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2
老实说，肖毅并不是像焦茜想的那样消极保守，也不是像章祚人想的那样刻意抵抗，更不是像安然训斥他的那样任性怄气。肖毅在东银国际6年的时间，从32岁到38岁，这不是他最有激情的阶段，但是是他走向成熟的阶段。在港岛审慎的风险文化背景下，他怀着对风险的敬畏之心，从敢打敢拼的“投行小王子”，慢慢成长为一个具有高度风险敏感意识的国际化金融人。在这个过程中，肖毅亲眼看着东银国际这个子公司一步步成长成中资银行的标杆银行，他付出过努力，也当然格外珍惜，他由衷地希望东银国际能够稳步前进，越来越好。但是，总行对东银国际的策略却让他越来越担心。
两年前，总行管理层调整分工，安然不再主管国际业务，转为另一个副行长唐纪年主管。唐纪年是开拓性干部，不满意东银国际的发展速度，坚定地认为东银国际管理层过于保守，墨守成规地做业务，下决心调整东银国际的领导班子。所以，调回了周敬民总裁，弃选了风格也偏保守的肖毅，换成了相对进取的章祚人。之后，大幅度调减了港岛本地管理层和主管层的职数，选调了大量总行员工外派。最后，东银国际所有的高管层和部门主管层几乎都换成了总行的外派人员。高管层尤为严重，包括肖毅在内，全部都是外派人员。这种格局可能如冷董事长和唐纪年副行长所说的，可以更好地理解总行的经营意图，更好地发展跨境业务，但是这些人大多没有境外学习工作的背景，他们了解港岛的本地市场吗?更直接地说，他们了解港岛的监管文化吗？
港岛经历过98、08年两次经济危机，尤其是98年金融危机，对于港岛金融业，甚至对于很多港岛普通市民来说，那都是生与死的搏斗，经历过才会有畏惧，所以，金管局审慎监管到了极点。毫无疑问，这影响了金融业的创新，但也最大程度地保护了港岛这个全球资金自由港的安全。正是这种对港岛监管文化的认可，肖毅成为了港岛金管局最信赖的中资银行管理层之一，也是东银国际最受港岛本地雇员欢迎的管理层。当然，也成为了东银国际两个当家人最不喜欢的班子成员。
在信贷委员会上被架空后，肖毅给他大哥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想回内地了。他大哥肖军一贯平淡地说：“好，我来办。”肖毅又给安然打了电话，简单汇报了一下工作，提出想转回内地。安然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你真的想好了，又要逃跑了。”肖毅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埋头工作的同事们，苦笑着说：“想好了，主动逃跑，总比被人家赶走好，离开对大家都好。”
对于肖毅的离开，安然其实早有心理准备。8月份，东银国际的管理层来总行汇报，焦茜对冷董事长和安然说：“东银国际是东银集团国际化战略的旗舰店，在国际化、全球化趋势中，我们的发展需要积极进取，这需要一个进取的前台队伍，更需要一个进取的中后台支持。”当时，与会的总行高管都看向肖毅，肖毅冷着脸，不说不笑，无声地表态。会后，焦茜去冷董事长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晚上约了冷董和其他几位高管吃饭，安然有事没有去。后来，听说肖毅也没有去。再后来，又听说，肖毅拒绝在一些产品和政策的会议纪要上签字，焦茜按照“少数服从多数”原则强行推动了后续产品开发投产。
总行冷董事长有一次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很无奈地说：“精英的缺点就是太骄傲太固执，班子割裂成这样，经营怎么搞？”安然很清楚冷董说的精英是谁。更何况，焦茜去东银国际不到1年，肖毅在东银国际呆了6年，所以不管肖毅主动与否，他也将被调离。区别在于，回国内还是去别的海外机构。冷董事长估计更愿意让他去纽约或者其他境外行，毕竟，论经验论能力，肖毅足够领导一家境外机构。但是，安然出于私心，更愿意让他回国内。毕竟东银集团是以国内业务为主，要想以后有进一步的发展，就一定要有在境内机构亮眼的管理业绩。这样也好，肖毅明确表达了想回国内的想法，他大哥也托人打过了招呼，不用安然费心说话，冷董事长于情于理也不会硬把他弄到境外去。毕竟，肖毅在外面飘了10年了，算是对国际化业务作出重大贡献了，再弄出去确实说不过去。
肖毅的任命下来的很快，燕岭分行第一副行长。和他在东银国际的职位相比，算是提了一步，正正经经的二把手。对于这个任命，肖毅非常满意,不在于职务,而在于距离。燕岭省会土门市离帝都高铁只需要不到两个小时,每周回去一趟,既可以有家庭的温暖,又不至于被别人的幸福灼伤。在总行行务会上，冷董肯定了肖毅在境外这几年的贡献，但也坦言肖毅没有内地分行管理经验，甚至近10年都没有在境内工作过，需要补习的内容还很多。这个安然清楚，也明白这个短板肖毅必须补上。在这次肖毅回归的事情上，安然唯一插手的事情就是为他选择了燕岭。在安然看来，燕岭就是整个中国经济的缩影，两元经济，转型闯关。燕岭的经济基础薄弱，但是区域优势也给这个人口大省带来了更多的机遇，这不仅是燕岭和燕岭分行腾飞的机遇，他希望这也是肖毅事业腾飞的机遇。
但是，安然确实对肖毅现阶段回来是很不认可的，他完全不理解肖毅为什么非要和焦茜他们搞成这个样子。肖毅毕业进入东银，安然就是他的处长，一路相处下来，他了解肖毅，他相信肖毅完全可以和东银国际的新一任领导磨合好，不用带着班子割裂的名声回来。但是,肖毅不肯，说他不想再逃避了。这在安然看来，这就是肖毅一贯的任性妄为！安然让展严劝过肖毅，结果，展严莫名其妙地反过来劝自己赶紧把肖毅给弄回来。
肖毅说的确实是心里话。当年肖毅主动去境外，是逃避，10年过去了，如果说他还没有放下当年的那些人、那些事，确实太矫情。他不回来，很多程度上是因为他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差距。自己的朋友们都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现在的他算什么？在事业上，五年前刚提子公司的副总裁还可以说事业顺利，后来在副总裁的位置上一直停滞不前。和他一起在总行提处长的展严已经在市行行长、省行副行长的岗位上轮了一圈，在总行公司部是排名第一的副总经理，等公司部一把手莫胜退休后，展严就顺理成章地上位了。而自己还在一个境外子公司当个被架空的副总裁，境内基层管理经验一点没有，未来发展会很受限制了。这还是和东银的同事相比，和他的那些发小、同学相比，他落后的更多了。
事业上也就算了，肖毅没那么在乎。但生活上更是乏味，上班下班，喝酒运动，连个起伏都没有，标准的死亡线。有时候周末去加班时，看到公园里的孩子和爸爸妈妈快乐玩耍，肆意奔跑欢笑的时候，他忍不住想如果他和余曼在一起的话，现在也可以一家三口的幸福着，想着想着都不自觉地微笑，然后再把微笑硬生生地僵住，将幻想硬生生地抛到脑后，继续过自己冰冷孤单的生活。展严是他在东银集团最好的朋友，他是了解自己的。有时候，展严来港岛开会，会陪着他去酒吧喝酒。展严曾经问他，怎么就迷上喝酒了。是呀！出国前肖毅是乖宝宝，家教又严，不抽烟不喝酒，现在全会了。
为什么会了？因为寂寞。来港岛前，他先是在英国外派了3年。他记得，刚到伦敦是冬天，天又冷，风还大，细雨迷蒙，下午三四点天就黑了。每天下班，肖毅就一个人撑着伞，孤零零地走在街上。买点面包和酒，回到家，想做的就是点根烟，窝在沙发上看书喝酒，什么都不想，不敢想，怕自己伤心。就这样，烟和酒就是他最忠实的伴侣，还好，伴侣就是伴侣，不是爱人，不会让他沉迷其中。他有节制，每天两根烟，三杯酒，不醉不上瘾，但是，足够消磨时间还有意志。他记得上一次展严和他喝酒，他抽着烟，看着对面维多利亚的夜景发呆。展严忽然搂着他的肩膀说：“肖毅，回去吧，再待下去你就废了！”
肖毅自己也知道，再不回去就废了。以前有理想，现在没了，以前有方向，现在也没了，以前有激情，现在更没了！他就像一个退休养老的老人，静静地看着一个物件就可以发呆半天，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有时候看到展严、魏源还有安然他们这些老同事、老领导那么有激情地干事业，就不由懊恼自己放逐了太久，可是懊恼完就又把自己扔到一堆琐事里。展严给他说：“我觉得你连表情都快没有了！”就是那次喝酒，展严看到了他的药，问他是什么，他说是胃药。后来，他知道展严偷走了一粒，因为他每天都数药的个数，小心翼翼地控制药量，他不想自己真的变成依赖药物的抑郁症患者。展言和他谈过的第二个周末，肖毅去心理医生那里，心理医生又陪他聊了一会儿，建议他增加药量。第二天，他收到了中度抑郁的诊断报告，想了一个小时，给他大哥打了那个电话，说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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