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算账
纸包不住火，老四很快也听到风言风雨了。
我们的老四气得不行。于是，一家人特地回了趟老家，把老大老二都喊到老三家里，责问了：
“这是什么人在嚼蛆、呕屎？弄得就像在旁边看到的一样。不错，现在这年头，人人想发财了。可是，我们用得着父亲帮我发那么点财？我们会让父亲在我们的学校门口丢我们的人？你们再去看看，那个白莲中学，那么大，那么上规模的一个学校，是不是还允许有人在门口摆地摊？你以为白莲中学是我们这里小小的水廓中学啊！你们可以去看看。看完之后，再下这个结论。或者，你们不放心，请个拍电影的，去那学校门口成天候着，拍成电影给你们看看。别弄得成天在家没事做，一天到晚没影儿造《西厢》。我告诉你们，我们是好吃好喝地待着我们的父亲的，但我们没有拿到上人的一根筷子，白手起家，现在还管着父亲吃管着父亲喝。得了上辈子家产的人，父亲母亲帮助起了大瓦房子的人家，现在都干什么去了？”
老四家的就连忙挡住丈夫：“芥舟，别说了，你这样说，爸爸不开心，也让哥哥们不开心。”
听听，老四家的，倒是一口一个爸爸，一口一个哥哥。
可是，没有人理她。老四家的倒也没有太尴尬，知道这家就这个样子了。她明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更明白，她在这个家，能待多长时间？老四都不愿意多待，水廓中学那里，老四早就打好了招呼，中午与晚上都在那里，饭店也早就订好了。
“我有什么不开心的？”父亲高声喊起来了，“我有什么不开心的？这不都是实话实话吗？老四上了学了，没错啊！但他上学，没用家里的一分钱啊！上高中，是学校接济的，他自己挣的助学金。上大学，学校开始发钱了，就那点钱，还往家里寄。你们总不能不让他连个初中都不去读就跟着你们下田吧？没有这个道理吧？天变了，你们当时读书无用，他赶上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了。你总不能这么不讲道理，人家能考上高中，你却不让人家去上吧？不错，是的，当初，我这个做老子的没有出息，没法子让你们读上高中啊！你们知道的，学校不是我开的，我说了不算。你就是成绩再好，可人家学校那时候不需要你考，只要大队推荐上高中。人不能这么不讲道理的。当然喽，我们这个家，再怎么糟糕，是帮了你老大把个婚结了，又帮了你老二把个婚结了。特别是你老二结婚那一年，就真真正正地穷下来了，穷得连壳子都没有了。那一年，全蒲塘里人都晓得，我们老方家一连三件大事，先是替你老二建了瓦房，后是为你老二娶了新娘，接着，是你们的老娘一个跟头跌下去就没有爬得起来。问问自己的心，哪家经得起这三桩大事折腾？经了这三桩大事，你妈妈还爬得起来吗？你们老大、老二，多好啊，反正大事都完结了，屁股一拍走人了，把老三丢下了，把老子我丢下了，把你们的外婆丢下了，把你们的祖母大人也丢下了。现在，你们的外婆也归天了，你们的祖母大人还能说能动，但还是要我和你们叔叔赡养她。你们倒好，就不能让我在老四那里过几天好日子？我在白莲镇，我在杨桥庄，就只是吃着玩，玩了吃，天事不问，什么生意不生意，小摊不小摊的？老四家两个人关饷，他们兜里什么时候缺过钱？老四终于过上好日子了，你们就这样眼红啊？你们是亲兄弟，你们这样，老四会寒心的。老四的心，早已经被你们伤得透透的了，你们还要这样，你们是人生父母养的吗？你们是我老方家的子子孙孙吗？我怎么就养了一帮子畜牲？你们要让你们的老娘在阴间跺脚的！”
还是老二家的先开口了。事情是她惹下来的，最后话又转到她这里，听听，为了娶你，为了娶你建了瓦房，为了娶你，这里老娘一个跟头跌下去，没了。你们呢？老二家的站起来，和颜悦色，说，“叔叔消消气，我们这不也是听人家的传言吗？”
“人家的传言？人家会有什么传言？哪个人家会知道几百里以外白莲中学的事，杨桥庄上的事？蒲塘里还有哪家有亲戚在那里？你倒是说给我听听！还不都是你们自己在那里瞎想瞎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你们就晓得编派这事儿那事儿的，你们还真会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像我老方的儿子，读过几本书，有点想象力。你们够狠啊，我做老子的让了你们了，你们的老四全家也都走得远远的不想与你们有什么搭讪了，怕了你们了，你们怎么还能这样捕风捉影，无影儿造《西厢》啊！本事真大啊！”
老二家的称公公是叔叔，老四家的还是惊讶不已的。老四家的后来才知道，老二家的，其实也是我们的表亲，还是姑妈家的，远房姑妈，当然也没有远到哪里。当初，就这门远房表亲，家里全是女孩子，成家姑妈一口气生了六个女儿。成家一直想生个男孩子，倒是生了一个男孩子，可惜那男孩子在十九岁上得了病去了。成家这么多丫头，才总算能摊一个给我们家。
唉，那时候，我们家差不多是败落得一塌糊涂了。所以，成家的这个四丫头，也就是我们的老二家的，也曾经想要翻过圈，就像猪子不肯呆在猪圈里一样了，不想听父母的意思，自己找个对象。总算是因为年龄大了，再不嫁人，也会成问题，这才在27岁上嫁了老二。你想想，在乡下，这样一个年龄，女孩子，再不嫁人，也要被人说话的。成家四姑娘就这样勉强同意上花船。但还是不依不饶，一定要男方起一进瓦房。
老四家的叹了口气，对自己的男人说：“这么说来，你是有福的，我24岁就做了你的老婆，第二年就为你生了个胖小子。关键是，我都没要老方家的一根筷子啊！”
“谁说不是呢？”我们的老四说。
我们的父亲还想说什么，我们的老四把话接过去了：“爸爸，你也别说什么了。话越说越多。干脆，今天，我还是把有些账公开，把所有的话都说开。以后，就别再有那么多废话了！”
老四坐下来。其他人都站在桌子边，看他公开什么账。
“这样，我来告诉大家，父亲自己在公家拿的下放补贴，我是一分钱没有动他的。他用在哪里，我看，他没有给我报账的义务，我也不可能反过来跟他要账。你们如果要他报账，他愿意报给你们就随他。我反正是不能让父亲向我报账的。但是，今天，父亲大人，你得当着大家的面，告诉他们，平时，我们这个小家庭你上街买菜的钱是不是你自己掏的？”
“这话说的。每次都是你们拿给我，不是你，就是君君姑娘。我每次买完菜，要将余钱给你们，你们都没要，说是留我买烟抽。”
“好，这就马马虎虎算是第一笔。第二笔，非常重要。大家都听好！”
一屋子的人都静了下来，屋子里针掉在地上听得见响。
“第二笔账是母亲大人去世那一年，老四我眼看上不了学了，是蒲塘里人可怜我，眼看就只有两个月就要考大学了，总不能让老四不能去县城考大学吧？这是蒲塘里当时发起捐款的人的话。 这个人是谁，我找了这么多年没有找着。问你也不说，问他也不说。那时候，张家给我三块，李家给我五元，姜家给我八块，夏家给我六块的。还有个比我小的孩子，竟然也给了我五角。我当时眼泪都下来了。这样一笔钱，算下来，有七八十元。我没有放在身边，放我身边不安全，我也用不了这么多钱，我拿了十五元在身边，已经是非常泼绰了。其他的全给父亲了。我到楚水城考大学时，又拿了其中的三十元。现在算下来，还有四十元左右。父亲大人，现在，你得把这个账给我。”
老四家的在背后直捅老四，让他别说下去。看得出来，老四家的肚子里也是一本账。
“君君，你别捅我。这事，得说清了。该说清了。应该早说清了。我到现在也是一肚子疑惑。跟我们的父亲说了几次，几次他都是吱吱唔唔地应付过去了。”
我们的父亲咳嗽了几声，显然不太想说，脸上也不太自然了。
“父亲大人，不说也得说。这是我的钱。将来这笔人情债，是我要还给蒲塘里的父老乡亲的。这份高天厚义，我不能当没事人。以后我有发达的一天，我一定要回来报恩的。”
“唉，那我就直说吧！这笔钱，我用来还债了。那两年，我们老方家又是起老二的大瓦房，又是老二结婚，欠了一屁股债。”
“啊！这样的啊！”全家人像炸了锅一样，叽叽喳喳了很长时间才停下来。全家人都没有想到，连老四的这点救命钱都要拿出来替老二家还债了。
“好，我知道了。我当然也不会要你父亲大人或都我们弟兄们当中哪些人吐出这笔钱来。但这笔钱，确实就是我当时的救命钱。好在，我也只有两个月的上学时间，不然，两个月后我还真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说第三笔账。第三笔账是我上大学前，又没钱去上大学了。我到现在记得，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人家一个卖青货的担子经过我们家门口，是隔壁郏周庄的刘挑儿，经常来我们这里卖一些青货，卖一些豆腐百叶什么的。那天，刘挑儿正好经过我们家门口，看见我们家在忙着，便多问了一句，府上有什么大事吧？我们的父亲叹了口气说：还能有什么大事？老四考上了大学。刘挑儿说：这是好事啊！天大的好事啊！这事情到哪里找？我们的父亲接下来一句，让我现在都心发寒。我们的父亲说：什么好事？还不又得花钱？哪里来的钱？把人愁死了。”
我们的老四说到这里，转过身，拍拍我们的父亲，说：“爸爸，我这样说，你别介意。当初你确实就是这样讲的。我那时候，背转过身，眼泪又下来了。我也是在那时候想，那就不去上大学吧！”
老四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屋子人都把头低下了。老四接着说：“我准备不上了。这话可能是被刘挑儿一边挑着担子一边说给蒲塘里人听的。一定是他了。就这样，又是蒲塘里的一个好心人发起了捐款。还是那样，张家给我三块，李家给我五元，姜家给我八块，夏家给我六块。我最好的同学方来宝家也送来了十块。这笔钱可能有一百二十块。我拿其中的两元钱，还给了老大。承蒙老大，在母亲去世之后，在我回学校之前，在蒲塘里人捐款的时候，他也给了我两块。但我们的老大一家人嘴上一直念叨着这两元钱，我觉得，我还是还给他吧，无债一身轻。对了，还有老二，你的那块钟山表，我当时也被我催着要回去了。我现在也不瞒大家，那时候，我是戴着一块手表去上大学的。我现在告诉大家是谁给的，就是我们所有人都瞧不起的矮叔叔，一辈子因为得了个侏儒症没有能讨得上老婆的德龙叔叔给的。那时候，他还在大队做事，手上有几个活钱。他把手上的手表除下来给了我，还塞给了我五元钱。那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德龙叔叔跑了全庄在找我。找到我，把我领回他的家，给了我这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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