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过客阿海
这天晚上，阿六打电话给我。
我坐在电脑桌前，一边打字一边接通了电话：“喂，什么事呀？”
手机那头一片寂静。
“喂喂？”我心想是不是信号不好。
“喂，我在。”是阿六的声音，听起来略显失落。
“阿远，生活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啊。”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开始有点担心。
“和我合租的人自杀了。我报的警。”
阿六口中的这个人，便是阿海。
“你冷静点，慢慢说，怎么回事？”我离开了电脑桌，走向阳台。
“我就有预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阿六说，“今晚我走过阿海房间的时候，我在想，她是不是很久没有出来了？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可我又一边安慰自己，应该不会的，也许她只是心情比较差，在房间里休息而已，像以往一样。”
“我心里早有直觉的，只是我又不愿意相信我的直觉，觉得事情不会这么巧是这样。”“我理解。”我回应道。
阳台外的天朦朦胧胧，阴暗的云下泛着暗红色的光。
“到了晚些时候，我开始和其他合租的人讨论这事，越想越不对劲。我们在说，要不报警吧。”的确，这种事情，谁都难说有丰富的处理经验，换作是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吧，我想。
“我们在讨论，虽然是晚上了，但是警方的出警速度还是会很快的，万一出什么事，也来得及吧！就这样，最后是我报了警。”
“嗯。”我不时给予回应，表示我一直在听。
“报了警后，警察很快就到了。撬开了她的房间，结果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原本以为她一直都在房间里面的！”阿六的声音有些慌张，“书桌的台灯开着，我们在上面发现了她的遗书。”
说到这，阿六沉默了。我也不做声，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合适。
曾经说得上是朝夕相处的一个人，好像就在一瞬间，那么突然地，消失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最后，还是阿六先开了口。她告诉我，阿海早些时候就表现得郁郁寡欢，离群索居，虽然同住在一起，但交流的次数也不多。前段时间，阿海和她聊起自己喜欢的男生。阿海说：“我喜欢他这么久，好像一直没有什么发展。他会不会不知道我喜欢他？”停了一会，阿海自顾自地说，“我觉得他知道，他只是故作不理睬吧。”
阿六鼓励她：“你要是喜欢他，不管他怎么想，你都可以告诉他你的感受的。万一他其实也有一样的感觉呢？说不定只是因为各种原因，不好主动改变你俩之间的关系。”
于是，阿海给喜欢的男生打了电话。男生应该是在忙其他事吧，也许是在打游戏，当阿海告诉他自己喜欢他后，男生仍是一贯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没有拒绝，也没有明确说接受。挂线后，阿海说：“没关系呀，至少我最后还是告诉了他我喜欢他这件事。”阿六陪着她微笑。现在回头想，不知道当时阿海脸上的笑容，是一种释然？还是某种意义上的放弃？
“前几天和她聊天的时候，还谈到一个她要好的朋友，说好久没见面了，要不要约时间见一见。”阿六在电话里接着讲，“‘还是不见了吧，隔了这么远’，聊到最后她自言自语地说着，看起来还蛮失落的。”
“然后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见她的印象了。我心里一直以为，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像以往一样，也许是又心情郁闷了。直到时间过了真的很久，我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你已经尽力做你能做的了。”我安慰阿六道。
“后来，警察找到了她的遗体。”说到这，阿六的声音显得颤抖，“那天，警察问我，‘你和她认识多久了？’，我说，‘三个多月吧。’然后警察试探性地问我，‘那你愿不愿意帮忙辨认尸体？’”
我有些震惊，因为未曾想过这样的要求真的会出现在生活中。这些只在影视作品看到过的剧情，竟然可以离我们的生活如此之近。况且，在遭遇了这样的事件之后，让阿六更为切身地再面对一次，那会是多大一种心理压力？我不禁担心起阿六的状态。
“因为辨认遗体要求是与死者相识的人，并且要最近有接触且相识一段时间以上的。”阿六停了停，好让我听清楚她之前说的话，“我们房东不愿意去做辨认。”
“这样的事情，换作谁都不想去做吧。”我感慨道。我虽有些责怪房东的想法，再一想却也实在责怪不来。
“最后还是我去了。”停了一会后，阿六接着说，“你知道那种，跟着法医一起，去辨认躺在房间的那个人，就是平时生活中的那一位的那种心情吗？”
我试着代入阿六的角色，去体会那种心情，心里堵得难受。好似有一股力，一双无形的手，再一点点扭曲着心脏，一点点收紧。
“我明白。”我只好说，虽然并没有太大的底气。
“当我看到她的时候，真的，我说不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或心情。”我感觉她要哭出来了。
“可是回来后，令我很惊讶的是，我看周围的事物，仿佛都没有改变一样。”阿六冷静了些。
“是那种，好像周围都没有变，就是这么一个人不在了，但也仅仅是这个人不在了，仅此而已，这样的感觉吗？”我猜测道。
“对的，就是这种感觉。看着房间，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客厅还是那个客厅，甚至重新走进她的房间，那床，那桌，还是以前的样子，不同的仅仅是脑子里意识到，这个人已经不在了。”从阿六的声音里，我听出了丝丝惊讶，“就仅仅的，是这个人不在了而已，好像对这个环境，对这个世界而言，并没有什么改变的样子。”
那是对生命多么沉重的一个发现啊。我们所赞颂的，所追求的伟大、又美好的生命，原来，也可以是如此的简单、纯粹。我们为之赋予这么多意义的事物，将其摆在高台上，以虔诚之心供奉，其也能如白纸一般，一撕，就碎了。
“其实吧，生死真的是一件很普通，很简单，很平常的事。就像你说的那样，它既看起来复杂，遥远，换个角度却又简简单单。也许对于她来说，又未尝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如果她觉得现在的生活真的那么痛苦的话。”
“怎么会呢？”阿六的语气中没有质疑，更多的是一种感伤，“一个人，按照现在的医疗水平，一般也有七八十岁吧。对于她来说，还有好几十年。这么长的路，有什么非得想不开的，一定要选择这样的方式……”
我没有再接话了，对于此刻的我而言，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安慰她，不知道她现在需要的是否是安慰。我只是静静地把手机放在耳边，陪她沉默着，告诉她，我还在。窗外的风抚在我身上，伴随着热气，带走旧的，带来新的。我就这么站在那，伴随着略微焦灼的心情和被这热气煎熬的肉体。
“难道，她对这个世界就没有继续追求的欲望了吗？还有这么多事情没有经历，还有这么多的可以期待。”
我依然沉默着，没有回答阿六。我心里想，阿海心里可能想得很清楚，因为我们不是她，不能切身体会她的感受。她可能真的不想要了，什么也不想要，即便是父母、朋友、爱人、物质、精神……她想要的只是结束，寄望于死亡，能带她回到最简单的状态。
我没有说出口，毕竟，我不是阿海。
第二天，阿六发消息给我。我问她没事吧，她说还好。
她告诉我，同事把钥匙给她，让阿六今晚到她家去住。她对同事说不用了，但是……
“我还是怕你知道吗？”阿六这句话让我莫名心疼。
“那些画面就是关不掉。”
“我明白。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谁的身上，都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尽力让阿六觉得好受一些，希望她能快点好起来。
“道理我都懂。”阿六理解了我的话，“但是大概，事情发生了就需要时间。”
“是这样的，谁都不是机器，不是一个按钮拨一拨就好了。”
我想起自己，也曾有过因为某个人而陷入这样阴沉境地的经历。一个人反复推演，不断地去回想各种征兆，各个节点自己都做了什么，做得对错与否，是否还能做得更好，如果自己当初换种做法，是否就不会是今天的结局。让自己去接受“对于很多事情而言，我们能做的很有限”这个事实真的很难。即使是最简单的伤口，也需要时间来愈合。
“刚才坐车经过海边，看了看她做最后决定前的风景。”阿六缓缓地说，“但是今天的海又是不一样的啊！”
我看着窗外的楼宇，底下穿梭不息的行人和车流。明天的他们，是否还会经过同一个地方？明天的我，是否也仍会在这里看着他们？
又或者，我不过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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