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荒有谷
正是初春时节,微风和煦,暖意渐生。空幽谷内青草已萌生黄绿,野葵、山芍、白芷、幽兰等山涧野芳也含苞露艳,暗生幽香。又加之连月以来的惊蛰暴雨初霁,一时间晴空净彻,金彩熠熠,偶有阴云绵绵浮过,却也不碍一番生机勃勃的气象。
霎时,一列飞鸟浮影纵空而过,不留痕迹。仔细一看,原是十几位青衫少年御剑飞过,男的豪笑阵阵,女的娇喜连连,似是这雨后阴霾散却之后给这些深居谷内的活泼少年带来了游乐之兴。
遥领在前的是一男一女。男子剑眉星目、棱角分明,嘴角又带着一抹略微凌厉轻傲的笑意,煞是英气逼人。此时他一手横指于胸前控剑飞行,一手背负于后,显是游然自若。
与他并齐的女子面若绯霞、柔艳动人,恰似春光映照的碧水鳞波,虽与众人着的都是山中最简朴不过的苎麻衣裳,但却于众人中投射出遮掩不住的风情。而她双手正提至肩高,左右手不停摆动,额角也微微渗出细汗,似是在吃力控制飞剑速度。
看样子他们在比试御剑飞行的功夫,虽然为首二人并肩而飞,但明眼人都能看出男子在刻意相让。只是男子素来心高气傲、不让于人,这时也不过是放慢到与女子齐平的速度,不肯稍落于后,使自己屈居第二。
众人历来比试完毕自有一番评判,无关乎本事与颜面,更多的是相互激励补漏,甚至是同门之间的调侃玩笑。此次也不例外,刚一落地,就一高壮少年开口道:“我观萧师姐道行精进非凡,连大师兄都不时落后,‘回神’之后才能追上,看来无疑是师姐胜了。”说着连连叹息,好像是在惋惜自己的实力低浅。
人人都心知肚明他们的大师兄对萧萱师姐暗含情愫,此时他故作不知情般的点破,自然引起了众人满脸绷不住的笑意。
“纪憨子,连你也敢来打趣我?我看你倒是真的要努力修行了,若不是柳师妹照顾,一个劲地帮你挡着,恐怕连黄猴儿也要追上你了”萧萱心思聪敏,只羞的片刻,立即反攻。
“诶别,师姐,是纪师兄要招惹你的,您高抬贵手,就当我是在旁边看戏的猴儿吧。”人群中的黄潜真连连摆手,不顾同门之谊地退到一旁并把纪一川推了出去。
纪一川虽生得人高马大,但性子憨厚。难得调笑了一番师姐,虽然料到她绝对不会放过自己,但没想到对方下手就抓着七寸打,直接将自己两情相悦的伊人公曝于众。年少的旖旎心思本就欲遮欲掩,此时当众挑明,使得他一下子支支吾吾不知所措。
倒是身形娇小的柳若烟嗔怪还口道:“师姐又在胡说些什么呀?我哪有帮纪师哥挡……挡别人了?一谷上下师妹都是敬爱有加,哪有什么厚此薄彼呢?”
“是是是,对纪师弟便是偏爱,对我们只是敬爱,否则我们恐怕就有福份收到柳师妹亲手缝制的香囊了。对吧,黄猴儿?你收到没有呀?”
柳若烟视萧萱为长姐,自己与心上人的事毫不隐瞒,许多少女情话都在同床夜话中说予她听,连织香囊都是萧萱手把手教会她的。可是谁想到这个她无比信任的师姐会当众“背叛”,还不知接下来她会怎么“炮制”自己,想到还跟她说过的那些男女间羞答答的事,一时间柳师妹羞得难以自抑。
而躲在一边的黄潜真则是大苦:“师姐,我不就是前两天偷偷说了句你做饭难吃吗?可你已经狠揍过了我啊!犯得着现在每把火都往我身上点吗?”
众人随即哈哈大笑,萧萱也禁不住笑出了声,只这一下乍坠银铃般的笑声,清脆得沁人心脾,久久回荡,好像直融入了这春光之中。
“好了。”大师兄梁栋终于开口,“别胡闹了,不过纪师弟你确实落后不少。冲脉之间运不上气来,天突至鸩尾隐隐有不顺畅之感,这些都是修行要处,日后可要勤加练习,不能使其堵郁闷结,以免受内伤。”
听到师兄教诲,纪一川作了一揖,连声称是。
“倒是辛师弟虽稍稍落后,但神完气足,丹田之间好似犹有余力,进步最大。”话音指向了人群后一位瘦小的师弟。
辛彦之大窘,他没想到大师兄突然赞誉自己,双手揉搓着衣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仰赖师兄教导,不过师弟也就是打肿脸充胖子,其实内府真气耗尽一空,倒比脸上都还干净呢。”
黄潜真接话道:“辛师弟入门虽晚,求学之心倒是远非我们比得了。再说他天天跟着师兄你修习,精进得能不比我们快吗?要我说啊,还是大师兄厉害,我们照样天天勤学苦练,又有哪个赶得上大师兄?”
“旁人勤学苦练我倒还信,可你黄猴子哪日忙的不是打山鸡、捉野兔?”
众人想起这不正经的黄猴子平日所做趣事,也是相继一笑。
黄潜真挠了挠头道:“反正师父不让我们出去动手,平日也无心考教我们,道行高低也只能是我们师兄弟之间比较比较,争个明白也无多大用处。”
听到这里梁栋也是神情一黯。
他们同是空幽谷弟子,师从青虚子。大约十余年前,青虚子来此幽谷,游历四方带回孤儿收为门徒,授其修行法门却明令禁止弟子与外界争斗,一门上下隐世而居,是以多年来都不为人所知。直至一次青虚子出谷不知做了何事,一时大放异彩,举世瞩目,而众弟子只知道自那以后禁令则更加严厉了。
也是从那天起,天下人因不知其来历,尽尊称其为空幽谷主。但青虚子为人谦恭虚怀,自觉客居于此,已是不敬此地,何以敢妄称其主?是而置“主”为“客”,自称空幽谷客。
眼看大师兄怏怏不乐的神色,黄潜真自知说错了话,于是圆口道:“当然这只是我躲懒的理由罢了,师兄可别向师父告状,不然可就又少不了一顿板子了……”
“亏你也知道害怕!”萧萱狠戳了他脑门一下。
黄潜真护着额头苦笑道:“庄稼怕旱,大象怕鼠,猴儿怕师父。岂有不怕,岂有不怕。”
纪一川上前问道:“不过话说回来,大师兄你剑道到底精进到了什么境界?怎地御剑御得如此气定神闲?”
梁栋谦然一笑:“精进不敢当,只不过师父传授的若缺剑又领悟了几分。”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要知道青虚子所传剑法分《法地篇》、《法天篇》、《法道篇》三卷。虽然青虚子说三卷并无高低上下之分,所学全凭个人机缘悟性,但在众弟子眼中,这三卷依次愈发晦涩深奥,其中尤以《法道篇》为最。而若缺剑不仅是这一卷中的剑法,更是青虚子近些年才感悟而出,因自感已然尽善尽美,才取大成若缺之意。
饶是淡泊脱俗的空幽谷弟子,也不由得赞叹几句。
男弟子已将梁栋围作一团,纷纷请求见教。而女弟子则聚在了萧萱身旁,在其耳畔轻笑道:“师姐可要争气呀,谷中男子本事超过我们太多,全靠师姐才有一较之力。若是让梁师兄这般比下去,师姐嫁过去可不得受欺负呀?”
听到这么直白的表达,萧萱反倒没有害羞,甚至连什么想法都没有。是呀,他们是谷中双璧,又是青梅竹马,所有人理所应当地认为他们俩应该在一起,就像所有人都认为纪一川应该和柳若烟师妹在一起一样不容争议。她也觉得无法争议,可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某个倔强的影子,挥之不去。
梁栋最为敏锐,谈笑间忽觉一丝警惕。抬头望去,东方竟飘来一片妖云,集攒冲天,视似朝空幽谷而来。
梁栋眉目紧锁,严峻道:“前方妖云密布,好像有妖类集结,我等前去探查一下。”
随着“咻”的几声,众弟子御剑联袂而去。
天,巅也,从一而大,至高无上。
人,立于地也。兴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头顶的天古来就为人所向往。而对于参研天道而证果成仙的修士,则更是以天为尊,将身立之地域依天而定。对照天穹四象二十八星宿,以天划地,分为东青龙象,主角、亢、氐、房、心、尾、箕七星野;北玄武象,主斗、牛、女、虚、危、室、壁七星野;西白虎象,主奎、娄、胃、昴、毕、觜、参七星野;南朱雀象,主井、鬼、柳、星、张、翼、轸七星野。而空幽谷便地处南象翼野边陲。
照常来说,空幽谷偏安于翼野南隅,近无强邻,远无恶敌,可谓是隔世而居,与世无争。虽然偶有一二小妖隐栖于此修行,但绝不可能群聚山头之前,扰人清修。
而此时放眼望去,数百妖修莽莽风尘,行路怱怱。卷着一路带起的烟尘,连并这浓厚的妖气萦旋而上,积汇上空形成大片近乎遮天的妖云。
人有生气,鬼有阴气,妖自然也有妖气。妖兽远比人类更能感知到天地灵气,但相对的悟性却远逊与人。同样面临着得道求仙之路,有极端的强夺天地之造化,戕害生灵敛蓄灵气,无恶不做,为祸一方;当然也有修化人身,学着人类修士靠感悟天道而成仙,这类妖,被称为妖修。
妖修的妖气已基本脱胎了原始的嗜血狂躁,返璞归真,形成了一种像似人类真元的那种纯净自然的气息。这也解释了为何梁栋他们所见不是那暗红的充盈着煞气的妖云。
看着他们来势匆忙,像是慌忙赶路中而不是意图进攻,梁栋稍稍放下心了,飞上前去见礼。
“贵族大举迁入我空幽谷境内,不知意欲为何?”
对方显是料想不到这片僻谷还会有人占据,不由一惊。但迅速地,从其间走出一位拄着一根藤木拐杖的老者,其眼生碧光,须发皆白,两颊至脖颈遍布青黑鳞甲,佝偻枯瘦,而背部结实突兀,成块隆起。梁栋眼力不凡,立即看出这是一只黑背玄鼋所化。
“老朽名叫玄禺,率部族初至翼野,误入贵谷实在是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不知者无罪,只是敢问玄禺前辈远来翼野,接下来有何打算?”
玄禺听罢皱起眉头,暗生不忿。心想这后辈好生无礼,我好歹比你年长,自己通报姓名而对方却连师承都不禀明,还直言问自己接下来的行踪,暗含逐客之意。难不成我们长途跋涉,就单单为了想进你谷中不成?
“自然不敢叨扰,既然此地有主,我等绕道进翼野便是,总不会这南部处处是你们的地盘吧?”
“前辈说笑了……”听出玄禺言语中的愠怒,梁栋刚要客套几句,远处传来一阵破风声打断了他。
只见正北方有七人御剑而至,来者皆做一身黑袍,交领及管袖口处却是雪白叠带,臂肩处有一簇形似翎羽状的布披。看到这等奇怪装束,空幽谷弟子具是眉头一皱,暗道一声:
“天鹰府!”
翼野之地门派林立,势力交错丛散。为了内可容诸门诸派,外可御群敌,共约每二十年推选出一派当居翼野之主,此间便是天鹰府居魁首。
然而天鹰府自得势以来逐渐衰微,已不复当年盛况。反观空幽谷,虽然青虚子不与世俗争锋,但门下弟子个个出类拔萃,纵有其师的禁止争强斗狠的戒律,却也难以遮掩其锋芒。
此消彼长,天鹰府发觉这个南部的小门派逐渐声名鹊起,隐有压己方一头之势。试问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天鹰府势力遍及翼野,一俟空幽谷弟子外出,难免极尽打压排挤之能事。尽管空幽谷一方刻意忍让,终究免不了大大小小的摩擦。
是以日积月累之下,两派虽无大仇大怨,却也少不了大大小小的矛盾。此番同在空幽谷境内相遇,不知是否会引出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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