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中岁月（4）
昆仑的夜是宁静曼妙的，就如眼前的师徒俩正在合作的悠闲场景。师父正在洞中埋首于竹简奋笔挥毫，不时啧啧自语，时笑时嗔。徒弟却斜坐在洞外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解去袍带的束缚，任一头长发披散，这副模样倒像极了人间风流不羁的才子。
杨戬习惯性地仰起头，一轮明月静静地播撒清辉，啊，在山中看见的月亮，比之真君神殿中望去，感觉要遥远许多。
他怔怔地出了神，嫦娥，还会在月宫中寂寞地跳舞吗，他知道她一直都很寂寞，就像自己在真君神殿中的寂寞一样。当他日复一日不眠不休处理着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奏札文书，他曾经疲惫地幻想，如果两个寂寞能彼此陪伴，也许就不会再有寂寞了。
可是，自从他失手打碎月宫的玉树，就一并打碎了他寂寞的念想。卑鄙无耻的二郎神妄想月宫仙子嫦娥，他自己倒无所谓，不过是各种罪名之上再多个笑话罢，但这旁人的议论，只怕是对仙子一世清誉的损害吧？仙子心中，可是会怨恨杨戬？他不由望月苦笑。
他渐渐又想到，按照新天条，八妹文华也该被开释了吧，她应该回到天庭了。想起这个曾胆大包天偷看自己与孙悟空对战的小公主，回想起她那怯怯地神情：“我能喊你二郎表哥吗？”心中升起一丝暖意。她曾经说：“在我心里，二郎表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惜，当她到灌江口求自己解救思凡的七仙女，却被拒绝了。自己那时，是否太倔强了？
杨戬念及此事，总是有些懊恼，他隐隐感到，后来文华掉头而去，跟一个草原汉子逍遥一世，不仅出于对玉帝王母的报复，更出于对自己的失望。但是文华回天庭销案的时候，他清楚地记得，她激动地说：“二郎表哥，我错怪你了。在凡间的这些年，我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明白了，二郎表哥是真正的司法天神。”
那一刻，他心里就有了一种温暖，这样的温暖，竟是连三妹都没有给予过的温暖。文华坦然领受王母面壁终身的处罚，但是她临走的时候，对自己的回眸一笑里，含着多少期待。是的，八妹，二郎表哥没让你失望吧？你应该回来了，也应该幸福了。
他想到了东海四公主敖红，他让哮天犬带着她的魂魄离开，想必哮天犬已经办成此事，如今她应该活过来，回到东海了吧。
他毕竟杀了她，他欠她一条命，但当敖红是真君神殿密室的一缕魂魄时，一旦知道了自己的改天条计划，她竟然不仅不再怨恨他这一刀，反而安慰他、钦佩他、支持他，她像一朵解语花，陪着他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可惜自己无法补偿她什么，只能还给她本来就不该被剥夺的一条命，自己是欠她良多呢。
杨戬闭上眼睛，敖红棕红色的一头长发飘飞在眼前，他想起最后一天，他催着哮天犬和敖红的魂魄离开，敖红说：“真君，这一战了结，你会马上来找我们的是吗？”他点点头。他骗了她，她是那么善良，他又怎么敢告诉她他精心准备的结局。还有那只傻狗儿，它和敖红在一起，应该不用太担心，但是不见了主人，狗儿的脾气怕不会好。杨戬叹了口气，敖红，唉，自己又给她添麻烦了。
他想起负气而去的梅山兄弟，想起跟自己兵戎相见的哪吒……散乱的思绪使他毫无睡意。不知昆仑结界之外，能否也有这样静谧的夜，还是隐藏着他暂时看不见的劫难？
他凝望着朗朗夜空，一个念头愈来愈清晰而坚定：原本想一死获取新天规平稳出世，现在看来，这个目的只是第一步。新天规如同新生的婴儿，他要再送这个婴儿一程，助他平安长大，造福三界。既然选择了活下来，就必须担当，既然担当，那么，无论什么样的困难，都不能阻止他。
第二天一早，杨戬又去玉虚宫求见，道童依然说天尊在闭关，杨戬也不走，在门口站到日落。第三天仍是如此，第四天仍是如此。道童看到杨戬天天门神一般从早杵到晚，刚开始还与他攀谈几句，时间久了，也没话说：也不再注意他。
到第五天，道童开门出来时，杨戬捻了个口诀，元神出窍溜进大门，只留个肉身立在门外，道童习惯了他站在那里，浑然不觉有异。
杨戬刚进入宫中，就听得耳畔极低沉浑厚的声音：“大胆杨戬，竟敢私闯玉虚宫！”蒲团之上化出元始天尊白眉白须的身形。杨戬身子一飘，来到元始天尊身边，笑道：“弟子多年不见天尊，想念得紧，哪里就算的上私闯。”
元始天尊白眉一抖，哼道：“嘴皮子倒是油滑，你要是真的想念得紧，就不会被人砍死在昆仑山下，丢我阐教的人。”
杨戬作了个长揖，依旧笑容满面：“弟子愚钝，全靠师尊点化，才留得性命。”
元始天尊看着眼前这个阐教最出色的弟子，对自己笑得半是恭敬半是无赖，不由长叹：“戬儿，我知道你素来行事狂妄，可没想到你这回狂妄至此。那天规镇三界万年之久，你居然敢打它的主意！”
杨戬正色道：“难道师尊从来不觉得旧天规过于陈腐，不仅无法造福三界，反成祸害吗？”
元始天尊冷笑，“我早已是方外之朽木，不想管三界的俗事。”
杨戬沉声道:“师尊自可独善其身，原谅弟子肉身凡胎，生于红尘之中，妄担司法天神之责，不能袖手旁观。”
元始天尊沉默不语，这个弟子的性格他还是了解的，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半晌开言，“事情既然过去了，天庭已经接受了新天规，你就安心在昆仑休养吧。”
“师尊日前点化弟子之言，甚有玄机，弟子如何能安心。”杨戬说：“今日就是特来请教师尊，若修改天规会引来异动，会应在何处？还望师尊点拨。”
“戬儿，你难道还想管天庭的事情？”
“这已非单纯天界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因杨戬修改天规造成生灵劫难，有违杨戬的初衷。”
元始天尊摇摇头，“天机我也无法先察。”看看杨戬，目光一沉，“戬儿，你要记住，劫难不是新天规带来的，而是破旧规所必须的代价，所谓不破不立。你为新天规已经赔上自己的性命，而天下大事，不是一人之力能担负的。凡事皆由既定的轨迹，你就安心留在昆仑吧。”
杨戬思忖半晌，才说：“多谢师尊提点。弟子昨夜细想过，三界之中，凡间承天载地，可谓中流砥柱，若有什么异动，凡间必是最先有迹象的。因此弟子请求师尊放弟子出山，前往查看。”
元始天尊顿显怒容，喝道：“才死过一次，不许去！”
“弟子恳求师尊。”
“不行，不许出山就是不许出山。”元始天尊提高了声音。
杨戬的脸色沉下来，声音也冷下来，“若弟子非要出山呢？”
若非眼前的杨戬只是元神，元始天尊恨不能揪住他的耳朵亲自修理一顿，既然没有肉身可打，元始天尊暴跳如雷：“杨戬你横什么，我就不信留不住你！你有本事出得了我昆仑的结界，我就不拦你！”
话说杨戬离开玉虚宫以后，在洞里写书的玉鼎耳根子开始无端发烧，他当然不会知道，这是因为元始天尊怒火咆哮，又不舍得再骂杨戬，就在玉虚宫中，把他的大徒弟——这位玉鼎师父骂了三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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