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墓园见友
谭舒同休养了两天之后,在医生的同意之下出院了。
手中握着付清留下的离婚协议书,即使隔着袋子,在谭舒同的手劲之下,这张纸也全都拧成了一团。
此时,自己的队员们都在训练,而谭舒同一个人告假归来,只身一人来到了大队长韩政的办公室。
“报告!”伴随着三声非常有节奏的敲门。
谭舒同的特勤一中队隶属于南宁市消防支队的特勤大队,大队长是一个叫韩政的中年男人。
韩政已经接近五十岁,依旧红光满面,意气奋发,但因为早年受的伤,右手的手指切掉了一个,只剩下四根食指,被迫退居二线,进入指挥的层位。
但是此人性子非常爽朗,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对待自己的队员也十分宽容,虽然平日里工作也很多,但是一有时间就会来关注一下自己手底下的这些兵的心理健康问题,是个受到自己大队成员尊敬的好队长。
“进来。”此时韩政正在处理文件,听到有人喊报告便应了一声。
谭舒同推门走了进来,向大队长敬了一个军礼。
“是你啊。”大队长对于自己这个成绩优秀,但是性格很安静的中队长很是熟悉,眼见着进来的是谭舒同,开口便是嘘寒问暖,“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报告队长,已经康复了。”
前些天虽然算作坠楼,但是最终也只是手上受了皮外伤,肌肉因为劳累过度有些痉挛,经过了专业的按摩等手段之后,已经恢复了正常。
“好了就行。”听谭舒同说自己身体已经恢复了,便道,“那我现在给你销假,明天去跟着训练吧。”
没想到谭舒同却摇了摇头,对大队长说道:“队长,我还想再请两天假。”
大队长一愣:“去做什么?”
“想回家一趟。”谭舒同汇报着,“家里有事需要处理。”
大队长看了谭舒同两眼,便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拿出了请假条,签了一张递给谭舒同:“准假。”
“谢谢队长。”谭舒同谢过大队长之后便走出了办公室,向着自己的宿舍走去。
“队长,你出院啦!”
进了宿舍便碰见了张宇他们。
队员们似乎刚刚训练完成,还没来得及收拾,每个人身上都像是水洗的一般。
看到谭舒同从门口走进来,原本就担心自己队长身体的队员们便窜了过来。
谭舒同的身体看着恢复得非常好,但是整个人没有精神,看着很难过,便知道估计是出了什么事情。
“队长,是出了什么事情吗?”张宇问道。
“我请假了。”谭舒同说道。
张宇不解:“队长,你请假了难道不应该开心点吗?”
谭舒同的眼睛里略过了一丝难过:“我想去看看正安。”
听到谭舒同这么说,整个房间都安静了。
肖正安,原本是谭舒同的特勤一中队的一员,性格跟谭舒同完全相反,活泼爱笑,话很多,年轻的兵满脑子的倔劲儿,跟着谭舒同出入了无数个火场,与他关系非常好,还曾经在意外中单打独斗拿到过一次二等功,着实是个优秀的消防队员。
但是在去年的一次四级火警救援,郊区占据几十平方公里的化工厂房起火的事件中,谭舒同与肖正安两个人深入腹地,结果化学品的罐子突然破裂,两个人被有毒的化学品浇了一身,都受了重伤进入医院治疗。
两人当时将自己身上的防护设备都给了被困人员,而自己则只是穿着灭火服而已,强烈的腐蚀让两个人的身体都有了严重的化学烧伤,谭舒同的后背到腿上现在还有痕迹。
而肖正安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仅仅是两步之遥的距离,他被化学品当头罩下,整个面部五官加上呼吸道严重受伤。
谭舒同因为受伤比较轻,被安排在了普通病房,而肖正安直接进了ICU。
谭舒同担心了整整三天,结果就在第四天的凌晨,他从来看自己的队友嘴里听到肖正安那边不太好的情况,便硬撑着,拖着伤体一路跑到了ICU的病房门口。
此时肖正安全身都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他不断挣扎着,口中发出呜呜的呻吟声,两个医生都按不住他。
而谭舒同就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肖正安的挣扎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知道旁边的心跳检测器传出了刺耳的声音。
肖正安死了。
在那一次的救援行动中,整整有十七个消防队员离开了人世,他们的平均年龄不到二十五岁。
这件事情给了谭舒同非常大的打击甚至一段时间之内都患上了创伤性应激障碍,恢复了好一段时间,才能重新走上自己的岗位。
“马上就一年了。”谭舒同看着自己的队员们,“我想去看看他……然后回一趟家。”
身边的队员们都静静地看着谭舒同,最后还是张宇先开的口:
“队长去吧,代我们去看看正安。”
“记得帮我们买花。”
“以及不许跟正安说我的糗事。”
张宇吩咐着。
谭舒同点点头,在队员们的目送下走出了宿舍。
拿着假条的谭舒同去报备了一番,便走出了消防队,在路边随便打了一辆车,向着烈士陵园的方向驶去。
现在正值晚春,树木抽芽,开花,再凋落,化为肥料孕育果实,是生命的循环。
烈士陵园中种了非常多的花树,桃花,杏花,各种花朵争奇斗艳,这些是市民们的希望与祝福,想让沉睡在这里的烈士们一年四季都有花朵可看。
在谭舒同踏进陵园的时候,早春开的花已经开始凋谢了,白色的,粉色的花瓣轻轻地飘落下来,飘落在墓碑,将自己柔软的身姿带着阳光的暖意映在石碑那一个又一个黑白色面庞上。
谭舒同手里拿着一大束分成好几份的白色菊花走在陵园里平坦的地面上,与正在打扫地上散落花瓣的老阿姨相视一笑,他便走向了陵园的深处,自己的兄弟们所埋葬的地方。
他并不懂花,手中的白菊是他在说明来意之后,花店的小姑娘送的,并且执意没有收钱,只要了谭舒同的一个微笑与一句谢谢。
这个小插曲让谭舒同感到一阵温暖,将他那双深棕色眸子中的哀伤稍微.冲淡了一些。
“正安,我来了。”
谭舒同还记得自己战友“新家”的路线,这一片葬着的都是消防队员,尤其是这新立的十几座碑上,年轻的,眼睛里闪着光的脸让谭舒同微微蹙眉,仿佛这些人就站在自己的身前,正在一声又一声喊着自己“队长”一般。
每一个石碑的下面都放着无数的花朵,层层叠叠,争奇斗艳,有的枯萎了,但是有的还在绽放。
这让谭舒同都觉得自己手中的花有些寒酸了。
“还有人记得你们,真好。”
谭舒同轻轻地感叹了一声。
“一年了,你们在那边生活的还好吗?”
谭舒同轻轻问。
他将身上的风衣下摆稍微收拢一下,蹲下身,在每一个自己认识的碑前都放了白色的菊花,整整十七株,他没有数过,但是那小姑娘给的数量正好。
白色的花带着富有活力的绿色枝叶,在灰白色的碑前方轻轻躺着,安稳地在风中摇曳着自己的叶子与花瓣。
虽然谭舒同是个党员,是个无神论者,但是在面对自己去世的同僚时,还是希望在人死去之后能有另外一个世界,能够让这些好孩子们能够更加幸福安全地生活着。
“这一年,我们又出了几十次警,所幸没有再遇到过四级火警。”
“前些天,我们出的一次一级警因为意外变成了三级,我与差点从十层楼高掉下来……所幸没事。”
“王利炜受了伤,不过只是皮肉伤罢了,养养就能重新训练了。”
谭舒同轻轻地蹲在肖正安的墓碑前,伸出手试图擦去照片上的一点点浮尘。
不过墓碑很干净,就像是有人会定期擦洗,这让谭舒同很开心,因为自己的兄弟在这里休息的时候有人照顾,至少不是孤零零地站在这里满身灰尘,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这些小伙子们一生不知道帮助了多少人,他们至少需要被人惦念着。
因为他们都是英雄。
谭舒同是从一本书上看见的,说人的一生将经历两次死亡。
第一次是身体支撑不住,是医学上的死亡,代表着现在的人们最熟悉的死亡方式;而第二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将他遗忘的时候,便是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丝痕迹被消磨,是第二次,也是真真正正的死亡。
而谭舒同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兄弟真正死去,他们的音容相貌,他们的名字,还有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情,谭舒同至少会保证将它们永远地可在自己的脑海里。
但是现在看来,不光是谭舒同他们这些战友,也不是肖正安他们自己的家人,这个社会上,还有很多的人愿意记住这些普普通通的无名英雄,而这些英雄也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
消防战士。
“你的弟弟虽然没考上想去的大学,但是去了同一个城市的另外一所不错的学校,前些日子阿姨给我发过短信。”
“张宇几天前跟女朋友求婚,可惜没成,被甩了。”
“你还记得那个新兵唐靖吗?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像你一样,可以独当一面的合格消防员了,上一次就是他与我一起,在十楼救出了一个小姑娘。”
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一句一句慢慢说出来,谭舒同轻轻地坐下了,他面对着肖正安的墓碑,就像是当初在火场上与肖正安在休息时,肖正安对着自己喋喋不休地讲着各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只不过原先是肖正安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一股脑地告诉谭舒同,而现在,话多的肖正安却变成了倾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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