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她的笑容与小镇初中
我所在的县城一直是国家级500个特别贫困县里的其中之一，村落所属的文辉镇又是贫困县里的排在前列的贫困乡镇。但对于即将步入小镇就读初中的我们，它依然是一个充满着神秘新奇的地方。
读初中前很少有机会去镇上，为数不多的几次往往是兴高采烈屁颠屁颠的跟在大人长辈后头，帮着拿几样不重的东西，锅碗瓢盆塑料桶等等。最喜欢的就是抢着提在自制小竹笼里关着的一群群小鸡小鸭子。小鸡小鸭叽叽喳喳的声音小而轻脆，毛绒绒的触摸起来很柔软，充满着萌萌哒无害的气息。那时候的小鸡小鸭在我们心中的位置大概就相当于现在小孩子玩的毛绒玩具布娃娃，我们小时候里很少看到塑料做的玩具和毛绒玩偶，更不要说买回家当玩具。
或者是在每一年过年前跟着难得大方一次的妈妈给我们一家子的人置办一身从头到脚都是新的新衣服。那是我们初中前为数不多接触村子之外的世界的机会。
镇上有很多比辣条更好吃的食物，一块钱三个的热乎乎的豆沙馅的包子，三块钱一碗的香喷喷的饺子和粗米粉，五毛钱一个的带绿豆馅的油炸粑还有油条豆浆，比辣条吃的更过瘾的豆腐干子切成小片，浸满辣椒油撒上葱花和香料，这些一度成为我做梦都会掉口水的最好吃的食物。
很多个星期五放假，已经读初中的大姐都会用她本就很少的生活费攒下一部分然后全部买好吃的给还在读小学的我和二姐吃。我吃包子总会攒着吃，特别是吃里面的馅，都是用手指捏着一点一点分开来慢慢品味。小时候不羡慕别人吃鸡腿吃肉，反而对包子饺子豆干这些一看到就很嘴馋。
六年的小学时光就在我们一边向往外面的世界又无忧无虑的日子里缓慢流淌而过，而我的六年级里心里一直有一个很想再次看到的身影。
怀着有点忐忑又好奇的心情还是步入了镇上的初中，跟游戏里的玩家刚离开新手村如出一辙，只是我们手里也没有剑与盾牌，一套被子一身衣服一双换洗的鞋子两条内裤，放在木质的长方体箱子里。加上一个旧书包里清洗干净的玻璃罐子装满的干咸菜还有一小袋子大米就是我们的标准装备。
大米全都是自家种的，大多数几年前没吃完的陈米。罐子是吃完的荔枝和杨梅罐头后特意留下来的，经久耐用。每个星期一般都会换不同的能够长时间保存的干菜和干肉，例如在坛子里存放很久的干豆角，萝卜干，黄瓜皮茄子皮干辣椒皮冬瓜皮等等，切成三角形的油炸豆腐干，还有豆腐和猪肉猪血切碎糅合在一起烤干以后再蒸熟的“猪肉丸子”，还有腊肉香肠炸小鱼干炒虾米等。
说起来有很多种食材和样式，但其实绝大多数初中生每个星期就是一罐子的菜，多了不易保存，而且都是很下饭的很咸的菜，加上另外给的几块钱生活费，可以再买一些学校里的素菜和大多是市场里卖不完以后剩下的肉菜，这就是我们一个星期里在学校的五天的口粮。
我们村98年修通的大土路接通的是在离小镇很远的地方，在镇上通往县城里的主干道上。所以我们去镇上一搬都是走另外一条更近的山路，需要翻过一座不是很高的“狮子山”，徒步十几里路才能到镇上，弯弯曲曲的小路很多地方不到一米宽，小路中间因为常有人走动而干净又光滑，两边会有各种青绿色的杂草绿植点缀的很有生气，我们步入初中的三年也就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的走了三年。
小路旁的山间还有很多野生的杨梅树板栗树桃树梨子树等，沿着路边的小溪流里还有野生的螃蟹和泥鳅，山间有不同季节的特产如竹笋和撅类，各种野果子野味细数不尽。所以每次我们都走的缓慢而欢快，并不会觉得十几里的山路有多么劳累，在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中三四个小时就很容易过去了。
2004年9月，我第一次上中学是爸爸用大扁担担着我的行李，一边是漆成大红色的长方体大箱子，另外一边是我的枕头被子等生活用品，我身上背着姐姐用过的小小书包，手里提着塑料桶塑料盆忐忑又带点兴奋的步入了新的校园。
小镇的人们就沿着镇上的唯一一条公路分住两旁聚居于此，我们的中学就坐落在镇上人群最密集的正中心。每个阳历以4和9作为尾数的日子是镇上赶集的日子，所属镇上的十几个村落的人会在赶集的时间聚集在这里买卖交易。整个不大的县城加起来有一百多万的人口，文辉镇有多少我不知道，我只能看到每逢赶集的时候看着密密麻麻的身影，摊贩喜欢把摊位摆在公路两边的地方，那个时候镇上所能见到的四个轮子的车子很少，两轮摩托车也不是很多，光是凭人数就把五米宽的路挤得水泄不通。
我不喜欢人声嘈杂看着热闹的地方，因为很难听清别人说话而且有很多的不可预知。04年的我个子有点矮，不到一米四，在同龄人里属于小矮子，爸爸就空出一只手，拉着我走过人潮拥挤，带着我走进嘈杂中又没有那么嘈杂的校园。
和外边的人声沸腾鸡鸭狗叫完全不同，校园虽然在人山人海的包围中，但却显得格外宁静与舒适。让人在步入校园的那一刻没来由的心里感觉平静下来，这是我步入新环境的第一天。
在靠近校门口的公示牌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也不太容易，大红色的粗纸上用毛笔字写着几百个新生的名字和分配的所在班级，找了一小会才发现自己和几个同村的同学都分在了初一第二班，再花些时间找到寝室先放完行李，爸爸细心的帮我找到床位第一次教我叠被子套枕头，絮絮叨叨的不太像平时话很少的他。
他说：“三毛，好多事你就要靠自己了。我跟你妈不能时时刻刻都照顾你，要照顾好自己，跟新认识的同学好好相处。”
我有点茫然的回道：“好呢。”
在这之前，我每一天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从没离开过我的身边。我也从没在他们身边离开过一天。
忙完之后爸爸带着我去找到班主任报名，班主任是个30多岁带眼镜的女人，看着脸有点长，她礼貌而显的有点公式化的告诉我们去交学费然后领课本先自己先找空座位坐着等安排。
那时候分班是不按分数的随机安排，小学毕业考试的时候也没有公布成绩，我在报名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我的分数是187分。大概排在全班70多个人里的第10位左右。只有语文数学两门的成绩，英语还有其他的是进入初中以后才会接触到的全新学科。
我们是上午十点多到的校园，爸爸带着我做完所有他能帮我做到的事已经下午两点多。
忙完以后爸爸手里拿着扁担对我说：“爸爸还有事要走了啊，在学校要好好听老师的话，认真听讲哦。”
此时我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了，有一种模糊的总是要离开他们羽翼下的感觉，所以故作懂事的样子回道：“嗯啊，爸爸再见，你慢点”
然后爸爸就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五块钱说：“给你的生活费，妈妈让你省着点花。”说罢，深深的看了我一会后就转身回去了。
一一一一
我小心翼翼的把手里的五块钱褶皱抹平，折成工整对称的两半放在了最安全的胸口衬衫口袋，我明白这是我接下来几天里最重要的家当。
走回已经陆陆续续有很多人坐进来的教室里，自己选择空座位的时候靠前一二三四五的最好的位置已经没有了，所以当时我在靠后的位置。
我们同村的大概30个人已经被分散在了四个班级里，分到我们二班的有男女加一起的7个小伙伴，5个男生，两个女生。报名时间不一起所以选择的座位也没坐在一起。
幸运的是看到小时候经常住我家一起玩的表弟于扬和我分在一个班上。于扬就是和我一样没羞没臊的在小学就喜欢肖萍的二不拉叽的那位大表弟。
刚进教室里就听到有人在窗户边上很大声的说话，声音尖锐而显得有点刺耳，教室里有几个人在跟闹市场一样的打打闹闹，更多的是两个三个围在课桌旁窃窃私语。刚入学的我并不喜欢这种氛围，也许与不安的心态有直接关系。
老实的坐在一边看着人群里的喧闹，我有点感觉像是个被孤立的孩子，我边上坐的都是我之前一个都不认识的人，坐了不到两分钟我就跑了出去。
与此相比，我更习惯走廊外相对安静的空间，我更喜欢趴在栏杆上看教室对面的被修剪的很立体的杉树，树的上面是对称的三角形下边圆柱形，和课本上画的几何图片一模一样。
我趴在栏杆上细数着天上依稀分散的白云，开学那一天的天空很蓝，九月的温度刚刚好不冷不热。我们的教学楼是三层楼的结构，新的班级分布在三楼正中间，正对面是我们晚上住宿的六层的寝室楼，我趴着的地方正好跟对面最高的柳杉树尖的一点点水平垂直。
看了十几分钟风景的我显得有点百无聊赖。
正在此时，我的表弟于扬手里拿着一包松开的辣条，嘴巴上沾满红红的辣椒油从斜对着教室的学校正门犹如一道闪电，从远处到近处再从一楼一口气奔到三楼向我这个方向飞速而来，我不知道什么事情让他表现的那么急躁，他气喘吁吁的一边吐气一边表情很急的冲我大喊道：“三哥 三哥！你猜我刚才看到了谁！！！”
他带着一脸的惊愕，也顾不上嘴上的辣油在嘴边慢慢滴落，我心里想着好小子竟然吃辣条也不喊我，有点好奇的问道：“谁啊！？看你急成什么样了哈哈哈哈。”
我看着他很想笑没忍住，又接着想提醒他把嘴上的油擦一擦，但于扬根本此时顾不上这些，他急切的朝我一边走一边跑过来想拉我的袖子，大声在我旁边狂吼道：“是，是肖萍啊！！”
“是肖萍啊，我刚在外面看见她了！和她爸在一块呢！！”
听后我脑子里一懵又瞬间打了一个激灵，本能的随着于扬拉着我的袖子向楼梯方向跑，心里在想：“啊？我没听错吧，肖萍？是肖萍啊！？她怎么在这的？她竟然在这里！”
于扬拉着我一边走一边嘴里絮絮叨叨的说：“三哥你说她怎么在这呢，她不是去外面读书了嘛”
“她回来干嘛呢！？”
此时我们已经走到了三楼到二楼的两段楼梯的拐角，我听到于扬的话脚步一顿忙道：“等一下。。。我们这是去干嘛啊？”
于扬听到我的话也是脚步一停，摸了摸脑壳然后说道：“是啊我们去干嘛呀？”
其实我们都知道是想去看她。
我的思维此时已经回到了脑壳里，忙问道：“你刚说她和谁在一块来着？”
于扬回道：“跟她爸爸。”
然后我就问：“你在哪里看到他们的哦？”
于扬道：“就在校门口那里，我买辣条的时候就看到她们了。”
我冷静的分析道：“你说，她是不是也是来这读初中的啊？”
于扬转了几下眼珠子想了想道：“应该是。”
此时我已经放心了不少，忙说：“莫急啊，她们肯定从校门那进来的。”
于扬有点憨憨的回道：“谁急啊你才急呢！我才不急。”
心情淡定了不少，脚步放慢的走到了二楼，在栏杆边上本能的往校门口方向一撇，又定睛一看，然后耳边同时响起了于扬带着兴奋的声音：“快看快看，那边！在那边。”
我眼神没挪呆呆的回到：“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一个个子有点矮走路有点跳的身影跟在一个高大的身影之后，蹦蹦哒哒的跳着像只上串下跳的小猴子。
她是肖萍。远远看见就能确定是她的肖萍。
她仿佛永远没心没肺的样子，她爸爸走在他前面一米多远的地方，她就在后边像个小尾巴一样的跟着晃荡着脑袋。由远而近，由模糊转而慢慢变得清晰。
她在对着这个新的环境充满着好奇的打量，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的转动着身体和脑袋，直到她走到离我所在教学楼相聚十几米远的地方，她看见了在二楼上站着的我和于扬。
我一直在看着她怔怔出神。于扬在一边也没有再吭声。
她看着我的方向，脸上有一霎那间的惊讶茫然惊喜，我不知道具体怎么形容那一种变幻很快的表情，发现原来一个人的表情可以变化如此之快而丰富。
她站定了下来，她应该想起了是我。
我们的教学楼上的栏杆有一米左右，13岁的我用手抓着栏杆，垫着脚尖冒着头可能显的还是不够高，她那个角度应该只能看到我胸口以上的头。我不确定当时我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可能是一种欣喜若狂后又努力装作淡定若无其事的样子。只确定自己垫着脚尖，装作高高的样子，以为这样可以离她更近一些。
她本来就是微仰着头的，突然她的头又仰的更高了一些，然后她的脸上就绽放了一朵花，就好像一朵花瓣的瞬间绽放，她对着我笑了。
她的笑容越来越大，不大的嘴巴咧着的幅度越来越宽，她笑的那一瞬间没有声音。仿佛那一刻我的世界里也没有了声音，我看到的她的周围一切景色瞬间变得有些模糊。她的身影变的明亮，我的眼里变得只剩她的身影。
那一天的天气真好，她的左边是学校老旧的长满青苔的围墙，右侧不远是热闹的篮球场地，她的身后是稍显老旧偏黄色的校门，她的身前是站着二楼拐角的我。阳光照在她纯白无瑕的小小的脸上，她眯着大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长长的睫毛想挡住她瞳孔里散发的光，她翘着细细的鼻子，咧着嘴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高昂着小小的脑袋，骄傲而自信淡然的笑着，那是一种最发自内心的温馨笑容。
我的耳朵在那一时刻听不到一点声音，好像被卷入了漩涡里，我忘记了自己身处的时间和空间。
那一刻，它定格成一张最美的照片。
那一张纯粹的笑脸，往后余生都留存在了我的心间。
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的笑可以这么好看，心里仿佛吃了蜜一样的甜，不会甜到腻味，只是一想起就有点浅淡的甜味在心头泛起。
那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笑容，最纯粹的笑容。
不因为什么，就只是笑容。
后来我见过许许多多的人，见过很多更好看的脸，再没有谁像那个时间点的她一样笑的那么好看而那么暖心。
如果我们发自内心的开心的对一个人笑，就只是喜欢，抛开自己的烦恼忧愁和顾虑，阳光而积极的只把那一个笑容只给ta一个人看见，那应该也很甜而暖入心田。
短短时间也不过过去了三秒或者五秒，我记不清具体过了多久，我被现实拉扯了回来。
人总不能长久的处于美好的幻境里，因为一旦待久了很容易迷失自我。
我在一怔怔出神之后，就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偏了偏头，不忍再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不忍再看，她看我转头以后，愣了一小会后就继续往前走着。
我有点担心会撞到她，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趁她在上楼梯看不见我的时候。
我有些激动的落荒而逃。
但她那一刻的笑容，烙印在我的脑海。
也许随着时间我们的记忆会慢慢飘散，距离会越来越遥远，慢慢会想不清她具体什么样子。但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不经意间想起来在某一刻的场景，对某一个的感觉会扎根在心底，永远不会凋零。
开学那一天，我们还是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分在了一班，和我的班级不在一栋教学楼，我们各自渡过自己新学期新环境的开始。
原来，有的人在于我们某一刻的生命里，不说话也印象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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