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噩耗
橘黄色的灯光,映照着一轮弯月,天际的晚霞已隐去。
虽然明天还会有晚霞出现,可是和今天的毕竟不一样,失去的便失去了,永远不会回来。
初秋的黑夜降临了。
暮色四合,篮球场被昏黄的光晕笼罩,嬉戏声、运球的“嘭嘭”声、咂板的“嗒嗒”声,温暖了黑夜。
江山和他的小伙伴,正在场上挥汗如雨。
可是这样快乐、无忧的时光,又能持续多久呢?
“江山。”
球场西侧传来班主任的声音,喊了几声少年才从兴奋中醒来。
“老师,怎么啦?”
“你家里出急事了,快跟我走!”
江山没头没脑上了班主任的摩托车,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但事态的严重性却远超他的想象。
现实毕竟何其残酷。
摩托车飞驰,穿过市区的霓虹和一段乡道,绕上蜿蜒的盘山公路,两侧黑影飞速倒退,远处浮光掠影,云幕低垂。
星月交辉,这大牙山的夜景唯美而静谧,然而少年无心风月,一颗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时而躁动不安,时而渐渐低沉。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少年用半是乞求半是渴望的奇怪语气问着,仿佛犹豫了很久,只一句话就耗尽了全身力气。
老班心里一阵酸楚,终是无法对背后这个每一寸肌肤都透出阳关和希望的少年道出实情。
“这个……你回去就知道了……你是个男子汉,要坚强些,不论发生任何事情。”
少年的心沉到谷底,慌乱中增添了恐惧。
他想起爸爸决绝而坚毅的目光,想起妈妈温柔善良的脸庞,想起姐姐娇美动人的身影……
不,他们绝不会有事!
人总在生离死别的时候,才明白对自己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往往到了那一刻,才追悔莫及。
靠近家门时,少年便听到哭号声夹杂着人群嘈杂的议论声传来,这哭声,分明是妈妈司徒雪的!
江山直接从车上跳下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一骨碌儿爬起向前疾步跑去。
跑到虚掩的大门前,他忽然止步,内心又被强大的恐惧支配,不敢进屋一探究竟。
“劝来回来啦,你爸爸他……”
说话的是少年的大姑,掩面说不出话来。
江山猛然推开她,冲入屋内,仿佛是下了很大勇气——再不进去,他可能就要落荒而逃了。
江枫僵硬的尸身,赫然躺在前厅的凉席上,仿佛一把冰冷的尖刀,刺入少年的眼睛,也刺进他的心里。
他茫然不知所措,呆立在原地,不愿意相信眼前的情景。可是周围人的叹息声、妈妈的飘零的身影、爸爸的尸身,无一不在提醒他,这残酷的事实。
接着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只觉得胃在收缩,恐惧和悲痛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用力拉扯着他的胃。
忽然,他像一个孩子般冲到爸爸面前,双膝跪地努力想抱起这个男人的上身,可他太沉太沉,而少年臂膀的力量太弱太弱。
他本是个孩子。
少年的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整个脸庞,又滴落到爸爸淤青、冰冷的脸上。
眼泪炽热,却无法唤醒这个男人冰冷的心房。
当你感觉有一样东西正在离你而去,原本完整的生活被彻底打破,永远带着残缺,并且无可挽回时,你也许就能体会这份伤心和绝望。
司徒雪眼眶红肿,眼神空洞,眼球布满血丝,她已在旦夕之间憔悴了一圈,苍老了一轮。此刻坐在江枫身边,拉着他粗糙的大手,旁若无人,仿佛在等待爱人睡醒。
少年看着好似痴呆了一般的妈妈,眼泪流动得更加急促,他毕竟刚回来,刚开始流泪,还有眼泪可流。
少年挪动膝盖,缓缓移到司徒雪身侧,想要拉她的手臂,却被她一把甩开,此刻她竟似不认识她的宝贝儿子。
围观的群众,皆是唏嘘嗟叹,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又多了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
这种同情,又分为两种。
一种是居高临下的恩赐,他们的脸上浮现虚情假意的慈悲,认为自己在做一件善事,一件对这对母子来说极为重要的善举。
一种是真正美好的善意,是人与人之间心灵和谐的连结,是感同身受,是理解和共情。
此刻瘦弱的小慧挤在人群中,看着昔日无所不能的大哥哥,哭得像个无助的婴孩,她默默流着伤心的泪水。
孩子抑制不住的啜泣声,惊动了小慧的妈妈,她这才发现女儿已哭花了脸,刚才是努力隐忍才没让自己发现。
她认为是死人的尸体吓到了女儿,赶忙拉她离开,小慧却看着少年哭到哽咽的脸庞不愿走。
人与人的理解和相知,本就并非至亲使然,而在于他们对人性有着相似的感悟,都有着一颗善良而柔软的心。
所以,他们才能共情。
“劝哥哥,不要怕,小慧会陪着你的。”
小女孩已挣脱妈妈的手,扑到少年身边,清澈的眼睛泛出晶莹的泪花,直勾勾看着少年。短暂犹豫了一下,她从小口袋里掏出自己心爱的棒棒糖,递到江山面前。
江山失神的眼睛转向小慧,看着她小花猫一样的脸,心底升起一股暖流。
可这短暂的温暖,瞬间被侵蚀胸腔的死亡淹没。
“跟你妈妈回去吧。”
他的声音微弱,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他本是恍惚而晕眩的,且胃部伴随着阵阵想要呕吐的浪潮。
她却读懂了他的唇形,身子往前凑了凑,慢慢撕开糖果,伸到他的唇畔。
“你是苦的…糖是甜的…”
她用带着孩子气的哭腔说着,眼神却认真得不像个孩子。
他的脸色愈加苍白,一把推开小慧。
“走!”
看到小女孩差点被推倒,小慧的妈妈忿然作色。
“狗咬吕洞宾,这小子跟他老子一个德行。”
瞪了少年一眼,拉着小慧消失在人群中。
江山木然地看着爸爸的脸,高挺的鼻梁、瘦削的长脸、薄薄的唇、饱满的额头。本是一副俊逸的面庞,此刻却萦绕着冰冷的死气。
他最吓人的本是那双经常瞪人的眼睛,只是此刻却固执地紧闭着。
少年伸出手使劲摇爸爸的头,他总觉得那双有神的眼睛会忽然睁开,像往常他犯错时一样,狠狠瞪着他。
他越摇越绝望,越哭越伤心,那根情绪的弦彻底断掉,他疯了一样拉爸爸的手臂,搬动爸爸的头......
“你醒醒啊——你不是——喜欢打我——骂我嘛——有种你再打呀……”
少年凄惨的呼嚎几乎掩盖人群中的议论声:
“老江死的惨啊,留下这孤儿寡母可怎么活!”
“看他一脸的伤,应该又是跟人干架了,以前总是他追着别人打,这次总算被人打死,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啊。”
“死得好,这种人被打死也是活该!”
说话的是隔壁赵家老头子,几年前他修建老宅时,故意把地基往江风家这边挪了两尺,仗着他们老赵家近些年干包工头发了点财,膨胀之下便想压江枫一头。
江枫早有察觉,心里却盘算着等房子建起来再找他们扯皮。赵家父子平时看司徒雪贪婪的眼神,他早就知道,但是对方没什么动作,他也不好发作,这次是个机会。
老婆被人觊觎是什么感受?这个仇必须报!
后来老赵家房子建到四层多,江枫找来村支书重新丈量宅基地,果然江家的被赵家侵占了两尺。江枫执意要赵家把房子拆了,两边一言不合就开打,结果江枫一人干翻了老赵家几男几女。
派出所介入,虽然江枫赔了点钱,但是赵家被打的也是很惨,最重要的是快要封顶的新房拆了,不仅浪费很多钱,还很触霉头。
由是,赵家一直对江枫怀恨在心,可又不敢怎么样,因为江枫实在是太暴躁。
对着已死之人说出这么恶毒的话,虽然很小声,但还是被江山收入耳中。
少年怒火中烧,他迅疾扑向赵家大儿子,这个死胖子平时总用饥渴的目光瞟司徒雪,他已是恨极,此刻更加抓狂。
一头撞在那胖子的肚子上,他倒在地上痛得哇哇叫,江山追上去拳打脚踢,异常凶狠。
但两者之间实力毕竟悬殊,江山还是15岁的孩子,而胖子是将近40岁的壮年。他一巴掌把江山抽翻在地,站起身又踹了几脚。
人群中发出小声的谴责,但没有人出面阻止,就连江山的大姑也只是喊了几声别打了。
江山反身冲进厨房,抡着一把菜刀直逼死胖子。
幼狼虽弱,可疯得不要命起来,确是骇人的。
胖子吓得拔腿就跑,边跑还边骂了起来:
“你个小杂种,和你老子一样都是疯子,你爹活该被砍死!”
江山追不上,扔出刀去砍他,可惜没砍到。
门口的警察也及时上前制止,他们驱散了围观的群众,因为法医也过来了,他们要给江枫做尸检。
案件初步被判定为寻衅打架,过失杀人,且江枫受的都是外伤,他们就没有打算把尸体带回警局做更深层次的解剖。
司徒雪死命拉着丈夫的手,警察费了半天劲才把她拉开,她倒在地上,眼神浑浊,失声痛哭。
看着原本美丽动人的妈妈,此刻宛如一个疯子,少年心头像是被千百根钢针刺入一般痛心疾首。
他拼命抱起妈妈,让她半躺在自己怀里,用力拥住她乱抓的双手,热泪顺着他脸颊滚落到妈妈的乌发上。
异常热闹的屋子瞬间安静下来。
一颗红色的棒棒糖躺在地上无人问津,孤零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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