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心理危机干预之楼顶上哭泣的男孩
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都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恶的方式爆发出来。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速到工作室来。有急事,救命!”中午,温韵才上完心理学专业的四节课,正准备去自己常去的那家台湾卤肉餐馆,舒舒服服地吃午饭。打开手机时,却看到了秦一佩在微信上留给她的这条信息。
“什么事?有这么急吗?”温韵自言自语地说。一想到秦一佩风风火火,总是一副世界末日就要来,赶着去救世的模样,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先回工作室看看。
“你可来了。”秦一佩一看到温韵,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还没吃饭吧?”
“看到你这么吓人的留言,我还能吃得下饭?”
“吃不下就对了,真的是十万火急!”秦一佩一把抓住温韵的肩膀,把她按在沙发上。
“轻点、轻点,你是要拆了我吗?”温韵咧着嘴,叫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秦一佩放开温韵,自己顺势坐在了沙发的扶手上。笑嘻嘻地说,“哪那能呀,我可不舍得。我还有事求着你呢?”
“什么事?说。”温韵看到她一脸的焦灼,也不再和她废话。
“昨天晚上,已经十点了,我正准备上床睡觉。”秦一佩回忆着。
就在秦一佩洗漱完毕,要上床时,手机响了。她一看,是个熟人,便接通电话。
“秦老师,你能过来一下吗?我在光华中学。”光华中学是市里的一所私立中学。
“现在?太晚了吧。”
“我知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儿子正在教学楼的楼顶上,死活不肯下来。”
楼顶!这个词一下引起了秦一佩的警觉,同时,也激起了她一腔的责任感。她快速穿戴整齐,头发也来不及梳。好在是短发,用手捋了几下,飞跑出门。在路边,拦了一辆计程车,直奔光华中学。
“你儿子在哪里?”见到男孩的母亲,秦一佩问。
“在这栋楼的楼顶。他说什么都不肯下来。”男孩的母亲说。
“多长时间了?”
“快一个小时了。”男孩的母亲的语气中,透着无奈和焦灼,“真是急死人了。秦老师,您走这边,我带你上去。”
“出什么事了吗?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清楚。他们老师打电话给我,说我儿子第二节晚自习时,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跑到楼顶上,大哭。哭完后,怎么劝,也不下来。我到学校后,还没有看到他,他不肯见我。”
“他爸爸呢?”
“在外地出差,赶不回来。”
俩人上到六楼。迎面走来了一个中年男子,他对男孩的妈妈说:“子寒妈妈也不用太着急,您儿子的两个好朋友正陪着他。等他情绪稍微平静一些,兴许自己就会下来的。”
“冯老师,辛苦您了。这位是温老师,心理咨询师。我想她来开导开导我儿子。”
“哦,那我找个同学问问你儿子,看他愿意不?”
正说着,一个男同学从楼梯上跑了下来,说:“冯老师,我去给子寒倒点水。”
“他还是不愿意见我吗?”子寒妈妈问。
“嗯,他不愿见其他人,除了我和华玉。”男孩说。
“我去倒水。你上去,问问子寒愿不愿意见一下心理咨询师。”冯老师说。
“哦,好的。”男孩转身上楼。
冯老师下楼去。秦一佩和子寒妈妈来到七楼,在进楼顶的铁门外等着。
“这道门,你们学校平时不关的吗?”冯老师倒水回来,秦一佩问他。
“平时是关着的。不知道怎的,今天是开的。”冯老师说,“结果,子寒就......”
秦一佩借着楼道里昏黄的灯光,仔细打量了一下冯老师。中等身材,微胖,头发已花白。黑框眼镜,衣着有些过时。可能有点担心子寒,严肃的神情中透着一些焦虑,但还没有给人慌张的感觉。这也许是一位很有责任心的老师,恪尽职守,无私奉献,但是,这样的老师也往往教育观念陈腐,个性固执,不谙人情。常常和学生不在一个频道上,代沟很深,难以对话。这也许就是子寒也不愿意见他的原因。
“老师,我们劝了一下子寒,他答应见心理咨询师。但只允许心理咨询师一个人上去。”
“好吧。秦老师你自己上去吧。”冯老师说,“麻烦您把水带给他。”
“好。”秦一佩接过冯老师手中的水杯,跟在男孩的后面上了楼顶。
“老师,他在那。”男孩用手指给温韵看。
微弱的光线下,秦一佩隐约地看见一个男孩,坐在一块废弃的砖块上,缩在楼顶的一角。他双手抱膝,头埋在膝盖上,一动不动。有个女孩蹲在他的身旁,喃喃地说着什么。
秦一佩瞬间意识到,自己今天晚上要独自进行一场心理危机干预。心理危机干预是一种心理治疗方式,指对处于困境或遭受挫折的人予以心理关怀和短程帮助的一种方式。她必须在短时间里让被干预者能正确理解和认识自己的危机,而这常常是深陷危机者所不能意识到的。所以,干预者可以通过倾听、提问等直接有效的方法,使患者释放被压抑的情感,并通过一定的干预措施来扭转错位的心理。
秦一佩走过去,女孩便站起身,对男孩说:“子寒,心理咨询师来了。你和老师好好聊聊吧。”说完,和男同学走到楼顶的另一边,不安地向秦一佩这边张望。看来,还是有点不放心。
“看来子寒的人缘还不错,有两个这么关心他的朋友。”秦一佩心里思量着。对眼前这个沮丧的男孩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你好,我是心理咨询师秦一佩,你可以叫我秦老师。”秦一佩蹲在子寒的斜侧面。她选择侧面而不是正面,是不想让子寒有一丁点儿压迫感。
“......”子寒抬起头,没说话。沉默着用左手摘了眼镜,右手混乱地摸了几把眼和脸。虽然看不真切他的面容,但秦一佩还是即刻感受到了他的悲伤和绝望。
“我感觉你很难过。不知道现在,你想不想和我聊聊?”秦一佩说着,把水杯拿给他。
子寒,接过水杯,默默地喝了口水。秦一佩又递给他一张纸巾,耐心地等着他回答。
“我原意和你聊。”子寒低沉的声音,有些嘶哑。
“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冷不冷?要我给你拿件衣服吗?”秦一佩决定先走温情路线,也是给他一个思考的时间。
“不冷。”子寒轻声地说。
“听你的老师说,你自习课没上完,就突然跑到楼顶上来了。”
“嗯。”
“那时,发生了什么让你无法忍受的事吗?”
“没有。”子寒的断然否认,让秦一佩差点不知道如何继续这场谈话。
“是老师批评你了?还是没考好?或者和同学发生矛盾了?”秦一佩只好根据经验,设定几个学生最容易情绪失控的情景供子寒选择。选择题是最省时省力的,所以,一般人们不太会拒绝,这样,可以较快得到答案。
“我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很难过,感觉自己要崩溃了。”子寒用手烦躁地抚弄着头发。
“要崩溃了?你能说得具体点吗?”
“我突然喘不过气,想大喊,想砸东西,想逃离教室......”
“哦,这样。那你一定很难受吧?”
“特别难受。”
“那,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嗯。”
“看来在你身上最近一定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才让你情绪失控。对吧?”秦一佩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说。”子寒抬起头,神情呆滞。
“没关系。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秦一佩不想让他有负担。
等待了片刻,子寒依然保持沉默。
“你妈妈在下面,很着急,她挺担心你的。”秦一佩转移了话题,打起了亲情牌。不管曾经发生了什么,当务之急是把他劝下楼。
“她才不会。”子寒冷冷地说。语气中全是鄙夷,“她根本就不关心我。”
亲情牌宣告失败,秦一佩有些错愕。
“看来,你对你妈妈很有意见。那为什么不和她好好谈谈?”
“谈了也没有用。她改不了。”
“改不了?你指什么?”
“玩,天天打麻将!”
“哦,如果是这样的化,这是你妈妈的问题。我下来可以和你妈妈谈谈,希望她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其他还有什么问题,我们下楼找个地方,坐下来,想办法解决,行吗?”
“解决不了。”子寒淡漠的语气,比周围的空气还冷。想必子寒曾与母亲多次的交锋,均已失败告终。所以,心已死,情亦冷。
“能不能解决,试试才知道,不是吗?相信我,我是个心理咨询师。你这样的孩子我遇到过很多。我不能说把他们的问题全部解决了,但大部分问题是缓解了的。”
“再说,这么晚了,你一直待在楼顶不回去,似乎也不是个办法,对吧?”
“你看,你的老师和同学都这么关心你。你不下楼,他们也不能回寝室休息。我感觉你是一个很重情谊的孩子,你也不忍心看着他们陪你在楼顶挨冻吧?何况,明天还要上课。”
子寒抬头看了看远处的两个好友,转脸对秦一佩说:“老师,你给他俩说,我没事,让他们先回去。”
“你不走,恐怕他们也是不会走的。大家都很担心你。”
“我心里堵得慌,快要窒息。我只是想找个开阔的地方,喘口气。”子寒说。
“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说不出来。我们下来约个时间,慢慢聊。但是,今天真的是太晚了。”秦一佩听出子寒语气中的犹疑,便尽可能地表达自己的真诚,希望子寒可以体会到,“不过,你如果想现在就说,我也可以陪你。”
子寒似有所触动,抬头看了一眼秦一佩,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再待一会儿,就下去。”子寒轻轻地说。
“好的。我陪你。”秦一佩松了口气,危机终于暂时解除。她一直悬着的心,也缓缓地落了下来。
大约五分钟后,子寒慢慢站了起来,身子有些摇晃。秦一佩赶紧抓住他的胳膊,扶他站稳。静立了片刻,子寒说:“谢谢,我没事了。”
这时,子寒的两个好朋友跑了过来。一边一个,拉着他说:“我们回寝室吧,子寒。”
“老师,我不想看到我妈妈和冯老师。你先下去,让他们先走,行吗?”子寒对秦一佩说。
“好吧。”秦一佩只好先下楼。向冯老师和子寒妈妈转达了子寒的话。俩个人神情有些尴尬,但也没有说什么。于是,俩人先行下楼。不一会儿,子寒和他的朋友也慢慢地走下来。
秦一佩跟在三个人后面,看着他们进了寝室,才转身离开。
走到校门口,看到子寒妈妈还在那里张望,蜷缩成虾状的身子,微微颤抖。
“一佩,麻烦你了,谢谢。”子寒妈妈满怀歉意地说。
“不客气。只是你儿子的状况不太乐观。”秦一佩忧虑地说,“今天只是暂时地劝下来了,但根本问题并没有解决。你们最好约个时间来心理诊所,做个正式的心理咨询。”
“你是说我儿子的心理问题很严重?”子寒妈妈不解地问。
“现在还不好说,到诊所做个筛查,详细了解后才能下判断。”
“哦,那我下来和他约个时间。”
“嗯,最好是子寒自愿做心理咨询。如果他不愿意,也不要强求。”
“为什么?”
“心理咨询是助人自助。如果来访者抵触、不配合,是很难有效果的。”
“好吧。我好好和他说说。然后,再联系你。”
“今天上午,子寒的爸爸回来了。征求了子寒的意见,他愿意做心理咨询。想下午就过来。”秦一佩讲完了自己的昨夜惊魂,对温韵说,“我知道你下午没课,也没安排咨询,所以,希望你给他做。他们一点半就要过来。只请了一节课的假,做完咨询子寒还得回去上课。”
“你为啥不给他做呢?”温韵问她。
“我和他父母太熟了。本着熟人回避的原则,所以,我把他转介给你。”秦一佩说。
“哦,好吧。我来做。”温韵答应了。秦一佩的理由无可辩驳。
温韵爽快地点头,又想起什么,“对了,走的时候,记得拿礼盒。”
“什么礼盒?”
“这不是要过中秋了吗?我给每个咨询师准备了一盒月饼。”
“温老板,这么大方?我有点感动呢。”秦一佩做了个鬼脸。一把年纪了,做鬼脸,沧桑味多于俏皮,难免让看的人有点尴尬。
“区区一盒月饼,不至于哈。”温韵很不习惯被人称作老板,自嘲道,“我算什么老板?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工作室负责人而已。还是叫温老师。”
“好吧好吧,依你。”秦一佩特意大声地叫了一声,“温老师!”
“我不聋,你能叫得温柔点吗?”温韵嗔怪道,“秦老师!”
“温老师?”秦一佩放低音量,故作轻柔的样子,让人鸡皮疙瘩暴起,“哎,我提议,中秋节把所有咨询师都召集来,开个中秋节茶话会。给大家提供一个机会,好联络联络感情。怎么样?”
“好主意。哀家恩准!”温韵笑道。
“咦,原来你不想做老板,是想做皇太后呀!”
“错,我想做皇帝。”
“武则天二世?”秦一佩半真半假地夸赞道,“有追求!”
“这把年纪了,乘腿脚还灵便,就得追点啥,否则,就真跑不动了,嘿嘿。”
“有道理。我没什么志向,我追你就好了。”
“谦虚了,你。”温韵喜欢和秦一佩斗嘴,权当一种休闲方式,“对了,那茶话会的一切准备工作,我就交给你了。”
“渣!”秦一佩拂了拂衣袖,痛快地应到。
“你,太监?”温韵忍着笑问。
“不,不是!”秦一佩马上反应过来,急忙改口,“臣领旨!”
“那就麻烦你多操心了。”
“别客气。谁叫我是你的副首席咨询师?”
“看把你能的。我怎么不知道诊所有个副首席咨询师职位?又是你自封的吧?”
“对呀,嘿嘿,我责任感强嘛。”秦一佩理直气壮地说,“我还兼了后勤部长、营销总监之职,也知会你一声,你不用谢我。”
温韵斜眼看着她,竖起大拇指,真心地夸她:“有才!”
秦一佩的个性就像一团雷电火球,走到哪里,哪里就熊熊燃烧。名副其实的古道热肠,典型特征:有事做积极做,没事做,制造点事,也要做。
下午一点二十,子寒妈妈就带着子寒来到诊所。在沙发上坐定后,秦一佩给他们介绍了温韵,简单说明了一下,自己不能给他们做心理咨询的原因。
子寒和她的妈妈没有提出异议。于是,小麦就把《心理咨询知情同意书》拿给子寒妈妈签字。《来访者登记表》和《症状自评量表SCL—90》给子寒填写。《来访者登记表》主要了解来访者的人口基本信息和述求。而《症状自评量表SCL—90》是用于评定个体在感觉、情绪、思维、行为直至生活习惯、人际关系、饮食睡眠等方面的心理健康症状。该量表包括90个题目,共9个分量表,即躯体化、强迫症状、人际关系敏感、抑郁、焦虑、敌对、恐怖、偏执和精神病性。心理咨询师常用来对16岁以上的人群进行一个简单且快速的心理健康状况测评,以便了解其心理问题的严重程度。
“这个自杀、犯罪不能保密,是什么意思?”子寒妈妈停下笔,问小麦。
“如果来访者有自杀的念头或者他有犯罪计划和行为之类危险行为,我们是不能给来访者保密的。但其他隐私是一定会遵守保密原则的。”小麦说,“还有,就是预约时间后,你们一定要准时。否则,错过的时间也是会算费用的。如果,有特殊情况,可以提前说明,另约时间。当然,这个要求对心理咨询师也是一样的。”
“哦,知道了。”
小麦把所有前期工作做完,把文件夹递给温韵。温韵接过来,翻开文件夹,看了一眼子寒在《症状自评量表SCL—90》上的得分,发现他在9个分量表中有6个(躯体化、强迫症状、人际关系敏感、抑郁、焦虑、敌对)阳性数目较多,显示有“病状”。看来,子寒的心理健康状况不容乐观。
然后,她站起身,对子寒说:“子寒,我们先聊聊吧。你跟我来。”
温韵打开一个咨询室的门,让子寒先进去,对他说:“随便坐,坐那边都可以。”
咨询室布置简单,墙面被浅驼色的壁纸覆盖。门对着的一面墙有扇大大的飘窗,挂着单色浅杏黄窗帘加白色纱幔。右边墙上挂着一副蓝底白花的抽象油画,它对面墙上则挂着银色的圆形石英钟。油画下面,放置着一张小巧的圆形玻璃茶几,有两张砖红色单人沙发分列两边。茶几上摆放一个白色的小花瓶,随意地插着三只粉色的野菊花。
子寒挑了靠窗的沙发坐下。他微缩着身子,前倾,只坐了沙发的三分之一。双手相握,放在自己的双腿之间,右手不安地搓着左手的食指。镜片后的目光在温韵的身上游离,一副似是无所谓,其实很凌乱的样子。其实,从他和他妈妈一走进诊所,温韵对他的评估就开始了。这是一个内心敏感、脆弱又执拗的孩子。
“不要紧张,你可以坐舒服点。”温韵温和地对他说。
听了温韵的话,子寒扭动了一下身子,往后挪了挪,神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心理咨询你可能也知道一点。它像聊天,但又不是聊天。因为心理咨询师的谈话是有一定章法的。心理咨询师会基于一些心理学理论,采用许多心理咨询的技巧,能更快地帮你找到导致你心理问题的根本原因。必要时,也会给你一些建议。所以,不像与朋友或其他人聊天那么简单。”
“而且,我还有个要求,就是你得保证和我说实话,不要有所隐瞒。否则,就会影响我的判断,那可能就找不到心理问题产生的症结,也就没有办法解决你的心理问题。你明白了吗?”
“嗯,我知道了。”子寒的回答倒是干脆。温韵也从这个回答中,感受到了子寒想解决心理问题的迫切心情。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你所说的一切,我都会替你保密的。因为,你的情况我还要和你父母交流。所以,你的有些事情,如果不想要父母知道的,和我说一声,我也会替你保密的。”
“哦。”
“那么,你决定来做心理咨询,最急切想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温韵问。
“心情不好,学不进去,不想见人。”
“你是一直心情不好,还是就是最近心情才不好的?”
“好像是上了初中后,心情就一直不太好。而最近是特别地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觉得特别地憋闷,喘不上气。想大吼、砸东西、打人......反正,就是高兴不起来。”
“这种状况多久了?”
“大半年了吧。”
“最近发生过什么特别的、让你伤心的事情吗?”
“没,也没有。”子寒语气有些犹疑。
心理咨询的初次谈话,来访者一般戒备心比较强。这也能理解,如果没有建立起良好的信任关系,任何人都很难吐露心声,即便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哦。你给我先描述一下你的生活状况吧。”温韵试着慢慢靠近他,获得他的信任。
“哪方面?”
“哪方面都可以。学习、交友、家庭生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
“父母忙着做生意,我从小是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子寒慢悠悠地说。
爷爷奶奶虽然对我很好,但是,每次看到别的孩子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在一起欢乐的情形,我就特别地羡慕,也很痛苦。我是多么渴望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每次开家长会,别人都是爸爸或者妈妈参加。而我永远是爷爷或奶奶去。我也曾对爸爸妈妈说,我想要和他们一起生活。可他们总说,要挣很多的钱,给我一个更好的生活。可是,他们怎么就是不知道,我不想要什么更好的生活,我就想要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的。时间久了,失望的次数多了,我也就麻木了。他们回不回来,我也无所谓了。读初中时,一家人倒是团聚了。可是,我爸爸依旧是忙,整天看不到人影。我们家就好像只有我和妈妈俩人,冷冷清清地。我妈美其名曰全职照顾我,但是,我需要她的时候,她却经常在麻将桌上下不来。记得初二住校,有一天晚上,我发烧了。我给我妈打电话,让她来接我回家。她说她三缺一,走不开。让我自己先吃点感冒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来看我。高一时,我和同学打篮球,脚崴了,很痛,下不了楼。我打电话叫我妈妈中午给我送点吃的。我妈妈说她有事,过不来,让我自己请同学帮忙。可是,我从电话里听到那边有打麻将的声音。从此,我的心就冷了。
“我觉得他们根本不爱我。”子寒最后用一句话给自己和父母的感情判了死刑。
青春期孩子的情绪状况其实折射出父母教养模式与家庭氛围的偏差。如果父母处在焦虑的情绪状态,就很容易急躁或缺乏耐心,往往以命令的方式口吻要求孩子,让孩子感受到被控制被束缚;或者疏忽粗心,忽略了孩子的情感需求,孩子只会觉得父母不在乎自己。因此,难以感受到父母的爱,所以,父母需寻找到适合孩子的方式去了解孩子的内心,并智慧地表达自己的爱。
“我也知道打麻将不好。有时还忽略了子寒。”子寒妈妈说,“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到了下午,或者我的那些朋友一叫我,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痒痒的,什么也干不了,非要去打一场才行。”
“你一直都很喜欢打麻将吗?”温韵问。
“不是,其实,子寒上高中以前,我是不打的。”
“哦,后来怎么就沉迷了呢?”
一般来说,人们沉迷于某种事物或活动,即有积极的一面,如沉迷科学研究或读书,也有消极的一面,如赌博和游戏。而消极的沉迷往往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满足或者价值感,从而,沉迷其中,依赖某种物质,是为了摆脱一些不太容易承受的感觉,借以逃避不堪的现实。想必,子寒妈妈内心深处一定有不为人知的苦衷。
“唉,怎么说呢?”子寒妈妈叹了口气,低着头,沉默着。温韵没有说话,耐心地等着她下决定。毕竟,有些隐私要想说出口,是需要信任和勇气的。
那年子寒11岁。子寒妈妈缓缓地说道,想到儿子再有一年就中考了,我就和老公商量,决定从我俩一手创建的公司离开,回归家庭,照顾子寒。一年后,儿子顺利地考上了初中。我本来想再回到公司,做回本行。但我老公说,他不想我太辛苦。再说,儿子虽然平时住校,但周末回家时,父母都在外忙生意,家里冷清清地,也不太好。我想想,也是。就决定安心在家做全职太太。
子寒上初二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天气特别好。我们把子寒送到学校后。我对我老公说,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去公园了。反正,现在离晚饭时间还早,不如先去公园逛逛。正当我和老公手挽手走在公园的步行道上,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迎面走过来,她笑着对我老公说:“表哥,表嫂,你们也来公园玩了。”
我一下蒙了,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会亲热地叫我老公表哥。
“哦,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我的表妹——许素素。”老公对我说。虽然,老公当时的神态还算正常,但是,不知怎地,我却感到有一丝的不安。
“啊,你好。”我木然地回应着。
“我为什么不知道你有这么一个表妹?”回到家后,我问老公。
“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远房亲戚。前年从农村出来,非要认我做表哥,我只好在公司,随便给她安排了一个工作。”
“那怎么没听你提起?”
“不是很亲的亲戚,我也没当回事。一忙起来就忘了,再说,她没干满一年就辞职了。”
“为什么辞职?”
“我那知道,也没问。可能嫌我们公司钱给得少吧。”
“你这个表妹长得挺漂亮的,不太像是农村出来的。”
“是吗?我没太在意。平时接触不多。”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闺蜜在微信上对我说:“看到我老公和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差不多一岁的孩子,在医院看病。”
“不可能。”我说。
“我有证据。”她说。随即就发了一个小视频给我。我点开一看,竟然是我老公和许素素。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瘫软在沙发上,直到我老公回家。
“你怎么了?生病了?脸色这么难看?”他轻声地问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一边点开手机视频,给他看,一边死死地盯着他的脸。他的脸色果真变得很难看。
“你居然跟踪我?”他怒吼着。
“你没做丑事,还怕别人跟踪吗?”我毫不示弱。
“我做什么丑事了?许素素老公在外地出差,孩子病了,找我这个表哥帮忙,有什么不可以。”他理直气壮地说。
“她为什么不能找别人?”我的语气开始软下来。
“她一农村出来的,时间也不长。在这个城市即没有亲戚又没有朋友,只和我比较熟,不找我找谁?”
“我又不清楚她的情况。再说,我可没有跟踪你,是朋友发给我的。”我赶忙解释着。
“那你也不能胡乱猜忌呀。”
“好吧,好吧,是我不对。对不起,我道歉。”我说,“你先休息一下,我马上去做饭。”
我想,我真的是多虑了。老公平时对我一直是体贴入微、百依百顺。且不说生病时,精心照料,端水喂药。就是平时,也常常抢着做家务。尤其是到了冬天,都不让我洗菜做饭,怕我的手生冻疮。那时,身边不知道有多少姐妹都羡慕我,找到了一个这么好的男人。这么好的男人怎么可能出轨?我对他的猜忌无疑是侮辱了我们之间的爱情,我很是自责了一阵。
半年后的一天,警察突然找上门来,要调看老公的行车记录仪。说是一天前的深夜,在本市的龙湖小区发生了一起汽车偷盗案。路边的视频监控拍到我老公的车驶进该小区,他车上的行车记录仪有可能拍到了当时正在行窃的小偷的影像。因为老公出差,我就把行车记录仪拿给了警察。记录仪上竟然显示,老公经常出入龙湖小区。等警察走后,我起疑心了。因为,那天老公明明和我说,是和朋友到郊外钓鱼去了。怎么会出现在城市另一边的龙湖小区?
这个疑惑像根鱼刺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卡得难受。于是,我悄悄地跑到龙湖小区,漫无目的地寻找。我想找到什么,可又害怕找到,但又不甘心不明不白地放弃。然而,第二次去的时候,我特意到小区的儿童游戏区蹲守,看到了一对母子走过来,居然是许素素和她儿子。尤其是她的儿子,当时的模样,简直和我老公小时候一模一样。我颤抖着手,偷拍下她们母子的照片。那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人像踩在一团云上,全凭着本能和腿的肌肉记忆,才没有走失。
晚上,老公一进家门,我就和他摊牌了。他看到手机里的照片,见再也瞒不住了,只好承认。他跪在我面前,请我原谅他。说是某天公司聚会,喝醉了,不小心,和许素素发生了关系。可是,有了孩子,又不能不管。知道我晓得了他们的事,会受不了,所以,只好极力隐瞒。我说我要离婚,可老公不同意离婚。他说他依然爱我,对许素素只有责任。让我相信他,他一定会解决好这件事。
“后来,这事解决了吗?”温韵问。
“如果解决了,我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他总是找各种借口,拖着这事。一会儿说孩子现在有病,不能不管;一会儿又说许素素不干,不能把她惹急了,怕她做出出格的事。周围的亲人和姐妹也劝,为了孩子,忍一下吧。可谁又知道我心里有多苦?一个你最爱最信任的人做出最伤害你的事,还有比这更残忍的吗?”子寒妈妈悲愤地说,泪水夺眶而去。温韵急忙递给她一些纸巾,无言地注视着她。
“时间久了,我也麻木了。”子寒妈妈擦干眼泪,揉搓着纸巾,抿着嘴,倔强地说,“我也要潇洒快乐地活着。所以,为了消磨时间,不再想这些糟心的事,我听从闺蜜的建议,打打麻将。谁知不知不觉地就沉迷其中。不瞒您说,温老师,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好像都得了抑郁症。后来迷上麻将,加上姐妹们劝我,似乎好多了。”
“我能理解这段婚姻带给你的伤痛,可是,你采用了一种逃避的方式来解决婚姻的问题,结果,孩子承受了不幸婚姻的恶果。”温韵严肃地说。
家庭其实就是一个系统,一个整体。在一个家庭中主要存在着父母、父子和母子等次系统,最持久的次系统是配偶、父母、手足次系统,夫妻次系统是基础,会影响到整个家庭的功能结构。由于夫妻次系统出现了问题,所以,这个家庭的功能,尤其是教育功能、情感交流功能......不能正常地发挥,孩子被会因为教养不当,出现心理问题。所以,孩子的心理出现问题就预示着整个家庭系统运转不良。也就是说,每个问题孩子的背后一定有一对或至少有一个问题父母。
“对了,这些事,子寒知道吗?”温韵问。
“不知道。就是为了他,我才忍着没有离婚。”
“那你就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不知道。反正,我已经想好了,等子寒考上大学,我就离婚。不管他解决没解决,我是不想再和那么一个虚伪又恶心的男人在一起了。”子寒妈妈的脸上沮丧又决绝。
“你们这样的家庭氛围,对子寒的影响无疑很大。”温韵说,
“嗯,我以前忽略了。只顾着自己难过、伤心,逃避痛苦,对子寒关心不够。自从上次事情以后,我也反思了自己,尝试在改变。我不能再这么委屈自己了,如果老公还不收心,我就和他一刀两断。不管怎样,我都要好好生活,陪伴子寒健康长大。”
“这就对了。”温韵说,又问,“他们父子关系如何?”
“一般。他爸爸一直忙事业,很少陪子寒。俩人现在交流很少,也说不到一块。”
“下次,应该叫上子寒爸爸一起过来。”
“我只能试试,他不太相信心理咨询。”
“哦,还是尽力说服他吧。”
“你今天看起来,比上次精神了许多。”一月后,坐在温韵对面的子寒,一件浅灰色的Polo杉套在白色T恤外面,显得很斯文。他脸上的神色很平静,听到温韵这么说,有一丝笑意在嘴角闪过。
“最近感觉怎么样?”
“还好吧。”子寒说,“就是睡眠有点不太好。”
“睡眠不好?是睡不着、早醒,还是容易惊醒?”
“睡不着,也会早醒。”
“哦。现在还在怨恨父母不在乎你吗?”
“无所谓。反正,我爸爸还是一直忙。我妈改变了一些。麻将打得少了。”
“那你的情绪好些没?”
“时好时坏。”
“哦?那让你情绪不稳,时好时坏的原因是什么呢?自己有觉察过吗?”
“我......”子寒低下头,小声地说,“我很害怕看到一个人,看到那个人,我的心情就会很差。”
“一个人?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我班上的。”
“为什么?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她是我的初恋,才分了手。”子寒抬起头,看着温韵,“你见过,那天在楼顶的那个。”
“那个女孩?这么说,那天你跑上楼顶,也是因为她?”
“不全是吧。当时,就是感到很烦躁,憋得慌,在教室里待不下去了。”
“你愿意给我讲讲你们之间的故事吗?”
“一开始,我俩坐同桌。她成绩很好,人也很善良。总是在我走神的时候,提醒我要专心听讲。有一次,我胃突然很痛,她急忙找了个男同学,把我背到医务室。晚饭时,还到食堂给我打了稀饭和馒头。从那以后,她总是监督我,不准我喝冷水,要按时吃饭。”子寒缓缓地讲着,脸上浮现出少年特有的欣喜和羞赧之色,“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喜欢上了她。每天,只要看到她,和她在一起,不管做什么,就很快乐。而且,我感觉她也很喜欢我。所以,在她生日的那天,我送了一个她最喜欢的水晶球。同时,还给她写了一封情书,向她表白了。她也答应了,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这是一段很美好的感情。”温韵说。
“......”子寒没有说话,只是很讶异地看了温韵一眼。也许,温韵是第一个这样正面评价他这份情感的人,他有点不敢相信。
“那你们应该很快乐,在一起的时候。”
“嗯。”子寒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急忙辩解道,“我们可什么都没做。只是一起做作业,偶尔,一起逛逛街、看电影。”
“我知道。”温韵笑着说,“初恋总是美好的,简单又纯洁。”
“嗯。”子寒点了点头。
“可是,为什么会分手了呢?”温韵问。
“班主任冯老师告诉了她的父母。她父母不准许我们交往。她承受不了父母的压力,就向我提出分手。”子寒愤恨地说,“冯老师也把我俩的桌位调开了,警告我们不要谈恋爱。”
少年们的爱情常常被老师和父母视为洪水猛兽。好像少年们对异性有爱恋是一件多么丑恶又十恶不赦的事。他们忘了自己年少时也曾对异性有过美好又纯真的情怀。那是人天性的自然表达,是人之常情。并没有早已被世俗污浊了的成人们臆想的那么不堪。通常,老师和父母们把爱情与学业视为一对势不两立的死对头,而实际上,正确的引导,可以让爱情成为学业的加油站,让学业有了精进的动力源泉,勇往直前,实现梦想。
难怪那天晚上,子寒连冯老师也不想看到。想必冯老师的棒打鸳鸯寒了他的心。
“他们这样做让你很愤怒是吧?”
“我恨他们。”子寒冷冷地说,“其实,我们俩知道,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学习,也相约要考上同一所重点大学。所以,在一起也没干什么。”
“大人们有时候的想法,确实有些自以为是。”
“现在,我一进教室,很想看到她,也怕看到她。”
“为什么怕看到她。”
“看到她,心里就会难过。”
“难过是因为什么?”
“嗯......说不清。”
“委屈?不甘?舍不得?还是有些埋怨?”
“都有点吧。”
“看来你对她的感情还是挺深的。”
“可能是吧。”
“不过,你们也不是完全就没有机会了。以后上了大学,或许考到同一所学校,也可以重续前缘。再则,换一个角度看这事,暂时的分开,你可以看做是对你们这份感情的考验。如果你们彼此心里都有对方,一定还会在一起的。”
“真的会吗?”
“朝着那个方向努力,就会有希望。不管怎样,事情已经这样了。如果你一味地沉浸在痛苦中,是于事无补的。不如,暂时忘掉这些不愉快,努力做好自己。未来才有能力,或者说有机会弥补遗憾、如愿以偿。你说是吧?”
“嗯。”子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温老师,不好意思。”子寒妈妈对温韵说,“我没有说动子寒的爸爸,他不愿意来。”
“哦,没关系。”温韵说,“据你观察子寒的状态有改善吗?”
“比以前好多了,谢谢温老师。”子寒妈妈说,“我现在很少打麻将,尽可能地陪他。他需要我时,我基本上可以及时出现在他身边。他现在和我的关系缓和了许多,有时,还和我说说学校的事。就是,偶尔还是会乱发脾气。”
“什么情况下?为什么?”
“有次,他玩我手机。正好,我朋友给我打电话,他就顺手接了。结果,一听到对方的声音,就把手机给扔到地上,摔烂了。因为,他听出了那个声音是经常叫我打麻将人的。”
“可见,你经常打麻将,给他造成了多么大的伤痛。他已经到了条件反射、神经过敏的地步。”
“唉,我也没想到我伤他这么深。”子寒妈妈懊悔地说。
“那就耐心点吧。子寒需要时间来调整自己的心态,这个过程可能会有反复。”
“哦,我知道了”子寒妈妈答应着,“对了,温老师,子寒早恋的事,他给你说了吗?”
“说了。你们是不是很反对?”
“我们到没有。是女孩父母坚决反对。所以,这件事对子寒的打击很大。”
“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子寒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呢?”
“子寒本来就是个敏感、脆弱的孩子,对感情认真又执着。”
“这只是原因之一。据研究发现,越是在家里感受不到关爱的孩子,越会过早地和异性发展亲密关系。而且,失败后,也陷得越深。因为,恋爱时的那份温暖和甜蜜是他在家庭中严重缺失的,却是一个人成长不可缺少的。因此,很容易被视为生命的一切,当救命稻草一般,失去了,就沉了。子寒,现在就是这种状态。所以,你们做父母的要及时填补他这个情感空缺,才不至于让他孤立无助,情感无所依托,走不出来情感的漩涡。”
“好,我明白了。温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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