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白衣蔽天日(一)
三月十五，云京灯节。
莹河两岸熙熙攘攘，过桥的、抬轿的、行脚的、叫卖的，几乎各色各样的人都来到了这里，阁楼玉宇之间衔挂着一串串赤红的灯彩，像是蜿蜒蛇形的巨龙一般。空中高悬着一轮玉盘，将皎洁与柔和洒向水面，河水泛起微微涟漪，闪着银色的光芒。一朵朵莲花灯像是漫天银河里的星星一般点缀在河中。
庞大的画舫一艘衔着一艘横列在河水上，一直延伸到十里开外依旧灯火璀璨，甲板上舞女翩翩起舞，歌女唱着才子写下的诗词，有人挽了一帘春水到船楼，有人含情脉脉垂首共枕眠。
胡先生为白楚泽换了一件喜庆的红色长袍，内衬着一件白色劲衣，而他依旧是那身蓝衫，面带微笑，从来没有改变。
“师傅师傅，这里好热闹啊！”白楚泽环顾着四周来往的人群，吆喝声与嬉闹声同时响起，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盛大壮阔的景象。
胡先生温和一笑，从他的面容中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别的情绪，只是他自己清楚，自己并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听着那些嘈杂的声音会让他身上的寒毛根根竖起。
不过白楚泽可感觉不出来，跟随胡先生在小地方闷得久了，一见到这种地方他都感觉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了。
几天前来莹河这边都没有这般热闹，仅仅过了这么几天，人们就都来了，有不少人都是从别的地方赶来，就为了在这一天挣些钱财。
“师傅，我要那个！”白楚泽眼睛一亮，指着远处的一个烧饼摊，虽然隔着很远，但是他已经闻到了烧饼的香气。
“好。”
胡先生领着白楚泽来到摊位前，那店家刚好蒸出一炉烧饼，围观的几个人忙把钱递到店家面前，抢着买下了几个烧饼，等轮到白楚泽时，那刚刚做熟的一炉只剩下了一个烧饼。
“店家，这烧饼怎么卖？”胡先生笑着问。
“五钱一个，现在就剩这一个了，白送你们得了，我正好再回店里自己和面做些。”那店家倒是十分爽快，从炉子里取出最后一个烧饼用草纸小心地包了起来。
包的时候烧饼上的芝麻洒落了一些，那酥香令得白楚泽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虽说当年是白氏公子，但是在家中他也很少吃到什么好东西，因为白先辰是个节俭人，吃饭上面更是如此，平日里多吃些清口，非到什么节日盛会轻易不会备肉，要是有一天家里平日里吃了肉，那白楚泽甚至会怀疑自己父亲是不是干了什么亏心事了。
尤其是跟了胡先生以后，胡先生最怪的一点就是不吃肉，任何肉都不吃，这可苦了白楚泽。所以这一个烧饼，能成为白楚泽回味上好几天的美味。
“多谢店家。”见白楚泽接过烧饼，胡先生还是在桌子上放下了五枚铜钱。
那店家也没有推辞，收了钱转身就进了身后的店里，许是又做烧饼去了。
白楚泽和胡先生也是不紧不慢地向着岸边的画舫走去。
“对了师傅，你听说了吗？”白楚泽一边嚼着烧饼一边说道，“灵云宗把那个叫云栾的给驱逐了，说是被狐妖蛊惑了心智，将人家一个普通人家的夫人给……”
胡先生点点头，“心智不坚，便给邪念留了机会。”
“其实我那日遇到云栾之前，还去了一趟白先祁那里。”
“我知道。”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师傅的眼睛。”白楚泽轻轻扶额，“那师傅你知道我遇见了谁吗？”
“谁？”胡先生饶有兴趣。
“那人可奇怪了，邋里邋遢的，脸上胡子跟针一样。但是脾气还不错，要是那天没他，白先祁就得把我抓着走了。他还说让我代他向师傅问好，还教我怎么掌控灵气，我问他是谁，他又不肯说。”
“他长什么样子？”
“头发到这。”白楚泽拿手比了比肩膀，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脑袋上系着一个发带，腰上有柄剑，比师傅你还冷。长得……还算不错吧，倒是挺像个男人的。”
“扶渡？”胡先生似乎是有些惊讶，“他竟然没有死。”
白楚泽难得在胡先生脸上看到些别的表情，“师傅还真认得这人？怪不得他肯救我。”
胡先生脸上有那么一刻略微有了些兴奋，但很快就被他掩盖了下去。
“旧友而已。”
“旧友？”白楚泽偏着脑袋，想了想，“那笑面人，烛先生，应先生，武灵公，叱咤鬼还有那个正在铸着的绯玉千面，他们都是师傅的旧友，那扶渡是这里面的哪个？”
“他哪个也不是。”
“啊……”白楚泽抓了抓头。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莹河岸边。
一艘庞大如巨兽似的画舫停在那里，一块阶梯连接向画舫，像是巨兽伸出的舌头。几名灵云宗的弟子站在那里，迎接着受邀而来的仙家道门。
许是来他们在那里晃悠了半天到底缘故，来到这里时其他宗门早就已经进去了，几个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是闲得无聊。
知道胡先生不紧不慢地拿出那枚写着宗主邀请的金片时，那几个弟子眼睛瞬间瞪得铜铃一般大小。
“金……金片？”一名弟子小声问道，“其他人都是银片，怎么他这是金片？”
“这上面宗主的名字，那几大仙家道门不是已经全来了吗？”
几名弟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只是一些外门弟子，那些内门弟子都在里面，而且他们见胡先生也没什么象征着宗门旗号之类的，虽然是金片宗主之名，也不敢贸然放行。
“某不是那江烛云给了我个假的请柬？”白楚泽心头以后，抓了抓头，想着那个木头也不是爱耍着他玩的人啊。
胡先生不慌不忙地站在一旁，似乎根本就不关心这请柬是真还是假。
画舫分了三层，位于一二层的宗门的确是灵云宗的长老们提笔写的请柬，而坐在主位上的则是大长老和四长老。但对于第三层的宗门而言，由宗主亲自提笔写的银片自然是由宗主李真人坐在了主位。
虽然外面这几个人谁也不急，可里面对于早早就到的其他宗门来说却是焦急万分，他们望着桌上丰盛的食物，不停地往肚子里吞着口水。但灵云宗主的人都没有拿起筷子，他们也不好现在就开动。
直到一个内门弟子急急跑出来查看。
那弟子便是当日在莹河上始终护佑在长凌身边的长厷，可那日长凌见到的是戴着面具的白楚泽，而且还换了一身一副，他只是觉得有些熟悉，又不敢相认。
“这金片，是宗主亲笔邀请的胡先生与白公子！”长厷没好气地对着那几个外门弟子说道，“莫要说我没告诉你们，今天一早我就跟你们说了，一个个都不记着！”
那些弟子被长厷一阵训斥，讪笑着给胡先生让开了路。
“胡先生，白公子，请。”长厷做了个手势。
“你不认得我了？”白楚泽笑着看向长厷，“我可记得你。”
“只觉得公子有些眼熟，还容长厷思考一番。”长厷摸着下巴，努力地回想这副面容，但无论怎么想始终都对不上号。
“哎呀！你这脑子，那日就在这附近，还有你师兄长凌。”
“啊！”长厷突然惊叫一下，只见白楚泽从怀里摸出一个鬼怪面具晃了晃，“是公子你！那日多谢公子相救！”
白楚泽摆了摆手，“你师兄好些了吗？”
长厷点点头，“多谢公子牵挂，我师兄回宗之后修养了一段时间，已无大碍。”
把两人送上了三层，长厷又对白楚泽欠了欠身，才退了下去。
一到三层，整个气息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白楚泽环顾四周，虽然只有十桌左右，但却都是些名门大族，在他们的身后插着象征着他们无上荣耀的旗帜。
随着胡先生在仅剩的一处空位坐下，白楚泽才转头看向主位的位置。
在那主位上端坐着一个老人，老人身披灵云宗道袍，发丝如雪，眉须尽白，脸上堆积着深深的皱纹，可他的眼神却无比澄澈明亮，没有一丝迟暮之意，他身形挺拔如枪，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这便是当今灵云宗的宗主李真人，和那日灵尘道人辞别时的垂暮老人不同，此时的李真人生龙活虎，根本不像是个已经一百二十多岁的老人。
“这老头，活不久了。”胡先生一句轻盈的话飘到了白楚泽耳中，他甚至嘴唇都没动一下。
其实不光白楚泽吃惊李真人的样子，就连到场的几大宗门也是对此十分惊讶，因为他们早就听说了灵云宗宗主重病在身，不日就将驾鹤西去，所以选了自己最看好的七长老灵尘道人来接替自己的位置。
但因为宗门三长老的叛变，灵尘道人辞别了宗门，正当他们以为这个老人会因为没选好继任者郁郁而终时，谁知道这李真人的并忽然好了，甚至还因祸得福，身体都变得硬朗的多。
这让本想趁着七百年交接之际来云京一探虚实的他们心中没了底，这宗主身体还是硬朗，宗门就能继续稳定，只不过，往年都会到场的白阳君，却已经七十年没有出现了。
正当那些人心中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时，白楚泽忽然觉得有道冰冷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他转过头，正好对上了拿道目光。
那目光几乎恨不得将他吃掉剁碎。
白楚泽对着白先祁微微一笑。
他早就想到会遇到白先祁，与其这样一直躲下去，还不如直面看看白先祁究竟还有什么手段。
那白先祁紧紧握着拳头，心中答案依然明朗。
从罗显捂着耳朵告诉他自己的所听所闻之后，白先祁就记住了离明这个店名，他发誓自己不除掉白楚泽就不肯离开云京城。
可他也不能太过于张扬，毕竟对于其他宗门来说，杀死白先辰的是灵越道人，而并非白先祁。他也不能将自己的仇恨表现得过于明显。
“小崽子，你等着，等过了灯节，我非要取了你的命！”白先祁心中碎碎念到。
白楚泽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白先祁，眼神中略带几分嘲弄。
“看来胡先生与白公子还是到了。”李真人缓缓站起身来朝着胡先生的方向抱拳。
胡先生与白楚泽急忙起身回礼。
可李真人这一句话，一下子让那些人炸开了锅。
白公子？这天底下姓白的公子还有几个，不就是前几日风宁白氏大肆寻找的那个白氏公子白楚泽吗？没想到那年在云京城外发生了那样惨烈的事情之后，这个孩子居然活了下来。
那些人看看白楚泽又看看白楚泽身后的胡先生，然后又将目光投向了被迫挤出笑容的白先祁。
有人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有人已经在心里暗暗盘算了起来，
这场灯节，注定将会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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