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周虽旧邦
如果时光可以被回溯，我们就能像鱼儿一样寻回自己的原初。然而，实际上我们只能站在岸边与时光同行，感慨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矛盾却又可笑。
我们说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总以为所谓大势不过是草蛇灰线，已被自己由西向东看个分明。却不知，不沾水的鞋子，只会属于岸边的观众。那些付与笑谈中的草莽或英雄者，或顺、或逆，在奔腾怒吼的江水中，如水草飘摇、如沙砾裹挟、如过江之鲫。他们满眼过处，也无非四个大字，生死别离。
这是一段漫长的历史，人类的纪元在沉重的历史面前，笔触也会显得无力。姑且把它称为旧周吧。
你可曾见过，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用颤抖的双手和吼叫挡住了屋外数十名身强体壮的蛮汉，只为自己家中的孩儿；你可曾见过，一队被逼上死地的武卒，在三发鼓毕之后，大破数倍之敌。
世上议论纷纷，只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旧周七年的君主说他曾一次次地看见这世间最伟大的力量，精神意志是人类的第一序列武器。
旧周二十三年，已近天命的君主横扫八荒，武卒们踏遍了这九州山河的每一寸土地，给那里带去了王的意志。
王大喜，命臣下置服备牲，祭告天地祖先，以为周礼。山河一统，自然天下景从。站上天坛的那一刻，旭日初升。君王身上的华服，被穿破云层的光线染烫了一层又一层的金边，武卒们的铠甲亦如潜龙的鳞片，天地顿时开阔，气象恢弘。
告罢天地的君主，敕命祭师整合军中鼓乐队，定韶乐，设官学，以求专精。
韶乐的出现，如同荒古的人类第一次学会了用火，又如旧周的先人在山涧沟壑中找了粗铁，为一统后的旧周带来了一股新的力量。
激昂的歌声，让武卒的四肢更加有力量，以至于腾空而起，几近飞翔。
端庄的乐曲，让旧周朝堂一片肃穆，朝臣明心见性。
呜咽的丝竹，让旧周的残敌涕泗横流，瘫软在地，垂手可擒。
韶乐成为了周礼最重要的部分，君王深信这是能够帮助他与神沟通的力量，他不仅可以称王百年，更可世间成神。
祭师们在找寻与神同行的路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这种力量已经足以勘破山河。君王却终究难以抵挡时光的召唤，在服下了一颗九转金丹后，带着自信与希冀去往了阴阳两隔的彼岸。
很难说，这究竟是后继之君对君父的孝心，还是不耐烦。只知道，那几个祭师在得到福泽绵延的赏赐之后，都选择跟随昔日君王去征战另一个世界。
世界的变化，说到底不过是史书上的几笔浮沉。武卒们的刀剑终究还是拔出又收回鞘中，然后再次拔起，举剑相对。沾染了武卒热血的刀剑，似乎就会腐朽地更快一些。旧周在经历了一代代旧主的宏图和新王的生动冷冽之后，于旧周二百三十六年轰然垮塌，尘归尘、土归土。
几名后继的祭师，带着先王托付给他们的王族血脉与宫学，从一片狼藉的王都鼠窜逃亡。那些曾经依为干橹的武卒们，如今却是这个王朝最大的敌人。似乎一夜之间，旧周人引以为豪的荣耀和忠诚，都变成了虚假的谎言。那个末代的君王，站在议政的大殿之上，面对着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充耳不闻，却满怀诚挚地望向宫墙之外。虽然，他只能看见暗红的墙皮和半扇破败的宫门，可那外面依然还是他的家国，况且御道之上还有他的孩子和王朝百年凝聚起的最后一股力量。
史书上，这一段历史是晦涩的，也是散佚杂乱的。人们也永远不可能知道，在叛乱武卒将刀剑加诸于他们的君王身上时，跟在祭师身后仓皇逃命的王子曾深情地回头望了一眼，那里是他再也见不到的王宫和君父。
这同样是一首凄惨悲壮的奏鸣曲。祭师和那些最后的王室血脉，试图南下去往宫学的一处藏身地，却在沿途不断遇到袭杀。几天下来，这一行人已是损伤惨重，几乎个个委顿不堪。有几个出身于武卒鼓乐的祭师，仅仅因为那一丝不忍之心，被乱军兜头砍下的刀剑给打翻在地。从脖颈处喷溅出的鲜血掩住了他那未来得及出声用力的嘴巴，在他抽搐倒地的时候涌得越发多了，洇红了身侧一片黄泥地。
“我们散开吧！各带一名王子逃命去！等天下稍安，我们再举大业！”
这一批旧周最后的臣子，在所见皆敌的那一天，最终无奈选择将这一团希望的火焰散作了满天星光，只为能多变出几个篮子来盛放他们仅剩的鸡蛋。
从后来的故事线来看，这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他们将祭师和王子们分作了五组队伍，最终成功逃出了三队人马，不仅保留了火种，更是找到了喘息和重新崛起的时机，再一次抚平了这片土地上的硝烟与鲜血。
只不过，这种亡命突围的抉择，往往都需要一个掩护牺牲的角色来划下最后的休止符。许多年后，人们把这个选择自愿留下的祭师称为神启，认为是这个人让世界看见了什么是近乎神灵的力量，是他亲手开启了神圣时代的大门。
在后世人的传说里，神启祭师的力量堪称超绝，他的意志堪称坚毅，他的牺牲堪称壮烈！虽然神启祭师的袍子已经很破旧了，可他依然动作分毫不差，撩袍敛袖坐在了地上，从琴套中取出了自己的古琴，就那样吟唱着弹起了留给世界的最强音。
他先是弹了一首人们很熟悉的民间小调。琴弦拨动的一刻，有一片挂在他头顶上方的树叶打着旋掉落下来。世界安静了下来，却被这片树叶的旋转搅动起一股强韧的旋风，如同一个结界从神启祭师的四周扩散开来。原本红着眼的叛军们举枪刺风，却被旋风越推越远，寸步难进。
在这些叛军哑然失色的时候，祭师反而停了下来，随手掏出一个铜色的铃铛，轻轻摇动了一下。虽然这股旋风不再继续扩大，但听着清脆的铃声，叛军们却不约而同地往后推了一步。细密编织的布鞋踩在粗粝的石粒上，摩擦出低沉的声音，一如此刻他们的心情。似乎只用了一秒钟，就让这些啸聚在一起的叛军们从狂热兴奋地状态回归到了应有的七情六欲之中。
这时，外围有个军官模样的人喊了一声，说祭师也没有那种呼风唤雨的能耐，这不过是装神弄鬼哄骗死去君王的伎俩，招呼着众人取箭矢去射中间席地而坐的祭师。
每每说到这儿的时候，无论是酒馆里的说书人，还是讲古论今的吟游诗人都信誓旦旦地说，神启祭师明明白白地在那里叹了一口气，一脸悲戚。然后动手弹起了被后人称为十面埋伏的曲子，刹那间祭师身边的土地龟裂，从裂缝中不断喷射出岩浆与碎石，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瞬间被不知何处升起的黑烟笼罩，那些围在他身边的叛军已经没了声息。
许久之后，曲子再一次停下。一片碎石与岩浆横流之地，大地破败，到处都是些断手残肢，汩汩流淌的鲜血汇在一处流进了地缝之中。多年以后，那里是一片牡丹花开繁盛的野地，姹紫嫣红。
自此，人们纷传世间有神，就是那个大战之后再无所踪的神启祭师。有人说他最终耗尽血气，虽然杀敌无算，自己也是落得同归于尽的下场；也有人说他划破虚空，回归天上，那股子黑烟就是他登天的路；也有人说是神启祭师奄奄一息，有人把他给救了，从此隐姓埋名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四散逃开的祭师们，也是站稳自己跟脚多年以后，才得知了为自己殿后的祭师结局。此时的他们，一队人马带着最年幼的王子按照最初的计划逃去了位于南方的宫学藏身地，剩下两队人马带着稍大一些的两名王子，一队向北、一队向西逃了，一直逃到了曾经祖辈征服过的蛮族和羌族领地，并收拢了部分当地土民，最终在那里定居下来。
剩下的故事，就显得有些乏味。在旧周王朝的疆域范围内连年战火，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他。除了神启的故事逐步流传开来以外，倒是没人再关心旧周最后的三个王子去了哪里。除了因连年战火无人无力关心的纪元继续沿用了旧周历以外，这个世界似乎再也没了往日旧周的痕迹。
人们开始更加关心如何才能拥有神启一般的力量，那些军阀将领也大肆悬赏招募奇人异士，天下如同被浇了一瓢凉水的热油锅，竟闹得沸沸扬扬。有些为了能拿赏钱吃饱饭的精明人，跑去那些军汉面前耍了些集市挣钱用的戏法，都因在或长或短的时间里漏了馅儿，被剁了脑袋。随着脑袋被剁数量的增加，这种热闹才渐渐平息下去，最多也只存在于人们艳羡议论中，沦为流言。
这种饥荒战乱的状态，就这么一直持续了百年。拿起了刀剑的旧周人，便再也挥不动镰刀锄头，旧周已是饿殍遍地，易子而食。
约莫是旧周三百七十年的时候，突然从南方传来一个发现神仙洞的消息。他们和神启祭师一样有着呼风唤雨的能力，并在当地聚起了一众信徒，方圆千里都是富庶沃土，人们衣食无忧，持之以礼。这对旧周北方的人们来说，无疑是化雨春风。他们都说，这就是黄河清，圣人出。神仙们要出头赐予他们好日子了。衣衫褴褛的百姓纷纷南迁，他们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家园。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军阀你来我往，不是征兵出人丁就是徭役赋税，听说很多年前就没了消息的蛮族和羌族也隐隐约约冒出了身影，他们实在是过够了这种日子，也真的过不起了。
百姓越聚越多，神仙洞里的神仙也真的没有教人失望，记下了他们的名字拿出了充足的干粮和清水，组织他们开辟耕田，群居生活。最难得的是，这些神仙们还不时会到人群中去收拢资质好的孩子做弟子，这已经是百姓们的节日。
那些只会拿刀剑砍人的军阀们自然也是不乐意的，也对这个莫名其妙的神仙洞做了些试探和袭扰。只不过，没等他们来打草谷，就有几个势力较强的战争头子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死在了自己的大营。一时间，再没有谁大咧咧地说要去招惹这个神仙洞，甚至于有些小军阀胆战心惊之下，卷了银钱就此消失了。
又过了些年，洞里的神仙再次走出深山，自称是南韶山宗。这是托庇在神仙洞下的百姓们，第一次知道了神仙们的名讳和意图，神仙们原来是要收拾河山，帮我们重整家园！百姓们跟随着神仙的脚步，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镰刀和锄头，往北去了。
那些蛮族和羌族似乎提前预见了此事一般，也趁机带着大队人马往中原来了。整个旧周的军阀们在神仙抚手翻掌间迸发的烈焰狂风面前溃不成军，刀剑也似乎远不如镰刀锄头来的锋利，那些曾经的武卒纷纷缴械被俘。
整个事态的进展极为顺利，好像没有经过几次叶落枯黄，南韶山宗的神仙们就带着百姓们一直走到了蛮族和羌族的面前。此时的那些被俘武卒早就已经被截去了两根大脚趾，送去了最南方耕种去了。
看着那些体味腥膻的外族人，旧周的百姓很有信心。打败外族人，是他们祖辈通过血液传承给他们的信心。这种信心一直维持到，从两拨外族人队伍里分别有人浮空飞出为止。
外族人里也有神仙！
百姓们伸长了脖子，看向自家的南韶山宗神仙。惊讶地发现，三方人马上空的神仙，逐渐并排飞到了一起，他们不仅相互间认识，还一起宣布了一件改变历史的大事！
南韶山宗、北境乐府、玉羌笛三家宗派在天下人面前，于今日正式成立！
自今日起，再无王朝分别，三宗各领其民，安身立命，天下混元一统！
旧周彻底成为了历史，这个世界开启了一个新的纪元。
大约是新元九九〇年，这个世界已经按照当初三家宗派的规划严谨而有序的运行了近千年。百姓在宗派的管理下种田交税，也在宗派的帮助下得到极大的生产力改善；宗派则掌握了世界上最大的话语权，历经千年发展也将韶乐的力量催生到了极致，也定下了较为完整的入门选拔规矩。人们也是在这个时候，才从解密的文件中了解到，三家宗派就是当初出逃祭师们的后裔。
同样在这个年份，南韶山宗最偏远的城市，百越城里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他梦想着成为宗派里的弟子，这样就可以不用去学那些怎么也学不会的数理化了。他身边的家人、朋友都说他像是个宗派弟子的好苗子，却又纷纷摇头叹气说可惜。
他不信邪，他想去明年宗门的升学大比。
他要让这个世界都能听见他黑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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