多突眼金鱼，她约莫7岁左右，手里提着一盏华美的灯笼。那灯笼像是一轮温柔的太阳，让躲在石缝中的小男孩都忘记了恐惧。他看不到小女孩的脸，只见那灯笼慢慢靠近石缝前的倒在地上的男人，灯笼好像受到了什么召唤，摇晃起来，男人浑身抽搐，眼仁瞪的老大，死死的瞪着一处，然后两只眼睛像融化的雪一样，灵魂变成了雾气汇合在一起，成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小人，小人在空气中扑腾着，痛苦的尖叫着，好似受着地狱的刀山火海，最后扭曲着被灯笼吸了进去。
阴冷、诡异的感觉紧紧的揪住了男孩，他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咬紧牙齿，告诉自己不能出声，不能出声。
石缝外，只剩下那个死去的男人，突然，一个张脸低下来，死死的盯住小男孩，那张脸上有一双血红的眼睛，好像要把男孩吸进她的眼睛里去……
“啊！”
鱼白从地上尖叫着起来，还未从噩梦中回过神来。
已经不记得做了多少次这个梦了，梦里他是躲在石缝后面的男孩，亲眼目睹爸爸被砍杀，灵魂被一个灯笼吸了进去......但是现实中，所有人都说他爸爸是被野兽咬死的。
小小的火堆已经快燃尽了，火堆旁，年迈的奶奶正缓慢的将柴火添进去。
这里，与其说这里是一间破庙，不如说是连神都背弃的废墟。原本供奉神的庙台上，只剩下一堆褐色的碎泥碎瓦，四面漏风，雪花会从庙顶的破洞里落进来。前几日下了一场暴雪，把鱼白家的房子压垮了，家里现在也就他和奶奶两个人，原先那破房子也不见的比破庙挡风，他们便搬到破庙里来住了，想着来年春天再搭建房子。
鱼白身上只套了一个露出手臂的麻袋，头发乱糟糟的，又长又脏，顶在脑袋上像个鸟窝，把他的眼睛眉毛都遮住了，已经两个月没洗头洗澡了？还是三个月？今年冬天格外漫长，他也记不得了。现在这种世道，能活下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谁还管干不干净。
虽说他已经十七八岁，到了能够婚配的年纪，可是脸上还是孩子般意气用事的稚嫩，眉眼单纯，五官已经略有成年男子的俊朗大气，那双强壮的臂膀和手，好像能捏碎一个人的脑袋，跟他瘦邦邦的身体一点都不匹配。
奶奶看起来孱弱，却整洁的很，头顶上盘着一个小小的发髻。穿了不少，里里外外，连夏天的衣服都穿在里头了，还是十分冷的样子。
“又做噩梦了？”奶奶慈祥的声音让鱼白安定下来，他点点头。奶奶用手轻拍着鱼白的背，哼起了童谣，“再睡会吧。”
“哎呀，奶奶，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鱼白有些为难情的推开奶奶。
鱼白起身，走到破烂的木门前，借着火光向外探望，天色已经微亮，雪地里更显得亮白，虽比平时去山上的时间早一点，但是也没大碍，早去还能早挖一些雪灵草。
“奶奶，我今天早些去吧，多挖些，早日把那赋税补上，早一日攒钱给您治病。”
“我还治什么，快入土的人了，倒是你，该准备些彩礼张罗娶媳妇了。哎，奶奶没用，不能帮你置办…”奶奶说着，用粗布袖子抹起了眼泪。
“奶奶，你孙子我又聪明又英俊，喜欢我的姑娘排着队呢，都非我不嫁，您就别操心了。我还得挑选挑选呢。”鱼白跟奶奶打趣的说，可是奶奶还是一脸愁苦的样子。“那桌上还有两个木饼子，您饿了就烤来吃。今天我早些出门，能早些回来。”
奶奶点点头，火光下，头发更显的花白稀疏了。
她又开始自己嘀嘀咕咕的说话：“雾寒神，我的孙儿可怜啊，才几岁的时候娘就冻死了，一年前，爹又被野狼给咬死了。现在摊上我这么个老太婆，拖累他啊。您是救苦救难的神，多多保佑我孙子，让他早日娶上媳妇儿，我死也瞑目了，雾寒神……“
鱼白鼻头一酸，只好安抚几句后，背上背篓出门了。
天地静白，好似一个无边无际的墓场。
鱼白想起了自己真正的名字——徐遇白。
小时候听妈妈说，那时她已经怀胎九个月了，身体所有的养分都在肚子上，肚子却只有皮球般大小，四肢瘦的像竹竿。
那日她出门给鱼白他爸送饭，不知怎么就在走了上千遍的林子里迷路了，一定是撞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她顶着肚子，急的满头大汗。她饿，便把带给丈夫的午饭吃了，天渐黑起来，她更饿了，可这是冬天，连树皮都硬的扒不下来，她只好吃起了雪，那雪快把牙齿都给冻掉了。
她朝林子北面走，右手边数着过了13棵树后，就会回到开始那个地方。会不会是这树有什么蹊跷？她就坐在第13颗树下，把树底下的雪都扒拉干净，从树底下找到了一颗小小的白色的雪灵草。
雪灵草从来就只有黑色或者褐色，从来没有人看见过白色的雪灵草！而且雪灵草从来只长在黑水森林的树干上，这样的雪地里，怎么会有雪灵草呢？
那白色雪灵草像颗大星星一样发着光，在暗下来的树林里，显得那么美。
按理说，遇见这种怪事应该找族里的神婆，把雪灵草供奉给雾寒之神。可是她太饿了，她在心里向雾寒之神祷告三遍之后，把那颗白色的雪灵草吞了下去。然后，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她被族人找到的时候，身形丰腴，脸色红扑扑的，而她那肚子，大得好像扣了一口铁锅，族人都说是雾寒之神用神草救了她，并把能量给了肚子里的孩子。
于是，他的名字就有了，遇见了白色雪灵草而活下来的孩子，随爸爸姓徐，便叫徐遇白，族里小孩都这么叫鱼白，他自己也习惯了。
每当看见白茫茫一片，鱼白心里便会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是亲切，也好像是恐惧，他说不上来。
走过这个山头，往西，就有一片黑水林子，越冷，林子里结的雪灵草越多。
鱼白用手搓了搓脸，脸上结的一层薄薄的冰霜便蒸发了。他的手掌里好像有一个火种，只要一搓动，便暖烘烘，不管去多冷的地方也是。也许真是雾寒之神的庇佑呢？
已经到了林子的边缘了，今天的林子看起来比往日更黑一些，他回头看看，东边已经亮起来了，怎么林子看起来还跟晚上似的。
“鱼白，这么早？”
一听这斯文的声音便知道是阿梁，鱼白也高兴的跟他打招呼。阿梁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他算是族里家庭条件比较好的，他爸打猎厉害，他时不时还能吃上野狐狸，但是他身体生来就弱，所以他爸让他每天来采雪莲草，锻炼锻炼。
阿梁后面还跟着一个小身影，皱着眉头打着哈欠的小艾草，她是族医的女儿，比他们小几岁，打扮的像个男孩，口袋里总是装着从家里拿的奇奇怪怪的草药，她喜欢闻草药味，不时掏出来闻一闻，成天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小脸上顶着黑眼圈，眼睛总睁不开。
“真困啊，啊呀。”小艾草每天就是这么打招呼的。
“打起精神来呀！精神！”鱼白大声在小艾草耳边说，还用暖呼呼的大手搓了搓她的脸。鱼白把她的脸搓成了肉丸，她却舒舒服服的闭着眼睛：“暖和，真暖和。”
黑水林子里的树长在一片黑色的水上面，水有深有浅，最深的地方也不过没过大腿，这水只比冰温一点点，这样的天在里头走上一个时辰，腿就冻坏了，有个聪明人发明了一种木板，可以固定在树干上，这样在黑水里走累了的人，可以坐在木板上休息一会，让腿缓上一缓。
他们三人将裤腿挽到膝盖，将鞋脱下来放到篓子里，从背篓里拿出钩草镰，这钩草镰能把雪莲草割下来，还不伤及它的根部，这样过一个两个月又能长出来了。
脚刚伸进水里，鱼白冻冻打了个冷颤：“今天可真冷！”
阿梁：“是啊，今早起来，我家木饼子冻成冰疙瘩了，现在捂在背后还冰我呢。”
小艾草打了个哈欠：“还木饼子，只要有床大棉被，让我在里面暖和的睡他三天三夜，什么饼子我也不换。”
鱼白哈哈笑了起来：“你们真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只希望睡在有屋顶的地方，不，我只希望大雪别再把那破庙压塌了就行。”
小艾草：“把你压死了，你不就真成神仙了吗？鱼白，倒时候可得用法术变个大被子给我啊。”
鱼白：“我要是有了法术，第一个让那些狗官都去边境修筑冰城，让他们天天到黑水林子里采雪莲草。我们就到他们的大宅子里吃山珍海味，让奶奶也住大宅子里去。”
阿梁：“说起冰城，我听老人说，那里冷的连动物也没有，流放去那里的人得日日夜夜做苦力，基本都活不过半年…听说那边还有什么冰怪呢。”
鱼白停在一棵树下，好不容易从树干上钩了两个雪莲草。“现在哪有什么妖啊怪的？冰怪？来一个我吃一个，大爷我饿着呢，刚好给我填肚子。哈哈哈。”
“你家欠的赋税再交不上，是不是真要被流放了？”小艾草有些担忧的对鱼白说。
“那也得他们能抓到住我才行。”鱼白握了握拳头，钩草镰差点割着自己，”我是不怕的，反正贱命一条，在哪苦不是苦，说不定路上还能想办法跑了。我就是担心我奶奶，她年纪大了，哪里离得开我。”
阿梁安慰：“别担心，我们都会帮你的。”
鱼白向阿梁投去感激的一瞥。
“诶，你们说，老国王能把宿国打下来吗？”小艾草说。
阿梁想起大人们说的话，赶紧炫耀般的讲了起来：“那当然了，当今世上最大的五大国里，咱们雾国都是数一数二的，那小小的宿国，周围尽是沙漠，人还没有雾国都城的人多，雾国老国王别看他好像老了，草原上的凶悍的阿拉塔国知道不，以前他带兵去打过，都不是咱的对手呢…不过，我听说，宿国的人会巫蛊之术，能点石成金！”
“那可厉害了，赢了他们，让他们点好多好多金子，我们就不用交赋税了吧？说不定那时候的什么都是金子做的了，金床，金枕头，金枕头不行，我估计太硬，硌脑袋呢。”小艾草一听金子，开始做起了美梦。
咕咚。
水里一声闷响，他们三人脚下的黑水起了层层的波纹，涟漪打在他们的小腿上。
“难道？有黑蛇？”阿梁一脸惊喜的看着他们。小艾草的眼睛也发出了亮光，她身小，赶紧把木板绑在树上，站在木板上往水里看，虽然她平时呆呆困困的，但是眼睛好使，打猎的时候能百步穿杨呢。
“小艾草，怎么样？”阿梁扶着小艾草的腿问她。
“今天可真奇怪，只看到水动，一点黑蛇的影子也不见着，我再看看。”小艾草张大了眼睛，眼神往水里扎去。
“兴许是别人在采雪莲草呢？本来黑蛇冬天也不出来的。”阿梁说。
“阿梁说的对，黑蛇冬天也不出来，哎，还想着饱餐一顿呢。”鱼白正要拉小艾草下来，突然一个细小的飞镖射来，飞镖唰的扎进树干。
“啊，鱼白，你的，你的脸。”
鱼白的脸被飞镖的刃划伤了，小艾草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草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给他敷上了，她爸是族医，家里不少草药，好在今天出门她抓了一把。
鱼白痛的大叫：“这是什么呀，不会有毒吧？”
“总之比流着血好吧，毒不死你，我爸从来只给我艾草。”
“你们快别说了，赶紧躲一躲。”阿梁赶紧躲到树后。
一个红色的身影飞快的窜进水里，又是一枚飞镖向水里扎去，只见红影灵巧的躲了过去，并且它游的极其快，眼看要游出黑水林子了。这时，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响起了，好像一座大铜钟被用力的敲的嗡嗡直响：
玉安。
玉安。
玉安。
回音在黑水森林里一遍遍回荡，奇怪的是，每响一遍都比前一次更响。这强大的力量把树木都震动得浑身颤抖，水面上波纹越来越细密。
鱼白觉得难以呼吸，胸腔都快被震碎了，好像有一万个高僧在他耳边敲钟，他转头看，小艾草痛苦捂着耳朵，鼻子流出鼻血了，阿梁则瘫倒在黑水里，大概已经昏厥过去。
水里的那团红色也显现出人的样子，是个年轻的女子，身上长着红色的鱼鳞，她捂住耳朵，口鼻流血，力气越来越小，却还在往黑水林子外面跑着。
那巨大的声音每回响一次，女子身上的鱼鳞便掉一层，露出血淋淋的皮肤，女子还是不甘心，她拔下一片大鱼鳞，那鱼鳞便成一团雾气围绕着她，一瞬间，便看不出她到底在哪里了。
回音停止了。
鱼白从树干后面爬出来，一抹自己的下巴，全是鼻血。
“小艾草，阿梁，你们怎么样了？”
鱼白奄奄一息。没有人回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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