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清漾·龙吟
我叫漾，是一条白龙，一条居住在某个清泉下的龙。
我原本是一棵神树的一条根，不知哪天就有了自主意识。那时，我还没有脱离那棵我依附而又囚禁我的神树。
再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我慵懒地躺在温润的地下，反正地底里永远都暗无天日，而我也没有任何感官，好像是一场巨大的爆炸后，我终于脱离了那棵神树。
我带着惺忪的睡眼，在他们的惊呼中……
我化为了龙。
在我化龙的那一瞬间，涿琰星正好升到天空的最高处，那些冰冷的清辉在漆黑的夜空中弥散开来，最后落在我的瞳仁里变成晶莹的魂。
我不知“龙”为何物，但在他们惊异的眼底，我便知道，我是不凡的存在。
可“他们”是谁，我忘得一干二净。
有一个家伙在他的身上，我能感觉到些许似曾相识的味道，就好像是树枝对树叶那样熟悉的感觉。还有一个家伙和我很像，他拥有赤红色的瞳孔和银白色的短发——我是一条白龙。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家伙，叫“人类”。
我好像是不能被人类看到的存在，每次我想遨游于九天之外，就有许多雷电向我劈来。
那也许是天罚吧。
此后，我独自一龙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
因为我从未拥有过热闹，也从不觉得孤独。
我游历于百川之中，也见过汪洋大海。最终，我腻了，回到了我的故居——水之帝国斯蒂亚淮岭山脉南峰的月樽泉中。
在冰冷黑暗的水底之下，有一株落凝草与我为伴。落凝草是最常见的水生植物，和陆地上的杂草无异，大多是紫红色或者紫色。
我把落凝草当成我的亲人，我的挚友，对一株小草讲述我的故事来聊以慰藉。我告诉自己，我不是一人。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山川汪洋中的奇花异草与珍奇异兽，忽而又眼神黯淡“你说，我是不是因为长相太丑陋了会吓到别人，所以天神才用雷劫阻止我出现在世人面前。”我喃喃自语。
“不会啊，你是我见过的最帅的龙。”忽而一天，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那株我日思夜寐的小落凝草，或许是吸收了我部分的灵力，化为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女，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一袭紫色襦裙，赤着脚，笑盈盈地望着我。我仿佛能看到，那些在阳光下变得深深浅浅的斑驳的树影子落到她紫色幽魅的瞳仁中。她的笑容干净而漂亮，像那些明亮的阳光碎片全部变成晶莹的花朵，在她的面容上如涟漪般徐开放。
我执着地相信着她的身上有花朵绽放时的清香。如同我相信她的衣服上有花的精魂。
刹那的芬芳，却可以永生永世流转。
“虽然我只见过你一条龙。”少女这句话又击垮了我刚建立起来的自信。
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总比一个人要快些。
她让我叫她小落，还教我化人之术。
可我太笨了。每次化人形，要么是龙尾露在外边，要么是人身龙头，要么缺胳膊少腿，要么一堆眼睛。小紫每次都会乐的前仰后合，然后又不厌其烦地教我。
也许这也是天罚吧——我永远也不可能变成人类，注定命中孤寂。
孤独的命理，寂寞的一生，从一开始便注定了。
我化形再次失败，成了一个一条腿的金鸡独立的造型。芦苇摇曳的泉水边有单脚的白鹭亭亭玉立，小落便笑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小落是个喜欢安静的小草，或许是一直生活在水下的缘故，小落格外的喜欢星空。
“漾漾，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深山寂静，明月如银，身侧那柔弱而又同柳枝般坚韧的少女问。
“你的呢？”我笑而不答，看满天星光坠落在那双明眸里。
“我要走遍这天下，要认识所有的植物，然后让海底里的植物能够到陆地上来玩，让陆地上的植物能去水下漫步……”
小落好像是醉了，说了那么遥远恢宏的话。却根本没有听见，旁边的我，微笑着说：“好，我来帮你完成。”
那些和小落一起度过的日子，成为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一段时光。
小落一直安静而且心底善良，她会因为一朵花的盛开而露出舒展如风的笑容，会在抬头看天的时候看得笑容满面。每天傍晚的时候坐在最高的山顶，目送着夕阳载着晚霞而归。无数的飞鸟在她的头顶盘旋，云朵盛放如同沉醉的红色花朵。
世事如书，我独爱你这一句。
可我忘记了，种族的难以逾越。
似乎梦中总有那人身影，所见梦是孤寂的过往，所思梦是虚无的幻想。
一株落凝草，靠沾染的些微灵气，化形实属不易，还能再拥有百年元寿，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我永远也忘不掉那些将她撕裂的黑色雷电。那些雷霆远远比阻止我入凡尘的雷电要强大得多。小落夹杂在狂风与雷霆中间，像一只暴风雨中的小叶子般无助，而我，却无能为力。
只要渡过百年大劫，小落就可以拥有很强大的灵力了，也会拥有千年的漫长岁月，只要、只要她能成功渡劫。
可她失败了。
那些黑色的雷电如利箭般刺穿了小落的身体，我拼命冲过阻挡我们的雷墙，皮开肉绽，那些电流和高温将我的鬃发烧的焦黑。
“孽畜。”一个冷冰冰的高音女声响起。
黑色的云块像是被人硬生生拉扯开般，暴雨骤停，离我光年之外的日光也毫不吝惜地涌出。一个宛如天神般高贵的女子踩着朵朵白云从天而降。
她是那样的冷漠，高贵而又倾城倾国，圣洁的宛如天使。尤其是那一对巨大的白色双翼，像是托起了太阳般的闪耀。
可在我眼里，她和死神无异。
我知道，她是掌管世间所有生灵的主宰，也是五大守护兽之一的女神——洛兰夏。
我也知道，像“龙”这样“高贵”的生物，是不可能和一棵“卑微”的小草修得正果。
而在我眼里，生命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生命就是生命，是最宝贵的东西。
我知道忤逆守护兽的下场，却依旧倔强地挡在小落身前不肯离去。
“孽畜，还不快让开？”洛兰夏美眸微眯，日光在她的手中实体化，成为一把可以随时刺穿我的利刃。
洛兰夏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罢了，反而，是我无理取闹了。
“洛兰夏，你也有过相同的经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再互相为难呢？”我注视着高高在上的洛兰夏，喉头哽咽。
洛兰夏微微一怔，将眼底迅速划过的哀伤极力掩盖：“以你的身份，我也不想的。可是，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还望海涵。”
按道理来说，我和五大守护兽还是一个辈分呢。我放弃了本该我继承的力量，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远离世俗的水底，外界的日新月异，与我何干？
生，正如身居陌巷，心见天堂。
我以为，我的与世无争让我心如止水。可我错了，即使我一无所有，可以守护的东西，还是想要去守护的。
我终于还是在小落惊呼“不要”的声中对洛兰夏出手了。
而我忘记了，沧海桑田。
我放弃的本该属于我的力量，是被五大守护兽瓜分了去啊。
我能呼风唤雨，兴起惊涛骇浪，我还可以淹没这片大陆，只是随我高兴。
然而，万物相生相克，洛兰夏，好像刚好得到了克制我的力量。
我被洛兰夏用【森罗万象】困住，在这片充满绿色的生命之林里，我的水花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看见那片比我更大的树木，挡住了我的重重骇浪，周围的奇花异草，将我的水浪贪婪的吮吸殆尽。那些粗壮的巨大藤蔓，将我死死地摁住，囚禁于地面，我失去了翱翔蓝天傲世苍生的能力。藤蔓开出了洁白的花朵，细刺扎进我的皮肉之下，如饥似渴地吮吸着我的血液，那些白色的花朵，被我的血液染成了暗红色。
洛兰夏在我愤懑的注视下，用沉重的黑色枷锁将小落绑起来，用长长的布满铁锈的钉子把小落钉在一座悬崖峭壁上。小落的鲜血顺着铁链缓缓流下，乌鸦盘旋在小落的头顶上空，秃鹫对着小落，虎视眈眈。
而我，又必须完成一项领我生不如死的任务。
洛兰夏告诉我，像小落这样卑贱的生灵，靠着龙之灵力苟且渡日，她的孽障太重，是不能进入六道轮回的。而她也不会死去，只是——她每天都要承受一次被钉住的痛苦，疼痛感会与日俱增。除非……除非用这柄【炙血妖王】刺入她的心脏，刺满七日，小落就可以得到永恒的解脱。
【炙血妖王】，是上任妖王的血液炼化而来的鬼刀。它可以烧毁万物，包括七情六欲。被它刺中，会有烈火焚身之感。
小落是一棵小小的落凝草啊！
洛兰夏将【炙血妖王】交给我的那一刻，我觉得这个世界，暗无天日。
小落的“障”由我而起，当然也要由我而终。
我提着【炙血妖王】时，不敢面对小落的眼睛。
我走到她的脚下，她从上面俯下身子看着我，我看到她头发下覆盖的脸，她的表情没有痛苦和怨恨，自然平静而充满感恩。
小落强颜欢笑：“我很厉害的，一点都不怕疼的，真的，你看，你看……我被钉起来时，我都没有哭哦。”
够了……不要、求你别再说了……
“最痛苦的是不能再见到你，这点痛苦，算什么呢！”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用【纯血妖王】刺入小落的心脏的，血肉模糊的声音，一辈子都不想再想起。
到第五天时，小落笑着对我说：“还有两天，就都结束了。”
我离开时总会回望着小落——我不敢去直视她的眼睛。她平静的微笑，如同守候在城门上边的模糊而清淡的星光。周围有无数花的精魄撞到黑色的岩石上，如同自尽一样惨烈而温柔。
原来，龙的眼泪竟然这么滚烫。
最后一天终究还是降临了。
小落说：“漾漾，你不要难过，我从来没有恨过洛兰夏，我更加喜欢你。我能够来这个世界上走一次，我已经觉得很幸运了。”
我听到【纯血妖王】洞穿她的心脏，我听见血肉模糊的声音，沉闷如同粘稠的岩浆汩汩流动。
小落的鲜血沿着【纯血妖王】流下来，渐染了我的银发。
我听到飞鸟破空长鸣，我抬起头，恍惚中想起那些灰色羽毛和小落的眼睛，忧伤一晃一晃，倾国倾城。
雷霆渐渐退去，我背着小落回到了月樽泉——那里，曾是我们共同的家。小落躺在我的怀里，我第一次如此之近地感受着她的体温。
小落弥留之际，轻轻握住了我粗糙的爪子，轻轻道：“如果真的有转世轮回，我还要作一棵落凝草，所以……”
我泪流满面。
“所以你等我，好不好呀？”
我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个“好”字，小落就再也无法听到了。
小落躺在我的怀里，嘴角似乎在微笑，与落花一同飘去。我想，她一定是听到了我心中所想。
天空的飞鸟仓皇地掠过，一声一声鸣叫，一道一道嘶哑的伤口。
涿琰星是天煞孤星啊……
我抱着浑身冰冷的她，强烈的悲痛让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尽管我不想伤人，可还是引发了暴雨倾盆，在涝灾中又轻易地夺走了众多生灵的性命。
我本不想这样草菅人命的。我也畏惧着“失去”。
如果光阴能够止于流水，如果春夏秋冬不再更迭，如果我不是一条龙，如果她不是一株落凝草。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枕梦初凉，忘了镜里红妆。
为了逃避现实，我躲在月樽泉下睡觉。也许，我是世界上最懦弱的龙。
不知睡了多久，我醒了。
我打了个呵欠，似乎不小心将一个水上的小孩给卷入了漩涡。
为了向那些在涝灾中失去生命的亡灵致歉，我毫不犹豫地去救人。我尽力化形成一个人类，可不知道像不像——小落，你走后再也没有人教我化形术了。
可惜，我又晚了一步。
在我靠近他的前一秒，他已经失去了心跳。
我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在我面前流逝。
那个溺亡的小孩，总觉得很眼熟。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了化龙时那个用惊愕的表情看着我的小孩。这样的银发赤眸，我只见过两次。
我在小孩的身边打转，突然间，我做出了一个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决定——我要代替他，成为他，以他的名字活下去。
如果这样，能减轻爱着他和被他爱着的人的痛苦，那么，遗忘我，似乎没什么不好。就当是我的赎罪了。
我抽出了自己的灵魂真身，进入到那个躯体内。我的肉身，就让它和小落沉睡在一起好了——我在等她回来。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我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此后，世间再无白龙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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