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
人之所畏，莫过失去。
阁楼颠簸如汪洋大海中的一缕飘絮。灰色雾气遮挡了外面的一切，水声，剑鸣，兽吼，以及坚硬房屋结构摇晃的声响却直接混在一起，化作最为真实的噩梦。
然最让人心生绝望的还是愈发沉重的呼息和心跳声，一下一下，昭示着此刻更为凶险与残酷的现实。
叶心借势一个打滚进入叶离房间，费力勉强稳住身体后，直接抱起尚无知觉的叶离向楼下跑去。好在这些年兄弟二人也算是走南闯北，身子骨早已不似当年叶府光景时的那般孱弱，叶心一路虽然跌跌撞撞，为重物砸中了好几次，但好歹摸索着下到了阁楼的最底层。
水势已经过腰，抬眼望去，丈许高度的四扇门扉早被冲破，门外光影交错，除此就只剩了灰蒙一片。如此一看，倒似某种凶兽的无底巨口，等着惊慌失措之人自投罗网。
外面情况不明，但继续呆在阁楼内，自己二人必定凶多吉少！
哗！哗！
水声突然急促起来，时不我待，叶心深吸一口浓雾中微薄的空气，抱紧叶离直接一个箭步向门口冲去。
轰！
离门口仅有半步之遥，却被一股瞬间席卷而来的大浪给拍了回去，这一次彻底沉入了浑浊的水底。
脑海中霎时空白一片，自己也不知是生是死，只是死死地抱紧怀中依旧了无生气的人，不离半寸。
咕噜，咕噜……
世界安静如初，他闭着眼，乃至没有了睁开的勇气和力气，身躯化作一个玩物，任由水下汹涌暗流颠来覆去。
凡人都是如此简单么，识得几个紧要之人，落下几份恩怨情仇，平淡来去。
无关善恶，无关贵贱，红尘喧嚣，轮回寂然。
若不是，怀中之人一个下意识的抽动，也许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但冥冥中又似自有命数。
亦或者……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命数，只不过是绝境之时的自欺欺人罢了！
再度睁开眼，流水刺激地眼睛生痛，一个不防呛了一大口，也无暇顾及叶离是否清醒，怀中之人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手上，更觉此刻不该认命于此。
水中没有知觉，也不知飘了多久，具体又飘到了何处，头顶还是依稀有着些许法宝闪耀的光亮，身下则是漆黑一片，看来自己是被冲出了楼外，只盼不要落到镜湖里就好。
单手奋力向上游去，对抗着四面八方的冲击，不知疲倦，只是麻木，直至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竭力嘶喊：
“师……弟……小……师弟……”
师姐……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仿佛隔了一个轮回的声音之时控制不住地轻笑了一下。
再无他想，看到水面之上浮现的一段长直树木阴影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游了过去，将怀中的人推上了这水中浮岛，自己则双手撑住大口喘息着。
全身冰凉，除了胸口前的黑玉还留了少有的几分温热。
此刻雨势已缓，然镜湖四周还是俱都笼罩在那奇异灰雾之中，平常呼吸都显乏力，目力所及更是不足身旁一寸。只有身后的灰雾透露出少许九宫混元阵独有的暗淡蓝光，原本的那些交错声响比之前更为模糊，混着阵阵嗡鸣。应该是隔得远了，叶心松了口气，即使刚刚经历九死一生，他也忘不了前不久在窗边观望到的那些猩红的血目。但此刻的处境除去少了最致命的威胁，也与身处镜湖中心无异。
看来是镜湖底下的那处大洞冒出了什么妖物作祟，致使这场水祸。九宫混元阵有纵有惊世威能，却也不知能否镇压住这些妖物。
“小师……弟……”
呼喊之声依旧回响着，时远时近，好似一个永远也抓不住够不到的幽梦。
水势压着胸口很是沉闷，于是双手微微用力，借着浮木把身体向上抬了抬，不料就这么一个平日里再正常不过的动作，险些让地浮木倾覆，酿成大祸。
叶心急忙又沉了下去，双手使出一点微薄的绵力扣住木身，只露了个头在水面之上。
九宫混元阵方向蓝光嗡地一闪，又一道大浪溅来，让地叶心双手差点脱离木身，但也被呛了一大口水。
喉口不受控制地剧烈滚动了两下，就感受到一股撕裂般地疼痛以及直冲脑门的腥甜，连忙平息止住。
“小……师……弟……”
声音渐远，呼喊的声音应该是在这一片水域没有结果后就去往下一处了。
叶心张了张嘴，嘴角勾起了一抹无奈地苦笑。
也许……就是个没用的哑巴罢，跟随大哥有幸踏入修行，却无论如何都永远是个累赘。
叶离的身体一动不动，随着身下浮木晃荡着，面容离得远了，看不大清楚，腰间却突然泛起寒芒。叶心心头一惊，凝神看去，原是那柄自昨夜见面来就一直挂于腰间的沧澜剑，且一直未曾取下。
近在咫尺，伸手抚摸，冰冷中又透着一点温热，就好似……那年替爹擦拭遗体时，指间不小心触碰到的那种错觉，一种……认为万事都还未尽，故人也不过是躺下休憩的错觉。
不知不觉，身后的蓝光暗了下去，几乎微不可察，没有三尊这等修为的人作为阵眼护持的九宫混元阵终是抵挡不住。
眼下蓝光消逝，叶心纵使不了解，却也只晓意味着什么。
哗，哗……
过得一阵，细密水声逼近，还有模糊的人声与兽吼。
认命了罢，只是唯一遗憾的是眼前之人还未苏醒，就这样殒身在血瞳老鬼所设的梦魇之中，然自己终究是无能为力，只能左手紧握自己手中此刻毫无灵气的沧澜剑柄，做最后的徒劳反抗。
划水声愈来愈近，最后在四周丈许时却突然止住，黑暗中，逐渐亮起了无数鲜红的明灯。
屏息，等待，死亡的到来。
它们不是畏惧眼前这早已力竭的人类，而是在做最后的猎物分配。
吼！
短暂的等待，其中一只率先扑上，随后群起效尤。叶心握剑左手狠然发力，直接顺势刺进了那异兽血红的巨目，伴随着一阵凄厉的嘶吼和落水声，身上直接淋了一片血雨。
然而，选择击退了一只就再别想顾及其它，先是背后，随即是左臂肩部也在短短片刻内传来钻心的疼痛。
肩胛受损，左手直接脱力，面前一张张血盆大口径直咬来，依旧竭力横剑格挡过去。
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画面定格，白光辉映。
一道无情的剑气绞杀而过，异兽腾起的身子纷纷落水，水面泛起了诡异的红色。
又是，熟悉的场景。
幽暗中伸出一只素手，将叶心自水中提了出来，最后扔在了一大块坚实浮板上。
紧接着，叶离的身体也被扑通一声扔了上来。
是她？脑海中那个熟悉的名字缓缓浮现，心中却没有多少得脱大难的欣喜。
全身酸痛，一时动弹不得，吃力抬起头，却见四周灰雾之中白光如潮鸣电掣，凸显了其中那道翩跹倩影。
“死了没？趴着不动作甚？”懒懒的女声居高临下地响起，不似枯心熟悉的清冷质感，却蕴了难掩的高贵。
叶心猛然晃过神，才发觉这浮木之上还有一人，细听过去果有一道浅浅的呼吸在鼓噪的背景音中有节奏地律动着。
一个意想不到却也是情理之中的人。
叶心单手撑住，借力站了起来，不料才刚站稳，就听那声音在耳侧冰冷道：“站远点。”出声之人显然离自己极近，连血腥之中的那一抹馥郁芳香都能探到。
不知怎的，冷意霎时游遍全身，简直比之前泡在水中独自面对万千异兽之时还要厉害几分。
踉跄着向后退去，不料却被身前之人直接拉住：“叫你站远点，不是要你再跳到水里去！”
叶心险些无地自容，好歹稳住，却见面前迅速亮起了一道红光，差点以为是某只残留的异兽突起发难，不由身形晃动，向一旁闪避过去，这下连带着着那红光都摇晃过来。
“怕什么！我很难看吓人么？”
叶心看过去，整个人却愣了愣。
没有异兽，只有尚还牵扯着他，手持一散发淡淡红光宝石的紫衣少女。
自少时那一夜开始到现在，红色一直都是最让他不安的色彩，潜意识恐惧并回避一切红色的事物。只是……红光映衬下的洛尘衣的却是眉目如画，分明为责怨的语气，檀唇却抿了淡淡笑意。
但……魔教终究是魔教，红色也终究是红色，纵使助己良多，纵使艳丽绝伦。
缓缓撇过头，看到红光笼罩下的叶离，提剑走了过去，颤抖着伸出手覆于他湿透的胸襟之上，感受到手下依旧有力的跳动之后，才终是松了口气，将手中的沧澜剑重新牢牢系回了叶离腰间。
洛尘衣见他短短时间内，神色有如戏法般变了又变，在一旁冷道：“几次三番救你这小哑巴真是吃力不讨好，虽说失言，莫非一点表示都没有么？”
叶心回过头，低头拱手一礼，不曾想脚下浮板突地颠簸，身体一歪险些跌倒。
洛尘衣见他这番狼狈样，扑哧一笑，原本故作的冷漠也消逝而去，随即转身看向灰雾中正抵御异兽的白光，正色道：“她开路，我呢只按她的要求将你们带到安全地方即可。”末了，又斜睨一眼九宫混元阵方向，补充了一句：“此次镜湖莫名爆发，水势估计漫了数里有余，正道的那劳什子九宫混元阵真是徒有虚名，混元堂的弟子修为也是差劲的紧，没了三尊，什么都处理不了。”
叶心默然，之前耗力太多，就又坐了下来，且这种情况寻常人等依旧很难呼吸，洛尘衣倒不见丝毫阻碍，他却是止不住地大口喘息着。
洛尘衣将那块红光宝石丢给了他，道：“走了。”随后朦胧中，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这浮板竟直接快速向前移动起来。
虽说眼下安全了许多，但叶心依旧紧紧抓住了叶离的手，生怕突发的异变。
才行一会，耳边一直延绵不断的异兽凄厉嘶吼竟逐渐消逝，伴随着一阵细碎的划水声后更是彻底消失。随后，一直在浮板四周不远处闪烁的白影也收手落了下来。
“有古怪，方才我并未造成多大的震慑，它们就自行退了去。”枯心蹙眉道。
洛尘衣却是轻笑道：“这还不好么？说不定是被后面混元堂的那些弟子又吸引了回去，正好免得麻烦。”
枯心轻移两步，面对着九宫混元阵方向，轻声道：“不对……你可还记得之前我们看到的，最大的那一只异兽？它的啸声尤为奇特，方才我曾隐约听到。”
洛尘衣会过意：“是兽王召它们……”话音未落，九宫混元阵的蓝光竟再度爆发开来，这一次竟穿透灰雾，直刺双目。
叶心和枯心都是下意识垂眸回避这突发的蓝光，洛尘衣却是怔怔地望着，喃喃道。“这等修为……混元堂中……仅一人而已……”
“走。”枯心转身简单道。
“靠这浮板，走不了。”洛尘衣依旧盯着九宫混元阵的方向，轻声回道。
其余二人向那看去，也瞬间察觉出异常之处，视野中九宫混元阵的蓝光竟越来越亮，最后已与白昼无异，能模糊看到远处扭动的一道巨大黑青怪影，而目力所及之处漂浮的所有东西都在随波迅速向镜湖方向掠去，包括这脚下由洛尘衣驱驰的浮板竟也在点点后退。
“镜湖估计开始逆转吸噬了，这浮板只是寻常没有灵气的东西，光靠简单的驱物密法，抵抗不了这水势。”洛尘衣寒声道。
枯心微微低头，看了看脱力的叶心和依旧如故的叶离，一时没有说话。
洛尘衣此时却是看出了什么，双眸似含了盈盈秋水，凑上来轻笑道：“不妨我们一人带一个？唔，你修为高，就带躺着的这个罢。”
枯心面无表情，落在叶心眼里，也是异常困窘。当下急忙勉力站起，想表达些什么，却不料就这片刻的时间异变徒然生出！
水中猛地窜出一道水青怪影，速度之快令众人始料未及，但观其外貌形状却是之前的那种异兽无疑！
异兽足有丈许长度的身躯在这短短霎那掠过叶心，锐利后爪勾住叶离的身体后，连浮板都未曾沾上就径直落回水中，而叶心右手尚还紧抓着叶离，如此一来，顷刻间也被噗通一声急拖下水。
一切是如此迅速，乃至来不及细想这只残余的异兽为何能不顾兽王之召及流水之势，隐藏到现在才突起发难。
洛尘衣怔了一会，却见枯心直接二话不说也一跃入水追踪而去，不由暗骂一声，紧跟着潜水而去。
“小衣！”
洛尘衣落水的刹那，遍布蓝光的空间中响起一声疾呼，随后灰影一闪而过，再无异样。
咕噜咕噜……
巨大的水压压迫着耳膜，什么都听不见，只能感受到沉闷且无所不在的水流与自己身体的每一处大力摩擦着，偶尔还有砂石击打在身躯的各个部位。
身体几乎已到极限，但不能松手！绝不能松！这一松手或许就是生离死别！
顶着水压阵开眼，蓝光自水面之上刺入，水下所有景象一览无余，竟有种如梦似幻的美感。
叶心此时却无一点心情去观赏，瞧见叶离腰间晃晃荡荡的沧澜剑，双目充血，心中一股狠劲爆发开来。左手抓住叶离的手臂，一点一点地攀附到叶离身上，最后右手将其环抱住，左手拔出沧澜寒芒剑身，提息一股猛力直接一剑刺透那异兽的鳞甲，插入了大半剑身！
破甲处血涌而出，异兽吃痛，庞大身躯一挺竟直接向水面冲去！
哗！
叶心只觉身躯徒然一轻，跟着被带出了水面，漫天的蓝光几乎刺地双目短暂失明，但除此之外，却比在水下情况要好上不少。但也到这时，叶心才发现水下全是密密麻麻的水青怪影在极速游动着，且身旁也有诸多跃起的其它异兽，然所有游动方向都是指向了位于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巨大漩涡！
一个抬头，只见天空上头满是各种五颜六色的诡异字符，且每一个字符旁都有一个人影脚踏法宝静立着。而在漩涡之上就有一个足足五六丈的龙首狮身的怪兽正作震怒咆哮状，两道滔天水柱直指半空中的一道黑影。
噗通！
来不及细看，那异兽又带着它落入水中，随后潜游片刻，又是带着他一举跃出，如此反复，应该是想借此摆脱自己。只是叶心死死地抱着叶离，这异兽又死死抓着叶离不放，怎可能轻易摆脱？举手又连刺异兽几剑，异兽身躯晃动地越发强烈。
又一次跃出水面，这一次叶心看去却是一副那两道水柱被天空中的黑影尽数打散，而与之对峙的怪兽也被击沉入水的画面。
“小师弟！”
呼呼风声中传来了久违的声音，听起来源头就在身后不远处。
“小师妹，别过去！混元子师叔已催动大阵……”
噗通！
男子浑厚悲痛的劝阻之声还未听得完全，就再一次溅入水中，这一次却是心灰若死。
催动大阵……意味着自己和大哥也终会与这些异兽一般无异，尽数摧毁么？死在正道大派混元堂用来斩妖除魔的九宫混元阵下？
停下！停下！停下！
叶心双目血红，手持沧澜剑疯狂刺去，到最后再也无力将其拔出。
最后一次跃出，向上看去，阵法之中的那些字符阵眼已然全数亮起，各色光华倾泻而出在空中汇聚一团，最后悠然落下，像是冬天里下了一场五颜六色的雪。
吼！吼！吼！
身旁无数异兽一跃而起，然在那灿然光华落于身躯之上时，都是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洒下一片血雨。
一全身鳞甲尽被九彩圣光侵蚀的水青异兽当头落下，将一兽两人都直接深深砸入水中。异兽的一道骨刺直接扎入叶心左手小臂，令本就受创的左手再不受驱使，自叶离腰间脱落下来，连带着早已伤痕累累的血躯，随波向漩涡飘去。
没有呼吸，只是睁着的眼再不敢也无力闭上，镜湖已成血海，身后的漩涡连接着漆黑巨洞，发出肆意的咆哮，吞噬着所主领域的万物所有。
目力所及不是血水，就是死亡异兽水青的庞大躯壳，身体已经在巨力撕扯之下不堪重负，视野也越来越暗。
有……一个人……
最后一刻，却幻想着有一个人会来与自己共赴这黄泉路么？
是谁？
神智湮灭，落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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