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叫花壶
对于一辈子都不曾见过银子的敦朴庄稼汉而言,铜板已然是他对药价想象的极限了。
不料眼前这位看上去穷困潦倒已极,就差没把破铁剑和破药箱都拿去典当换饭钱的青年大夫只是把垂落在肩头的逍遥巾带子轻轻拨往脑后,略带几分飘逸出尘,平淡道:
“用不着铜板子,权当在下给老人家贺中秋!”
啥?免费?这下可把历来老实巴交的孝子感动得够呛,黝黑的脸上鼻涕眼泪登时炸开了花,接过桑皮纸,在老娘亲的含泪提醒下,是拦不住地跪地敲头。
“大夫,俺给您磕头了,您就是俺们全家的大恩人呐···”
长衫褴褛挂锈铁的走方郎中赶忙搀起短褐汉子,绢布套轻轻拍着那双因心绪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厚糙手背,谆谆叮咛道:
“无需这般,快快起来,回家好生孝敬老母亲便是!”
虽未曾读过圣贤书但也深知知恩需图报的蓬门布衣忠厚汉抹了抹眼睛,拭去热泪,眸光变得异常坚决毅然,道:
“请恩公留下大名住处,待小儿满月,定送来喜蛋,恩公就不要再推搪了!”
瞧着母子的一脸坚持,李家嫡长孙也就不再固执,又非神仙,谁人不食五谷,再说也是饥一餐饱一餐的,鸡蛋对自己来说已然是饕餮一顿了,何必自命清高,自顾不食凡间烟火呢!
“在下东壁堂李济生。”
视如珍宝,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桑皮纸包忽然间滚落一地,瞪大了眼睛,下巴就快掉地上,儿子的表情由最初的惊愕渐渐化为了恐惧,愣怔的胳膊倏地掐起老母亲,扯开裤裆是死命地跑,好像在大白天瞧见鬼一样。
“娘,他给的药是能吃死人的!”
“是啊,都死了好些人了,还没抱够孙子,为娘这条老命可不想交代在他手里,赶快走!”
一道烟,母子两便没了踪影···
秋凉瑟瑟卷过长街,拂荡着窜巷走街落拓郎中的巾带长衫,呆望着那两道逃命背影,李济生的脸上是说不出的窘迫无奈,俯身怏怏不乐地捡起桑皮纸,重新纳入药箱,摇头叹息,是连连苦笑。
“好方好药的,还白送,干嘛不要呢···”
茶棚里,收回目光的闵晋元压捺心中好笑,看向认真注视着街面,脸容凝重的太子殿下,趁着顶头上司不在,揶揄打趣味十足,道:
“连自家老婆红杏出墙,浪名远播都能坦然接受,泰然处之,方大人这东床佳婿倒是大方得可以,医术要是及得上这养气功夫的一半,也不会似而今这般狼狈!就这么个人,殿下,您方才是想请他看病吗?”
轻声喟叹,夏长安没有理会满嘴轻藐讥讪的陇州长史,因为即便是自己,亦有几分痛心恼怒这李家嫡长孙的孱弱窝囊,学医治病手染冤魂无数,习剑十载不会入门剑术,头上扣着好几顶绿帽亦能视若无睹,陇州药剑世家出了如此一号人物,九哥是忍不住地钦仰佩服。
如此一来,眼下便唯有指望李济世了。
一直绷着心中那根神思弦的张老三在铺子里谨慎地伺候着各路大爷,尤其是闵大长史那尊大佛,目光剐过棚中形形**,骤然觉察到一只沾染着泥污,脏兮兮的瘦小爪子摸上了一桌男女眼皮低下的一盆雪白花花大馒头。
虽然绝对算得上眼疾手快,但张家老三手中敲下的筷子还是迟了一步,吃痛的小手缩回后仍旧在浑圆饱满,白雪雪的馒头上留下了黑乎乎的爪印子。瞅着自个都未曾碰过的香馍馍被玷污糟蹋,围坐圆桌的少爷小姐们显然很生气,很有意见,一个个脸上的霜气都快结成了冰。为了抚平这些紧蹙的眉头,融化这群冰块,老铺主只好拿这只小爪子开涮了,胳膊一伸,便从桌下拎出了一个嶙峋瘦骨,寒凉清秋天只有件轻薄旧单衣覆体的小女孩。
最多不过七八岁的小乞儿眼中饱盈惶恐,丝毫没有反抗,像只鸡一样被提悬在半空,在众茶客的讥笑声中穿过铺子,最后被甩到了倒满酸饭馊菜的腐烂堆里,登时惊起一群蝇虫。
重重地唾了口痰,张老三骂骂咧咧道:“呸!都这光景了,还有死不完的苍蝇,晦气!”
也不知老铺主嘴里的苍蝇是真苍蝇还是指桑骂槐说自己,单衣沾满酸臭腐败的小女孩好像想解释些什么,可偏偏又不开口说话,两只干瘦小手胡乱比划一通,约略觉着没人瞧得懂含义,于是便停当动作,就那么一脸委屈地杵在那儿。
“去去去,肚子饿了想吃馒头,就在那处找!”挥了挥手,张家老三不耐烦道。
小叫花子低眉仔细探寻,发现污秽堆里的馍馍不是腐烂带蛆就是酸臭飞蝇,这才抬起下巴摇了摇脑袋,表示这些馒头不能吃。
嗖的一下,一根筷子不偏不倚,戳中了小姑娘头顶卤门,插在稀疏微黄蓬乱的发丝间,正上下摆晃。
“好!”
被摸了馒头的那张圆桌顿时欢腾出喝彩。
“马公子的投技真是越发炉火纯青了,妹妹好生敬仰呢!”桌案旁一位鸦黄罗衫小姐附和道。
“好像很有趣呀,马少爷,我也想试试!”另一名梳着飞仙髻的青衣姑娘站了起来,一副跃跃欲试模样。
有人恭维夸赞,特别是漂亮小姐的恭维夸赞,投壶一向玩得麻溜在行的马家大绮纨自然很得意惬心,大袖一拂,抽出搁竹筒里的一把木著,逐一分发,大大方方道:
“大伙儿轮流用这筷子···额···以这无镞之矢投那叫花子脑门,每人四矢,多中者为胜,负方晚上要请吃花酒哟!”
逛勾栏饮花酒?这般臊人的馊主意姑娘小姐们是一致的含羞嗔骂,谁让人家是女儿家呢,即便愿意去,门面上也该保有娇贵矜持,所以嗔归嗔,骂归骂,咱们嘴里不推辞抗拒这诱人提议便是,谁叫跟着马家大公子厮混,总有看不完,玩不尽的新鲜刺激呢!
于是寻常里本就骄横跋扈惯了的一桌男男女女将小乞儿拱在中央,轮番将木箸子投往腐臭腌臜堆里的叫花壶。
穿花戴锦,钟鸣鼎食的富家公子千金们哪里是在乎那清淡无味,根本不屑一尝,唯有平头布衣才吃的馍馍,在乎的只是何以打发消遣这乏味无趣的时光罢了。
茫然不知措的单薄小女孩立在原处不敢去撩拨那满头的筷子,咽着嗓子,咬着嘴唇,泪珠子啪嗒啪嗒滚落瘦黑脸颊,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任由眼前这群好看的哥哥姐姐们恣肆玩弄。
等他们玩开心了,说不定就能给自己个馒头呢!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