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怀中无大钱
青羊城很大。
具体方圆几何，占地几许，往来香客言谈中并未提起，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身旁又没有外乡人，自是没有谁会一直把城池多大挂在嘴边。
倒也无碍便是了，知道了也好，不知道也好，对小乞丐来说都是一个样，无车无马左右是要走这一遭，正好自己用脚来一步步量一下。
起自四方城门，两条宽阔主路横竖贯穿整座城池，皆用青石铺就，每日里更是有专人负责洒扫，齐整干净，命名也颇值得玩味，东西为道，南北为路，道名朝圣，路为拜公。
青羊城中的拜公就是拜武公，出的祠堂沿路直走便好，路北头是生祠堂，路南头就是国公府，不虞迷失，走错方向。
天边擦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路上少行人，小乞丐背着长长的包裹走在路边，蝼蚁般额不起眼，也蝼蚁般的不使人留意。
路旁多有人家，男人劳作归来，家中妇人们忙着拾掇吃食，炊烟阵阵直往人鼻子里钻，不是传来阵阵吆喝，唤着自家在外疯玩的孩子回家吃饭。
虽无古道西风瘦马，可到底都是人家，吸一口气肚子就咕咕叫一声，小乞丐抿着嘴，边揉着肚子边低着头快步走开，神情一时有些恍惚。
耳边听到句妇人的呼唤，唤着：“山儿，回家吃饭了”，声音极温柔，极亲切，带着笑意，小乞丐闻声扭头，下意识的应道：“来了，阿娘~”
从醒来到现在，这是他笑的最真挚的一次，可马上又僵硬在脸上，沉默着低下头去，虽有失落不见沮丧，身后石路空空荡荡不见尾，身前石路空空荡荡不见头。
“到了国公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乞丐心里这么安慰着自己，紧了紧背上的包裹，除了怀中仅剩的一枚大钱，这是他唯一的家当了。
在祠堂门前，把包裹背在身后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这东西肯定是个大铁疙瘩，背在背上的时候凉凉的，抓在手里又是硬硬的，只是不知是刀还是剑。
想来是家人留给他的，阿爹阿娘为什么要把这个留给他，是怕他受伤留给他防身用么，可这样的话又为什么要把他一个人扔在武公祠门前，自己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心下抑郁，小乞丐抬头打量了下四周人家，心中又忍不住的想着，“我家在哪？阿爹阿娘又有在想我么？”
林林总总想也想不明白，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摇了摇小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甩在脑后，眼下还是赶路要紧。
脸上汗淋漓，腹中饥辘辘，头发都沾在了脸上，停下来用衣袖胡乱的抹了把汗，黑漆漆的小脸倒是因此干净了许多，勉强能看清个样子。
五官周正，长得很是清秀，眼睛很亮，灿若夜星，尤其是一双眉毛，很黑很重像是一座小山一样，和神像的眉毛有几分相像，可惜的是他自己看不见。
擦到一半，看着本来就黑这下子变得更黑了的衣袖，小乞丐的手顿了下，皱起了小眉头，两条眉毛挤在一起就更像是层峦起伏的小山了。
皱眉倒不是心疼衣服，虽然脏兮兮的可是擦脸的时候倒是能够感觉到料子不错，只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妥，想了想，把扎着的头发凌乱的披散下来挡住了脸，这才觉得安心许多。
收拾妥当，因马不停蹄的赶路而变得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平复下来，小乞丐挺直了身子，张开嘴大大的吸了口气，直吸的肚皮都鼓鼓涨涨，满意的拍了拍肚子。
莫讥我饿时无佳肴，权将饭香作饱餐，这么文绉绉的话，小乞丐说不来，意思倒是这么个意思，又摸了摸怀中的大钱，想着到城中了，便买块饼子吃，顺便在讨碗水喝。
饭香终究不禁饱，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刚才深吸气时，在自己头发上仿佛也闻到了一缕极淡的血腥味，这种味道在祠堂老狗趴伏之地，也曾闻到过。
或许老狗身上的斑斑黑褐色，不是杂毛，许是在哪里不小心沾到了血，那自己头上的血又是从哪来的呢，想到这，刚才还喧闹无比的四周，仿佛陡然间就变得安静下来。
夜色深沉，无边夜色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即将扑上来一般，小乞丐莫名的紧张起来，右手伸到背后，紧紧的抓着背上的包裹，入手一阵冰凉。
远远看见前方城中的高大房子开始陆续掌了灯，只刹那便映得城中灯火通明，黑夜仿佛远去，小乞丐心下稍安，忙快步向前走去。
如果说大汉最为奢华富贵之处，无疑是中都皇城，天子脚下，寸土寸金，非是夸张的说法，而是紫禁宫中，地面真的是用大小一般无二的一块块金砖铺成，金碧辉煌。
可要说道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方，则当属青羊城而无其他，城中酒色财气四大家更是闻名遐迩，更重要的是，城外有仙山。
朝圣道与拜公路十字相交，正交于城中间，交口四方各有一高大建筑，分列酒色财气，本是俚间雅称，久而久之的传开了，大家甚至都忘了其本来名字。
四大家也听之任之，甚至还有些乐见于此，开门做生意，名声是最重要的，后来也不知哪家先起的头，重又打了块名匾，余者仿效之，也就坐实了现在的酒色财气。
“酒”是酒馆，青羊城中以酒为名的酒馆是个大酒馆，楼高三层，下设酒窖，大汉之酒无有不有，便是番邦异域之酒也不在少数。
广开大门，童叟无欺，价廉者三五大钱一壶，价昂者百两黄金一口，酒香不怕巷子深，于这繁华闹市之中，沽酒之人更是络绎不绝，楼上亦设吃食，颇多珍馐美味。
“色”是青楼，与大酒馆相对，竹制的三层小楼显得尤为秀气雅致，郁郁青青，桃红柳绿之处，丝竹靡乐之地。
天下间莺莺燕燕寻欢作乐之处无数，可最优秀的姑娘多半还在此处，甭管是清倌人也好，伶倌人也罢，琴棋书画，吟诗作对，春宵一刻值千金。
“财”是钱庄，座于青楼侧，土灰色三层房，非单只存取银钱，典当拍卖寻物异货，干着最赚钱的买卖，说是整个青羊城钱最多的地方都不为过。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乍一看却很是不起眼，仿若街旁民居一般，要不是门口的名匾，怕是没谁会把它和名声远扬的财联系到一起，当真是财不外露到极致。
“气”是武嗣，位于道南，与钱庄相对，嗣高三层，一层功法，二层兵器，三层露天而建，是为演武场，离地三丈三。
大汉尚武，青羊尤盛，青羊出了个楚大山，承大汉武运，继武公壮举，嗣中所藏武器功法，皆为大汉之最，且广开大门，所教无类。
既有贩夫走卒之子，亦有达官显贵之后，大汉近半数武将多出于此，每年一度的年终大比，更是成了青羊城一大盛事。
小乞丐走到路口中间，先是抬头看见了面前的“酒、气”两块匾额，又转过身来看了看身后的“财、色”两块大匾。
抿了抿嘴，转回身来低头继续南行，他不关心这四大家有多热闹，名气有多大，金碧辉煌的也好，安静雅致的也罢，显然在这种地方不可能用一个大钱买到块饼子。
城北到城中是一半路，城中到城南还有一半路，饿的久了反倒觉得不是那么饿了，只是口渴的厉害，讨不到水只好咽了咽吐沫。
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以朝圣道为界，道北多是农户，男耕女织多得是精打细算，早早的就灭了灯，道南多是富贵人家，加之城中不设宵禁，倒是比道北明亮许多。
街上行人不绝，虽不是各个衣着华贵之辈，却也都算得上周整，唯独一身破衣的小乞丐显得很是格格不入，只是闷头走路，快步离开。
夜已深沉，越往南走也越是安静，城中的喧嚣远远甩在身后，想来也是，除了城中不夜，余处人家怕是都早已经睡了。
脚比路长，再远的路也终有走完的时候，只是时间长短罢了，就像现在，已是深夜，国公府对面是一杂役院，院中住着在府内服侍了大半辈子的老仆。
门上无匾，小乞丐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只是靠墙坐在门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国公府的大门，像是要把那两扇实木门都看穿一般。
路上走的时候，起了阵风，空中隐隐有雷声传来，若是下雨的话，坐在门边，避雨也方便些，正这般想着，只听“吱呀”一声，旁边的门，开了。
从门中走出一个老妪，来收挂在门前的灯笼，与国公府门前的彻夜长明不同，杂役院是要收灯的，便看见了门前坐着的小乞丐。
老妪也未慌乱，只是和蔼的出声询问到：“娃娃，这大半夜的你不回家，在这里坐着干什么啊？”
小乞丐站起身来，一时倒有些语塞，小大人的抱拳行礼，言辞恳切的道：“阿婆，我是来城里寻亲的，现在这么晚了实在是无处可去，又走了一路，有些口渴，您能给我碗水喝么？”
既不知家在哪，这么说倒也是没错，老妪爽朗的应了声：“这有什么好客气的，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取。”
语毕，提着灯笼，转身回屋，眼眶有些湿润，却没在小乞丐面前表现出丝毫，没一会儿便端了碗水出来，手中还拿着块饼子，与刚出来时一样和蔼，
“娃娃，还没吃饭吧，这块饼子给你，留着你饿的时候吃。”饼子是普通的饼子，放得世间久了，有些发硬。
小乞丐接过，喝完水把碗递还给老人家，接着用从怀中摸出装了一路的大钱，一并放到老人手上，笑嘻嘻的道谢：“谢谢阿婆，不过这个饼子，算我跟您买的。”
手指接触的时候，小乞丐觉得老人的手冷的厉害，比背后的铁疙瘩还要冷，像是摸到了块冰疙瘩，老妪笑骂了句：“人小鬼大。”
转身回屋，关上院门之后，有一老狗绕着她转圈圈，老狗的身子很是虚幻，透明的一般，仍可见毛发金黄，无有杂色。
老妪颜面，泣不成声，泪水落地便成冰粒，老狗一边吃着，一边用头去蹭老妪，像是在安慰她一般。
小乞丐解下包裹，仍又坐回原来的位置，双臂环膝，包裹抱在怀里，下巴搁在膝盖上。
一人一饼一包裹，怀中无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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