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看山不是山(下)
场上,只听见那位老僧身旁的妙龄少女发出一声惊呼,闭上了灵动的眸子,可能嫌这些还不够,又用那只没有撑伞的手掌遮住了眼帘。心里只道这女子好苦,自己可千万不要学她。
女孩只感觉过了好久,然而出乎意料的,想象中大家的呼喊或是叹息声并未出现,不仅如此,竟又再次听见了那紫衣女子的哭闹声,“让我死吧!死了就好了…放开我,你放开我,别管我!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们了!”
陈歆此时最是难受了,要不是刚才他见女子闭上了眼,见机行事反应够快,一个静谧冲刺爆发过去抢在女子跳下之前救下了她,现在这闹事的女人恐怕真的已经下去了。可惜的是,人家好像并不领情,此刻正两手乱抓乱打着,配合着两腿的乱蹬乱踹,他的衣服上、脸颊上已经留下了不少印记。
不过,陈歆还是死死地压着紫衣女子,任由她横躺在山崖边湿漉漉的草地上挣扎,生怕一旦放开,她就会再次纵身一跃。
四下里望了眼,陈歆瞥见不远处的众人,脱口叫道:“快过来帮忙啊!”
老僧反应最快,悄悄抽回了放在腰间僧袍内的手,收回了投在陈歆身上的复杂眼神,忙指挥着几名僧众上前相助,总算是将陈歆给解放了出来。
那妙龄黄衣少女也跑了过来,只不过她不是去帮忙制服这情绪激动的女子,而是来到陈歆身边,伸手搀扶着正自起身的陈歆,并把本就不大的雨伞往他身前靠了靠,遮住了头顶一片天,然后美眸上下直直地打量着他。望着他那比自己高出半个脑袋的修长完美身形,英俊阳光的脸庞,深邃有神的眼睛,女孩的内心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然而,这很是关心又略带侵略性的目光却让陈歆感到万分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她了。眼神在面前女孩身上淡淡地扫过,然后看向了正被几位僧人扶着坐了起来,已经逐渐平静了下来的紫衣女子。
“哥,你真棒!”少女紧盯着陈歆,伸出大拇指,表情认真地说道,不待陈歆发话,又用玉手毫不避讳地给他把凌乱的衣服整理好,随后轻柔地抚了抚他原本英俊脸颊上不知何时划出的一道浅而清晰的血痕,“疼吗?我给你吹吹…”少女说罢便踮起脚尖,白嫩秀丽的小脸蛋作势就要凑到陈歆面前,还面带一副严肃又爱惜的神态。
“哎?”眼见女孩精致的面孔在自己瞳孔中迅速放大,陈歆来不及多想,连着后退了几步,定住身形,任由竹林间稀疏的雨滴落在身上,一双眼睁得老大,心里不断推测着这令人费解的局面,喉咙里发出假装咳嗽的声音,实在不明白眼前的女孩到底什么情况,斟酌了一下,礼貌地提醒道:“姑娘,我们,认识吗?”
黄衣少女一愣,霎时回过神来,看着自己前倾的身形,不由得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完了完了,唐雨柔啊唐雨柔,你可真是糊涂虫呀,人家可还不认识你呢!真是羞死人啦!”她心想这回可是在他面前闹笑话了,不过刹那之后又一转念,心道,“哼,你不认识我?我可是早都把你深深地刻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啦!反反复复地都认识了千百遍啦!”
你于我,是内心中悉心呵护的一颗生命之树,失去你就像失去自己的生命;我于你,却犹如身外路边匆忙间路过的一株野草,连名字和模样都不曾顾及与知晓。唐雨柔深吸了口气,给了自己一个像往常一样坚定又聪慧的微笑。暗恋一个人,竟是真的钻心的疼。
陈歆只见短短片刻时间,面前的女孩一会低着头面带娇羞,似鲜花盛开娇艳欲滴,一会儿又鼓着腮帮子嘟着小嘴盯着他,似有无尽委屈要抒发。她,似乎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小世界里。
说实话,眼前这可爱的画面陈歆也不是非要打断,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在女孩面前挥了挥,“没事吧?”
却正好迎上她抬头微笑,“嗯,那个,不好意思啊,刚才,是我…我认错人了。”心仿佛被带着倒钩的针来回地扎刺着,唐雨柔真心不知道平日里那个聪明伶俐、心思活络的自己到底哪去了,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答案,这种否定自己的做法,直让她想吐血,心也跟着揪的生疼。
陈歆自然不知其里,抿嘴一笑,看着女孩点了点头,也没再过多追着这个事,他现在没什么心思与别人过多地交流,自己的女友,准确地说应该是前女友那里还有一堆问题需要解决,再加上失去工作的事,一想到这些,他的头又大了。但看着身前女孩那清澈的眼神和嘴角边浅浅的梨窝,给人感觉仿佛突然又回到了从前的青春岁月似的。
苦笑着甩了甩头,陈歆回头瞅了眼紫衣女子那边,她已经被扶到了竹林边稍微干燥点的地方,安静地呆坐在地上,靠着一株粗壮的老竹,不言不语。老僧人正坐在一侧的草地上好言劝慰着,手中的佛珠捻的是越来越快。一旁还有位年轻的僧人在对着紫衣女子合十鞠躬,像是在说着什么。
看了眼面前的女孩,陈歆微微一笑,“没事,我们过去看看吧?”
“好呀!”女孩清脆地应着,声音很好听,步伐轻快,当先走了过去,带起一阵淡雅的芳香。
望着她娇俏的背影,直到这时,陈歆才算是认真地打量着她,上身罩着一件鹅黄色修身轻薄外套,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轻束成了滑顺马尾,露出白皙的脖颈处一线天蓝色格子衬衣衣领,一对珠玉耳钉更显出皮肤的晶莹,下身穿一条藏青色牛仔裤,脚上一双米白色休闲鞋,真是上不露肩下不露腿,倒是能符合这佛家之处的打扮。看上去高约有近一米七,身量苗条,大概二十来岁光景,只是不懂她小小年纪跑到这寺院来做甚。
不再去想,陈歆不自觉地笑了笑,大步跟了上去。心道,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对了,我叫唐雨柔。”女孩忽然止住身形,侧转身凝视着陈歆,俏皮一笑,“记住我哦?”说完把伞又往陈歆这边伸了伸,等着他再近一步,好跨入雨伞的保护区。
略微一滞,陈歆的表情立即又恢复了自然,“你好,唐小妹。”他想,这也算是正式地打了招呼吧,“我叫陈歆。”说完,走上前去将伞重新推回了女孩头顶上方,“谢谢,你看我早就湿透了,不打也无妨,还是你自己用吧,别感冒了。”
唐雨柔嘴角边又露出了那迷死人不偿命的甜腻小酒窝,探头望了眼天色,雨已经差不多停了,又扭头看了看陈歆,没再强求,径自朝着紫衣女子快速走了过去,嘴里却呢喃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话,“大坏蛋,陈歆。”
陈歆只觉得这唐妹子有点不好捉摸,似乎和一般的女孩子还不太一样。
紫衣女子这时情绪明显好了不少,看来她虽然没有回应老僧的话语,但老僧一片好意的劝慰应该是起了作用的。
陈歆与唐雨柔来到紫衣女子身边,唐雨柔半蹲下身,甜甜地叫了声,“姐姐。”又望了眼老僧,对女子轻声劝道,“姐姐,这里潮湿,我们先到院里去吧?”
紫衣女子终于动了动,望了眼唐雨柔,目光最终落在了陈歆身上,盯着他观瞧了一阵,轻轻吐出了两个字,“谢谢。”
似乎有什么东西终于平安着了地,陈歆感觉一阵轻松,居然略带腼腆地笑了笑,“没事,你想明白就好!”
唐雨柔今日难得见到了陈歆,本就心情大好,眼下他又做了这英雄一般的壮举,不由得甚是欢喜,只觉得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爱意。
陈歆环顾四周,除了他和唐雨柔,众人都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坐了较长时间了,于是试着对紫衣女子建议道,“你看,现在大家衣服都湿了,先回寺里收拾整理一下,如何?”
紫衣女子这才注意到身边的几位僧人,全都陪着她坐在地上,口诵经文,衣衫尽湿。除了老僧,全都是一副警戒的模样,不由颇为尴尬,又低头瞧了眼自己,一身紫色裙装已尽数湿透,脸不自觉又红了几分。便顺从地点了点头,算作应允。
陈歆与唐雨柔两人扶起紫衣女子,只感觉她浑身微微颤抖,手上冰冷,想来应该是长时间淋雨受凉之故,虽说现下已临近五月,气温走高,但长时间淋过大雨谁都不能确保身体安然无恙。当然,陈歆可能是个例外吧。
众僧随老僧人站起身,只见老僧在身边那位年轻僧人耳边说了几句,年轻僧人点了点头,望了眼紫衣女子方向,快步跑了开去。老僧则双手合十,面露慈祥,喧了声佛号,然后一手指向寺院方向,引领道,“女施主,这边请。”随即当先步入了竹林。
紫衣女子微微颔首,在陈歆与唐雨柔的搀扶下跟在了后面,众位年轻僧人走在最后。
见女子身体颤抖得颇为厉害,唐雨柔将手中的雨伞朝陈歆面前一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盯着陈歆,给了他一个“你知道的”表情。陈歆微微一笑,接过雨伞,撑在了两女头顶上,然后就见唐雨柔快速地脱下自己的外套,紧紧地披在了紫衣女子身上,然后双臂抱扶着女子往前走去,期望着能让她尽量暖和一点,好受一点。
雨确实停了,但竹林间还时不时有水滴从高高的青绿竹叶间滑落,滴打在那些初生的竹笋与蓬勃生长的细小嫩竹上。陈歆举着一把小花伞,认真地跟在两女身后,将伞高高地竖在她们头顶,挡住了滚落下来的水滴,阻住了一片凉意。
灵溪寺,大雄宝殿。
经过一番折腾,众人都由住持也就是老僧人领着,由提前回寺准备的年轻僧人为他们各自端上来了一碗这灵溪寺独有的药茶。紫衣女子也已经由唐雨柔照顾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正跪坐在殿内庄严的佛像前,低着头不知道在祈祷什么,老僧则带着几位僧众在边上不停地敲着木鱼,念着经文。而早先那位曾接待过夏琳女士的当值僧人则是一脸愧疚地守在住持身后,默默念叨着佛语,唯有那位奉过药茶的年轻僧人对他时不时地投来无奈的目光,以示安慰,想来对夏琳之前拜寺求药的事也是知悉一二的。
唐雨柔重新披了件草绿色的轻薄风衣,斜倚在寺院里朱红色的廊亭长凳上,望着不远处一身灰色僧装的陈歆那略显孤单的侧影,想着心事,就连那横跨天际壮美难得一见的双彩虹,她也只是瞄上几眼。而陈歆则大喇喇地坐在大殿前雨后洁净的石阶上,面朝着放晴的天空,眉头皱成了川字形,仿佛是在盯着那彩虹,却又明明分了心失了神。
紫衣女子名叫夏琳,是市郊工业园区一家贸易公司的员工,丈夫是跑长途物流运输的,两人结婚七八年了,却始终没有生育,虽然想了很多办法但都没能够成功地让她怀上孩子,前些年还好,夫妻感情深,然而天长地久有时尽,老天总喜欢折腾脆弱的人们,老实的丈夫渐渐把气撒向了她,虽然不提离婚,但对待她却是越来越冷淡,简直连陌生人都不如。她也感到迷茫与失望,更是对这种家庭冷暴力深感痛苦和无力。后来她无意中打听到灵溪寺的灵药很应验,故才跑到此处,就是想向佛祖菩萨痛诉己过并求得良方,只是到了寺内却被当值小僧告知并无此良药,更无缘得见住持,夏琳一时积郁,感到人生无望,便有了之前的一幕。
然而,难道一死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摇了摇头,陈歆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听着别人家的事却联想到了自己,分析回顾他这么多年来的恋爱历程,董凌薇和自己分手真的是因为给不了她们家提出的条件?真的是两人性格不合、追求不一致,他想在杭州而她想在长沙生活吗?还是她说的自己压根没将她放在心上最重要的位置?
陈歆只觉得自己的人生路上不知何时已然蒙上了一层浓郁的雾障,让他看不清前路,判不明方向,有些无所适从,不敢贸然行动。
到底什么是爱,什么是婚姻,又什么是幸福?究竟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成功的人生?自己到底在追求些什么呢?或者董凌薇又在追求着什么?这些平常极少静下心来思考的问题此时此地突然如同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儿全跑了出来。陈歆不由得两手揪着头发,竟抓落了不知何时钻出来的几丝白发。
突然间回想起曾经服役的那段时光,刚选入特训基地那会,私下里战友们尊称为“贪狼”的那位,他在选中自己的时候,就曾当面训诫过,青春无难事,只要敢拼敢做,一往无前,那熔炼一切的军营大熔炉就是他们的青春加油站,会坚定不移地支持他们去闯去干,让青春的他们百炼成钢!
每当回忆起两年多的军旅岁月,陈歆都会会心一笑,那时的追求就是每天不断地超越,超越战友、超越对手、超越昨天的自己,那种对执行任务的渴望纯粹就是为了达成目标后,那随之而来的满足感、成就感,以及那无可名状的自信。
可现在完全变了,这繁复的社会,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虚伪、诱惑和机遇、挑战,各种压力层出不穷,人们大都戴着失真的面具,真假难辨,多少人在迷惑、彷徨与痛苦中挣扎煎熬,又有多少人能审时度势抓住机会,趁势而上?
“世间万物,皆由心生。”大殿里传来住持,也就是之前那位老僧人的话音,“夏施主,逃避解不了你的苦恼,惟有放下才能得到解脱获得重生。”
“大师,我做不到放下…这已经成了我的心结。”殿内传来夏琳哀泣的声音,“如果不能为他留下一儿半女,我自己都原谅不了我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
“痴啊痴,这世间万事万物,多无固定的好与坏,你认为好,他认为坏,其实并不会因此就改变事物的本质。凡事讲求一个缘分。”住持顿了顿,看向夏女士,“我且问你,你现在对你丈夫是否还有真爱?”
“爱!我当然爱他。”夏琳毫不犹豫地回道,瞥了眼大殿外的陈歆,不明白住持为何如此问。
“很好,那你可愿意陪伴他一辈子?”住持继续发问。
“我心里是愿意的,只是…”夏琳低下了头,声音几不可闻。
“只是,你不确定他是否还愿意,对吗?”住持慈爱地说着,就像是一位久历人生的智者。
夏琳轻轻点了点头。
“若他愿意,你当如何?”住持问。
“我肯定一心一意对他,珍惜在一起的时间,陪伴他一辈子。”夏琳缓慢却郑重地答道。
“若不愿,你又如何?”住持又问。
夏琳想了想,又开始语带哭腔,“那我就主动离开他,不再打扰他,一个人去过一辈子。”
“既然如此,那你还怨恼什么呢?你需要的只是行动罢了。”住持一席话直听得夏琳犹如醍醐灌顶,半张着嘴,呆愣了片刻,有如突然明悟一般点了点头。于她而言,有孩子是好,但没有孩子时也要先过好属于自己的一生,谁知道什么时候缘分会突然降临呢?
于陈歆而言,则点拨更深。
是啊,陈歆心想,他是否也正被一些莫须有的东西乱了方寸呢?董凌薇那里不应该再去主动争取一下吗?佛语不是说了,惟有放下才得重生,而放下并不是放弃!他要放下那些羁绊,但并不是放弃那个人。
或许,这肃穆的灵溪寺确实带着点灵气,助他拨开迷雾见真知。
人生总是不易,惟有一声叹息,锲而不舍去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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