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悲哀的答案
她不止一次梦见那场演讲会。
梦里她穿上了洗得干净崭新的校服,使劲地紧了紧橡皮筋,正襟危坐,压抑住狂喜的心跳,翘首以盼主席台上传出自己的名字。
奖学金的获得者,进步之星,英语单科第一。
台下似有人窃窃私语:“那个谁不是第一么?”“可惜了......”
她并未在意,捧着奖状笑颜如花。
梦里的阳光正好,闪光灯是那么耀眼。
突然乌云密布,浓墨重彩的黑暗淹没了她。悲伤的潮浪席卷而来,四周隐约有隆隆的雷声。
她紧紧地捂住耳朵——没有用,“悲哀”“悲哀”的回响一声高过一声。
“啊!”林笙喘着粗气从床上坐起。又是这个梦,像蛛网缠身。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现在谁愿意见人?林笙翻了个身,用被子紧紧地蒙住了头。
停了一会,外面又“咚咚咚”敲了三下门。
键盘上飞舞的手指停了下来——苏塔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一眼被子里一动不动的一团,关上电脑,走到门口把门拉开——
叶宵被弄得不知所措。她本来是找林笙的,结果开门的却是个陌生女孩。酝酿了好久,她试探着开口:“你好...请问林笙...在吗?”
苏塔将手搭上门框,不太友好地打量着她;身体微微倾斜,刚好挡住了柳如慧探头探脑的视线。
柳如慧像个不倒翁似的左摇右晃,无奈视线被挡住什么都看不清楚。她郁闷地跺跺脚:“林笙该不是已经搬走了吧!”
继而她变成了一个陀螺,绕着不算宽阔的楼道团团转:“完了完了!我们来晚了一步,我就说嘛!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振作起来,都怪萧静恬!她就是看不得别人好!”
“柳如慧,你别......”叶宵一边满脸尴尬地拉住她,一边对着门口的人微微鞠躬,“对不起啊,让你见笑了。”
里面,林笙终于受不了高音的骚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她竖耳细听,听见叶宵对苏塔说:“请问,你知道这里原来的住户现在在哪里吗?”
林笙听见不由笑出了声。果然是不太熟识的人,不知道问这个人等于自讨没趣吗?
却不曾料想,她的笑声引起了柳如慧的注意,口快的她大声叫喊:“林笙明明就在里面啊!”
林笙一慌神,情急之下竟脱口而出:“我不在家——”
这下是坐实“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柳如慧大喜过望,拉着叶宵就要往里面闯——
突然手臂被门口站着的女孩紧紧拉住,柳如慧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却因为惯性把一旁的叶宵撞得摔倒在地上。
“你干嘛啊!莫名其妙!”柳如慧不满地瞪圆了杏眼。
闻到了门口浓浓的火药味,林笙怎么也没法置身事外了,她走过去扶住气鼓鼓地睁大眼的柳如慧。
“我这不是出来了嘛,别生气了。”
“不是的,是我们冒犯了,真的很抱歉。”叶宵颇有礼数地解释道,“林笙,我想请问一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和我们一起看办公室?”
林笙沉默不语。是啊,她当时答应的好好的,可一切瞬息万变,现在可谓是今非昔比。用文字去抚慰受伤的心灵?她心中的伤口又有谁来抚平?
柳如慧失望地垂下了眼:“你还是...还是没有准备好......”
她不说话,眼前飘过抗议书上鲜红的指印。
“还是走吧,十分抱歉打扰了。”临离别前,叶宵塞给林笙一个信封,“如果有时间,请你一定要打开看。”
两个女孩子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楼道,再也不复来时的兴高采烈。
关上门,林笙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哦,那两个是我的大学同学,是不是她们太热情吓着你了?”
苏塔面不改色地走到自己的电脑桌前:“没有。”
林笙已经知道,苏塔的所有否定词都不能太当真。“这就是我们平常的相处模式啦,那个短头发的女生,叫柳如慧,只是有点自来熟,她对人是没有恶意的。”
她说着,手上挺自然地将信封拆开。
林笙:
你好!听闻你为近来的一些事情忧心,我自作主张地帮你预约了章闲云教授的谈话,时间在今天下午两点半。也许我有些冒犯了,但我想这应该能对你有所帮助。
如果你感到冒犯,请将信件撕毁,这件事就当我从没提过。
敬祝
安康!
叶宵 谨呈
12月12日
陈槑的出现在MAR已经不算是新鲜事,只是今天要另当别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陈槑居然换了身新衣服,还罕见地把脸洗得一尘不染。
“姚姐姐,我来投诚啦!”她嬉笑着看向姚乃莹铁青的脸色,“怎么了,姐姐?难道加入你们要什么投名状吗?”
不等姚乃莹睬她一句,她又自顾自地念叨着:“我可是办成过大事呢!13岁的时候我就杀了人,而且根本没有亲自动手呢!”说起自己的“丰功伟绩”,陈槑越来越有了精神,“谁叫那个人对我动手动脚的?还有本事动他试试?活该!丢了工作活该!偷腥被抓活该!开车掉到河里也是活该!”
“你等等!”姚乃莹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个恐怖视频是你拍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秘密咯。”陈槑得意洋洋地歪了歪脑袋。
“我不是问他是怎么死的——他的工作和婚姻本来就要出问题,你不过是引导他将这一切联系到你的诅咒而已。”姚乃莹说着说着,脸上的阴云越来越凝重,“只是,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没有加入过任何组织,凭什么知道这么多有用的信息?”
陈槑的笑容收缩了一秒,继而又恢复了那副悠哉游哉的模样:“那还用说?我从9岁开始就浪迹江湖了好不好?包括你们的事我也是打听的一清二楚哦!”
除了那个冰块——还是木头来着?她的同伴还叫她“熊孩子”!简直是无法忍受!
姚乃莹心中纠结。她先试了试对方的意向:“如果我同意你加入,你打算在哪个部门发光发热啊?”
“信息部咯,不算过分吧?”陈槑对着她挤眉弄眼。
“不行——不行!”姚乃莹连连摇头,“信息部是要在脖子上纹纹身的,组织的规矩,不准露出纹身图案!你这个发型,脖子完全是露出来的,让我们怎么办?除非你把头发放下来。”
“怎么可以!”陈槑的反应却是异乎寻常地激烈,“我可是个有原则的人!十字真言:眼镜不能摘,头发不能拆!其他的事,你说什么都好办,就是这两个没得商量!”
她的声音说着说着突然小了下去,最后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换了发型,她怕是就认不出我了。”
老教授家门前,对联上的大字苍劲有力。
林笙抬起欲敲门的拳头慢慢张开,顺着毛笔的墨迹缓缓放下。
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我还是不敢敲啊。”林笙偏过头,看见无比认真地盯着她看的苏塔。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谢谢你愿意陪我。我真的没有想到,现在还有你愿意陪在我身边。”
苏塔移开视线,没有接她的话。
她也不明白怎么就答应林笙要参与这些“闲事”了。不过要是林笙问起——那就告诉她,她独自行动容易闯出更大的祸事。
林笙的手臂再一次滑落。
“唉,我果然不是真正的猛士。”
“什么猛士?”苏塔又在她身上短暂地瞥了一眼。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黑暗的忧伤,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林笙轻轻诵道。她的记忆,随着诵读,飘到了遥远的学生时代,“我果然还是没有勇气面对。”
旁边突然多出了一只洁白而修长的手。
“我不擅长文学——但是,我认为我可以帮你敲门。”
苏塔抬手轻敲,“咚、咚、咚”,如鼓点般,似在预示着林笙的宣判。
林笙闭目祈祷。千万不要失态!拿出你当年在辩论队的气势来!
开门的,是一位白发苍苍,行路颤颤巍巍的老者。林笙有模有样地问好,转身想要问问苏塔进不进去——却发现她早已不知何时远远地躲进了楼道。
一时间,林笙竟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是背水一战,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死士。
教授为她倒上一盏茶:“我认得你——已经发生了的事,就没有必要再纠缠了,就当成是人生的一个劫数吧。”
“章先生。”林笙坐直身子,清清嗓子,“您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名记者了吧?”
她的身体有些迫切地前倾:“我认识您的时候更早,不过当时我还是一个小人物,您应该不认识我。”林笙尽力平复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您记不记得,七年前,您在C城一中做过一次演讲?”
“唔...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老教授眯着眼睛陷入了沉思。
“那您记不记得,您对一个上台的女同学说过什么?”林笙越发激动,“我帮您回忆一下好吗?她说,读书的目的就是...就是...赚钱......”
声音不可避免地小了下去。对噩梦重现的恐惧击垮了她。
老教授沧桑开口:“我当时....批判了这种不正确的思想。”
“先不管我的思想正确不正确!”林笙满眼写着急切,“您...您还记得您当时是怎么说的吗?您说——悲哀!我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值得您用这样...这样十恶不赦的词语评价我?”
一句话没说完,她便早已泣不成声。
老教授满怀歉意地看着她:“对不起,我出言不慎,对你造成了伤害......当时,我担心这种金钱至上的思想会腐蚀青少年的价值观——有感而发罢了。”
“有、感、而、发?”
林笙哽咽着,一字一顿,眼中充满了血丝。
“您知不知道,您这一句有感而发,我记了整整七年?”她终于还是没有把持住,泪水冲开了闸门,“我没有钱!所以我才想赚更多的钱,不然就是让别人看不起我!可是,您说赚钱也不行,那您要我怎么办?”
她完全崩溃了,眼泪糊了满脸:“两个字,您说的轻松,我可是记了七年——将来恐怕是要记整整一辈子啊!”
连礼节性的“再见”也忘了讲,林笙夺门而出,任由哭声回荡在肃杀的冷空。
脚下一软,膝盖狠狠地磕在水泥地上。林笙却丝毫不觉得疼痛——或者说,比起她的膝盖,她的心,更痛。
抽噎着,哭泣着,为自己不值一提的过去悲哀着。
她的身上笼罩着一片阴影。苏塔看着林笙哭得撕心裂肺,手一点一点地伸出,身子一点一点地蹲下,缓缓靠近她的额头——
却怎么也放不下手指,似有一种玄妙的力场阻止着她的动作。
仿若又响起了那一声声:“滚!倒霉家伙,少来烦我!”
两人保持着这个静止的姿势,阳光折射进来
——仿佛是照上了一座雕塑。
空气中,只有一个人的哭声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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