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楔子：水晶宫
这座海拔6740米的雪域高原东部边陲神山，无疑有着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日照金山。
五月初的清晨，皑皑而不盛的天地之间，风霜同样温柔。
一个拄着丈长的乌黑狮纹铁杖的高大喇嘛站在阳光照耀之处，凝视着山脚下缓缓行来的两个身影。
喇嘛穿着右袒式乌红僧服，双脚如躯干内里一样赤裸，没有戴表露派别的僧帽。与铁杖同样乌黑的面容上，镌刻着狮子一般威武的怒像。
当两个身影走到面前时，他缓缓开口，声音僵硬而沙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开口。
“前世骑着白马而来的异乡法师，你终于如自己预言那样，今世在雪/山狮子后裔的持护之下，重临卡峰山神镇守之地。”
说来者是两个身影，其实并不准确。
领头的是一匹矫健美丽的雪狼，跟在它身后的则是一头驮着一个穿着雪地迷彩服的年轻人类的雄武如狮子的藏獒。
年轻人此时已经醒来，翻身下了藏獒宽阔的背部。
“谢谢你，多吉。”他说，却是只停留在了喉间。
直到喇嘛的声音响起，他才发现这金天雪地之间，除了他们，还有别人。
“你是谁？”关昊在藏獒多吉的帮助下站起身体，声音同样嘶哑地问。
“我是水晶宫的铁棒喇嘛，我无名。”喇嘛说，“承仁波切之命，还有你前世的遗志，我的前世和我，已在这里等了你四百多年。”
“水晶宫？那是什么地方？”年轻人疑惑地问。
喇嘛自然是来自喇嘛庙，在他的印象里，卡峰附近的寺庙中，并没有一个称作水晶宫的地方。
“水晶宫是一个地方，仁波切修行之地，仅此而已。”喇嘛说，并未详细解释，“你跟我来，自然就知道了。”
说完，喇嘛便转身继续往雪山上走去。
“难道当年那支登山队在接近山顶的地方看到的幻象，就是那座水晶宫？”年轻人看着喇嘛缓慢而坚定地往上走去，心中忽然想到。
雪狼已经亦步亦趋而去，他没有动身，反而转头去看来路。
藏獒多吉站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回望。
“黑鸮，你真是个白痴！”他低声骂道，两行泪水湿红了眼眶，氤氲护目镜，实现一片模糊。
回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刻，他甩了甩头，却是骂起了自己，“不，我才是自以为是的白痴！”
藏獒多吉呜呜低鸣，与年轻人感同身受。
“白马，你的前世曾说，万事造作，皆由业起，百情所苦，只因心生。一念不空，念念不灭。”喇嘛明明已经走到了年轻人视线的尽头，声音却如近在咫尺般在年轻人耳边响起，“你还说，凡人不业空，而你是不愿空。四百余年，我的前世，一直都在参悟此偈，奈何愚钝，终生都未能悟。”
“今生，我揭开你留给我的评谶，你猜，是哪几个字？”
说到这里，喇嘛的声音停了下来。
年轻人的耳边，只有呼呼风声。
“你想太多。”年轻人忽然心生一念，喃喃道。
“是啊，一念不灭，念念不绝，不正是想太多么？”
年轻人点了点头，然后擦干泪水和护目镜，唤了一声身旁的多吉，追上了喇嘛。
高原登山，最忌急切，年轻人似乎早有感触，所以他走得很稳，很慢，有意地跟着喇嘛留下的脚印，却是没有想到，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就走到了喇嘛的身旁。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就好像一步就跨过了无数距离，眼之所见，身即可至。
“大师，你说我的前世就来过这里？”年轻人问，心中无数疑惑，不知从何问起，便就口而问，“我的藏名‘白马’，还是前不久雪山深处那个庙里的朱古（活佛）替我取的，他也说过我前世骑着白马而来。”
“本来就是你自己取的名字。”喇嘛说，“那时候，卡峰山神刚好也骑着白马行走世间，与你相遇，你见他的坐骑比你的神骏，就生了攀比之心，说：我愿生而为白马，必比你神骏。不过我已有愿在身，那么，我的下一世，就以白马为名罢。”
年轻人汗颜，心想我的前世这么牛x，连山神都敢比较，不过，好像有些太幼稚了吧……还好这一世只是名叫白马，不然，那我现在可就真的变成一匹马了。
“你刚才说，我会再来，那我来是要干什么呢？”
“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
“呃……你刚才叫我法师，难道我的前世就是和尚？”
“是也不是，不过你已经做了两世和尚，今生之后，即可证得果位。”
“我前世不会是要我去水晶宫剃度吧？”年轻人骤然停下脚步。
“你剃度不剃度，是自己的选择。”
“那还好……”年轻人松了口气。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一个风雪遮掩的山缝前。
缝隙狭窄，单次只容一人通过。
喇嘛在山缝边回身站住，宛若门神。他作势将年轻人请了进去。
年轻人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走了进去。
进一步，别有洞天。
柔和而璀璨、光明不虚的巨大无穹洞窟之中，岩壁上的大日如来雕像通天彻地，跏趺而坐，手结智拳印，头戴五佛宝冠，着妙天衣。
金刚智慧之眼俯视着年轻人，和同七宝水晶曼妙无上无垢之光辉，能清净一切烦恼。
年轻人连忙放下兜帽和护目镜。
他双手合十，低头行礼，却见自己站在了以地为界的无边九会曼陀罗之上。
移眼左右，他看到了预料中的另外四尊如来，以及萦绕其周身的诸佛尊法相。
“金刚界五方佛。”年轻人喃喃，眼神中的震惊，却非仅因这五方如来像之高广庄严，栩栩如生，“水晶宫，但眼所见，尽为彩水晶雕造，明明无光落下，却顾自生辉，这水晶岩壁上的五方佛如是，地面上的九会曼陀罗也如是。没有想到，在卡峰神山之巅，竟然隐藏着这么一座晶矿。”
“又会是谁，耗费了多少岁月，才在这里打造下如此佛窟界天呢？”
“你来早了。”清净之光晕中，一个苍老的声音不知从何方响起，缓缓流入年轻人的耳中，“还好你来早了。”
那个苍老的声音顾自说：“再不来啊，老和尚我就要追随莲师去往邬金刹土了。”
“莲花生大士么？”年轻人问，“请问大师法名？”
“你的前世在遇到我时，说我是个做和尚的好材料，此山之神则说，我是当初最早追随莲师的七个出家人之一。”苍老的声音笑，“我被骗来这里之后，花了一百年的时间，才弄清楚，原来我啊就是我。我就是一个笨和尚——哦，这也是你的前世说的。不笨，也无需百年才开悟。”
“七觉士之一的转世么？”年轻人无比震惊，哪里细听老和尚后面那句话。
联想起前不久曾经拜访过的那座据传便是当年七觉士之一修行过的洞窟，年轻人隐隐猜到了他的身份。
“南无大日如来，所以，和尚就是和尚，哪来的名？”苍老的声音笑，“你的前世叫我小和尚，你就叫我老和尚吧。”
“你有很多未解，问我也无用。”苍老的声音说，已然知道年轻人心中所想，“未解未解，未及可解嘛——罢了罢了，不与你打这些无用的机锋。呵呵，好不容易等来了故人，老和尚啰嗦了。不过，在认识你的前世之前，老和尚汉话都不会说呢。”
老和尚的语气，全然不像年轻人所认识的那些雪域活佛，而是活脱脱汉人和尚的洒脱。
“你的前世，是我的仁波切。”老和尚继续一语惊人，“我是你今生的仁波切，这是你我间的因缘。”
“且跏趺坐于成身会曼陀罗中，手结智拳印，观想身处金刚界，从现在开始，我为你灌顶。”
这句话刚说完，一个裹着绛色僧袍的年迈身影在年轻人面前缓缓凝现，容颜沧桑如山川，双眸智慧如大海，仿佛早已堪透一切无明。
年轻人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自己的身体已依言而坐，持印在老喇嘛的身前，净智于无垢光明之中。
“我行将回归刹土，不再驻世。当年莲师伏藏于此的无上圣藏，便交付于你了。至于能开启多少，就要看你自己了……”
老和尚喃喃，只是，已然入定的年轻人却是一无所闻。
他于此定之中，不知经历了多少时日。
……
傍晚，卡峰神山之巅七彩虹光大盛，山麓的村民纷纷声称看到大日如来本尊示现，于无垢光明之中莅临山神驻跸的秘境——传说中的水晶宫。
在神山东麓那座渐负盛名的小村子，某间数日前被大火焚毁的客栈前，一群年轻游客却忧心忡忡，似乎此间殊胜，亦无法给他们带来多少安慰。
“小昊子，你到底在哪里啊……”其中那个身形娇小但容颜俏丽的年轻女子，哭红的双眼婆娑惹怜，令人心疼。
“山神显灵了！”失去客栈的老板却满心欢喜，“朱古说了，关先生是空行勇士的化身，有山神保佑，一定没事的。现在，他肯定是在山神的宫殿里做客呢。”
……
翌日，一个面目平凡的长发年轻男子孤身离开村子，继续向西。
清晨初升的光辉中，他抬头看着不远处的神山，一双眸子熠熠生辉。
“是你开启了莲花生当年所伏藏的无上瑜伽部大圣藏么？真是令人意外呢。”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却是没有话中的意外神色，“倒是邪魔也来了不少，那么我这个外道，是否要出手助你一臂之力呢？”
他不停碎碎念，语气好像有些犹豫，只是，脚下始终未曾停顿。
“也罢也罢，你们这些光头讲缘法，我也讲缘分，同是出家人，相逢既天意，且让小道与你结个善缘。”
“谁让遗我道法神通的那位祖师，后来也去剃了光头呢。”
末了，他好似还喃喃了这么一句，恍惚间已失去行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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