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行恶见乐
不上心是真,不担心也是真。一个从处心积虑的六人围杀之局中,小费功夫就轻易脱身的人物,张用觉得没什么需要好担心的。只是今天还是打算去一趟梧桐林,就算是游玩也好。
旭日初升,郑怀远却已经回来了。尽管周清白让他去休息就好,可郑怀远还是做了早餐,依然是一碗鸡蛋葱花面。
吃过早餐,周清白打算在书斋治学,于是张用就一人出门。
基本上对待任何事,张用都是一副悠游心态。赶路也好,游玩也罢。就是碰到对大多数人而言的紧急状况,张用都几乎不会有半点心急。早年师傅曾对此有过四字点评:“放任自流。”对己,对外,皆是如此。
故而等张用晃晃悠悠走到梧桐林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能够看到,大概有一些春游玩伴,或一家人在凉萌下铺上一块长布,再拿出干粮或早起准备好的吃食,开始享用。在林外的大片空地上,有孩子嬉戏玩耍,或手持木剑相互追逐,或手持风筝迎风而跑,或将父母帮忙编织的草环插上几朵捡来的落花,再戴在头上花枝招展。
张用迈步向前,边走边看,看花,看树,看人,看天,看地。就这样走了半个时辰后,寻了一处草地躺下,在烈日炎炎下闭上眼开始睡觉。
差不多同一时刻,也有一人在那漏天台上,寻了一处人少僻静处躺下,在清爽凉萌下闭上眼开始睡觉。
有句老话,见微知著。
从给野物剥皮的手法来看,就大概能猜出,杜三思是个偶尔不拘小节,但基本上是个循着自身轨迹而走的人,而且走得十分顺畅。就像一个新科进士,温文尔雅、随和开朗,能与官场同辈高谈阔论、曲水流觞,回了家乡也能跟儿时玩伴酒桌论英雄、墙角爬狗洞,就是碰到一个个成精的官场老前辈,也能不失分寸地应答如流,再巧妙地拍上几句热乎乎的马屁,博得一句由衷赞赏的“孺子可教也”。简言之,活得通透,心境光明,又未来可期。除了会被某些人觉得这颗新星太过碍眼之外,基本不会招致什么反感。
晨起吃过早饭后,向小二问清楚道路,杜三思就向着梧桐林走去了。除了沿街小贩、睡眠浅淡而早起散步的老百姓和外出吃早餐的人之外,街上就没什么人了。因为梧桐林隔得很近,两条巷子的距离,故而杜三思走得不快,就当作饭后散步了。
走着走着,想起师尊在这趟出门前,问起自己的一个问题。
“修行修行,修的是什么,行的又是什么?当修得了一个琉璃躯、辟五谷、晓天意之后,又如何修行?道家修清净,在山巅不知不觉间就静坐甲子岁月;佛家修入世,千万里路千万个人,犹如眨眼而逝。此时该如何面对一个普通人?只需稍许动念,毫无所觉之间就能知道其所思所想。可为何有人依然晨起夜酣,三餐如常,刻意压制所有心念,如同游人耐心询问;为何有人不辟露珠,牧野而归,遁入深山老林;又为何有人居高临下,目视蝼蚁,随意碾杀?要是山巅道人觉得清静久了,找到那一个人;要是佛门龙象终有一日觉得烦了,远离那一个人,又当如何?曹裕嘉拿上铲子,就是个酒楼后厨的老师傅;扬起马鞭,就是个低头哈腰的老家仆;撑起竹蒿,又是个精明市侩的养家人,就只是经历使然?”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一生万物。救人是道,那么杀人是不是道?杀人是因,那么救人是不是因?救人是修行?杀人是修行?”
种种指向,都归结为一个问题——于你杜三思而言,什么是修行。
正想着,周围却渐渐有人汇集而来,原来前方就是梧桐林了,后林。前林入口在正东方向。按照小二的说法,从后往前游玩,最后再拾取春财也不打紧。
有半人高石碑雕刻“后林”二字,但听小二的讲起,也叫候林,等候的候。有几种不同的说法,小门巧妇在此等候进京赶考的郎君归来,持钵老僧在此静坐十年自称等候有缘人路过,亡国将军持戟站立等候帝王车辇。三种说法,不一而同。只是在此地,确有形似竹篮、佛钵、长戟的三块石头立于后林三处地方,大概也算某种有据可查了。
杜三思迈步进入后林,此地占地较大,虽然梧桐树众多,约七千之数,但也不显得密集。林中可供游人行走的小道也并非直直的一条,而是蜿蜒而去,偶有分叉又在不远处的某地交汇。
大概行走了一刻功夫,杜三思看到了那颗长戟样石头。长戟树立,约莫还要高出常人两个脑袋,天地造化便谈不上什么样式了,只是与曾经传闻天下的燕国大戟有些许相像。再往前,有小路分叉而去,大路登高,小路低垂。杜三思随手拾取一根树枝抛向空中,落地后指向高处,杜三思也就迈步前往。行至顶上,是一处圆形平台,周围砌有石质栏杆,以便游人观景。只是栏杆之间,又余出三处出路。山小却四周低平,故而视野开阔,是个观景的好地方。前方远处,沿着一个碧绿小山包,周遭逐渐向下匍匐,看来是个地势略微低洼处。再远处,便是大好风光,大抵就是当地百姓所谓的“万万梧桐绿翠天”。一片绿意连绵而去,仿佛铺天盖地不绝。此刻正是日上三竿时分,旭日耀眼,故而好像除了梧桐和光线,此地便再无其他了。
远眺了一会,杜三思收回视线,反观圆台之上。距离栏杆较近处,有书生手持画笔待客上门,而正中处有人聚集像是在围观某物。杜三思走上前去,发现是那块形似佛钵的石头,不由得内心苦笑。小路分叉,如今见到钵了,又有三条下山道路,好一个佛渡有缘人。石钵搁于一处柱状圆台之上,观景台、小圆台、石钵,三者相连,密不可分。除却石砌栏杆和小路外,这三者好似浑然一体,堪称巧夺天工。石钵不大,钵中有水。据周围游人说是由石钵底部缓慢渗出,常年不曾干燥过。又说,此水似是珍贵之物,此地夜间竟常年有人等候取水。在杜三思听来,简直天方夜谭。看过之后,不作等待,杜三思挑选了那条看起来直去碧绿小山的道路,下行而去。
有些出乎意料,愈行愈蜿蜒曲折。走了大半时间后,才看到那个碧绿山头。再往前走了半柱香后,有另一条小路在前方交汇,并顺着地面向下而去。杜三思想到,就是这里了。随即又想,那块竹篮石头应是在另一条路了,此次无缘,略感遗憾。
下行途中,杜三思心中渐渐被震撼到。想不到此地也会有一棵如此古老而巨大的万年老树,而且依然生机勃发,绿意盎然。见到这棵老树,杜三思不由得心情舒畅,脚步也轻快几分。
下到漏天台处,杜三思紧接着就在圆台上绕着漏天桐走了三圈,一眼眼地仔细看去。第一圈看树根,第二圈看树干,第三圈看树冠。最后寻了个人少僻静处躺下,绿幕遮天,白日观星。看了一会儿后,杜三思闭上眼开始睡觉。
余福早上去了北城门点卯,故而等到余家人出门的时候,已是午时过半。余福本来还想饭后小憩一会儿,遭到巧娘的几记白眼和催促后,也赶紧上了马车。
今天余家打算去往梧桐林拾取春财。作为本地人,这么晚才去拾取春财的人家着实不多了,奈何余福是个万事不上心的主,也就拖到了现在。要是再等十天,等余米学墅放假再去,就那最后两三天的光景,指不定又有什么事耽搁了。再怎么拖着,今天也非得去了。
梧桐林离余府,不算近但也不远,不到半个时辰的车程就到了。只是现在已过午时,等到游完一圈,只怕天就黑了。巧娘让家仆老宋带上行李吃食,嘱咐小宋先驾车回去,落日时分再到后林入口那边接送。之后余家人就踏入了梧桐林,开始游览。
在前林之中,一家人说说笑笑,巧娘一边游览一边随手从路边找些长草、细枝条、落花,做了个花环戴在余米头上。余米开心笑到:“谢谢娘亲。”随后又一个人跑去几棵树下、草地上翻翻拣拣,想要自己也做一个。走到一处草地,见有个白衣道士正在躺在睡觉。不由感到惊讶,竟有这样晒太阳的人。随后小心绕过。
余家人到达漏天台的时候,已经是申时。找了处人少地方,拿出甜点、茶水,一边享用一边休息。而余米似乎还有干劲,就让老宋带着去一些小摊铺逛逛。
零食、碎嘴,似乎勾不起什么兴趣。对于贩卖木剑、扇子这些游玩物件,余米也只是看看就走。最后在一个画师面前停步,选了个背靠栏杆的方向,侧身而站,半仰看天。年纪画师有些疑惑,确认了下是否真的不需要漏天桐当背景,看到余米再三摇头,这才开始动笔。
一刻功夫,画便已经作好。余米拿着画,跑去找爹娘,留下老宋付钱。跑到爹娘跟前后,笑着展示着画,说道:“爹,娘,咱们再去画一幅吧。”
巧娘眉眼低顺,接过画仔细端详。余福开口道:“米儿,先休息一会儿。等到老宋过来,吃点点心茶水,咱们再去。”
余米笑着答应:“好。”
等一家人站到画师面前的时候,余福招手叫老宋也过来。老宋是个本份仆人,只是推脱。余福开口道:“你也是米儿的半个长辈,过来画一张,留给纪念也好。”看着余米眯眼而笑的样子,老宋点点头,迈步站到余福身旁。
最后让年轻画师多画了一张,交给了老宋。之后余家就从西处小路登山,去往后林。
待余家人渐渐走远后,杜三思睁眼醒来。之前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周围愈发的安静了下来,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起身伸了个懒腰,再去小摊上买些吃食和水,便一边吃着一边向小路走去。却是折返向西,还是要去后林。
杜三思到达之前下山的那个岔路时,迈步向另一条小路走去,看样子是打算去找那颗竹篮石头。
漏天桐树冠,张用站在一处需两人合抱的树枝上看着下方,乌沉在一旁静坐。
张用继而抬头看向上方,说道:“就算在此处,也是一幅漏天之相。”
乌沉不动声色地开口问道:“大凶并起,谁为压胜?”
听到乌沉提问,张用低下头,静静地看着乌沉,也不开口。
最后张用伸手摘下一片梧桐树叶,细细端详树叶径脉,语气平淡地说道:“此亦为因果。”
随即一步跨出,消逝不见,下一刻已经在西行小路上。
在后林小路上游玩的余米,听到后方有嬉笑追逐声靠近,只是还不等让路,就被撞了一下。
刹那间,自己仿佛又置身于画师身前,侧身而立,凭栏望天。
只听画师笑着赞赏了一句:“少年意气,文人风流。”
听到这里,余米转头望向年轻画师,只看到分明是那个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白衣道士在持笔作画。
再下一刻,下意识地迈出一只脚,支撑住身子。定睛一看,自己好似还是在后林小路,刚刚被玩耍的孩童撞了一下。
老宋赶忙上前扶好余米和那个孩子,还好都没什么事。孩子有些怯生生的模样,老宋赶忙宽慰道:“没事儿,玩儿去吧,记得小心一点,可不要再撞到人了。”孩子还在有些发懵,被玩伴拉着低头道歉,之后就一块儿走开了。
见余米在发愣,老宋开口问道:“少爷,怎么了,撞到哪里了吗?”
余米回过神来,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随后向着前方不远处的余福巧娘走去。
—————————
叶氏祖宅正堂内,桌上搁有一副棋盘,白衣少年正在独自打谱。是一盘曾经下过的棋局,右手执白落子,左手代老友执黑而行。只是整个棋盘局势,任何一个稍微懂点下棋的人,都只会觉得双眼遭殃。白衣少年却乐此不疲,很多年间在很多地方,始终面带笑意地一遍遍重复下着此局。下棋如饮酒,次次微酣而已。
桌子两旁,分别凭空悬有两幅画卷。堂前偶有微风拂过,画卷随之轻轻摇曳,画卷图案如同风过水面,一圈圈涟漪缓缓荡漾开去。
两幅画卷,两个少年,两把折扇。
叶青正独自在梧桐郡城逛荡。一个天生不着家的主儿,可能在整个梧桐郡,叶青只剩下叶家祖宅没去过了。要是饿了,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从不管什么上好酒楼还是街边小摊;要是困了,随便找个地方躺倒就睡,更不管什么天字客栈还是河边草地。一切开销,自有人前去付账。
此时叶青正走在一条行人稀疏的大街上,手摇折扇,风度翩翩少年郎。看到一条街边野狗有些灰溜溜地岔入一条小巷,叶青立即跑到街边猪肉铺子上,直接双手抓起一大块猪排,追着野狗跑去。卖猪肉的屠子非但不恼,反而笑嘻嘻地招呼道:“叶家大少,脑子又发疯啦。”
叶青头也不回地骂道:“疯你大爷的疯。”随后扬长而去。
感到有人在追,野狗回头看了一眼,非但没有被那一大块猪排吸引,反而是亡命般撒腿飞奔。
早就料到是这样,叶青也不追了,就在小巷中找了块破砖块坐下,那块猪排随手丢在脚边。在衣服下摆上擦了擦手,又拿出那把折扇轻摇。觉得此时光线正好,感叹了一句:“光阴夏日长。”
野狗一次次地在小巷那边入口处探头探脑,叶青心知肚明,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手摇折扇。最后干脆闭上眼睛,晒着阳光假寐。
野狗在小巷口等了许久,小心翼翼靠近,都走到半途了,又缓步撤退而去。又一次,这次更为靠近,离那猪排仅就十步之遥,但又放弃打算,静步返回。这一次踌躇了许久,终于野狗打算再试一次。更加十倍小心,半点儿声响都没有。当一张狗嘴终于咬到梦寐以求的猪肉排骨时,突然一只手掌从天而下,一把按住野狗狗头,笑呵呵说道:“还跑不跑了?”
见那野狗一双无辜可怜的眼神,叶青手掌又一拧转,追问道:“嗯?”
叶云在街边小摊上买了几串肉串,一边吃着,一边往人少的巷子之中信步而去。
叶云是叶家偏房子弟,与叶青是一辈人,但稍小一岁。大概是名字与性格相合,叶云从小就给人一种远在云端,难以亲近之感,而叶云本人也确实不喜主动亲近他人。故而叶云如今已是十三岁了,还尚未有一个朋友。再看其他,肌肤白皙,面如冠玉,叶云有着第一等的姣好外在,与之相处,如醉风景。课业优良,又不骄不躁,如同窗有疑惑处不解,又会作耐心解答;甚至在贾先生曾有事外出之时,是叶云代师授业,等等。多亏了这些,才导致无论是在家人还是外人眼里,叶云从未给人孤伶伶的感觉。光彩熠熠,丰神玉朗,甚至让人由衷觉得是个光明远大的好孩子。就是在叶家内部,也有一部分长辈在未来的家主之争上,早早下注了叶云。
行至一处花坛旁,叶云看见有小猫在躲在花丛中,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围。叶云停下走路,拿起还没吃完的两串肉串,把肉一块块取下放在手心。最后把手轻轻地往前递了递,离小猫还有约两尺距离。
叶云偏过头去,依然保持着递肉的姿势一动不动。小猫等了会儿,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叶云,随后轻轻走上前去。用嘴从叶云手上叼下一块细肉,在一旁细细咀嚼。吃完之后,又去叼下一块。直到最后一块吃完,小猫又把叶云的手心给舔干净,舔舔毛发,再舔舔爪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叶云已经转过头来,温柔笑着轻抚小猫皮毛。后来两手顺势把小猫抱在怀里,继续向前走去。
再跨过两条街道,有一户贫寒人家。在叶云路过的时候,院中有条狗狂吠不止。只见叶云一抬手,那只小猫就这样越过院墙飞了进去。似是被惊吓到,院中的狗停下吠叫。当叶云听到小猫落地声的时候,那狗又开始吠叫不止。
叶云抬起手,看着刚才丢出小猫时被抓出的两道白色细痕,渐渐渗出点点血珠。然后叶云拍了拍手,再拍了下衣服,拿出折扇,轻摇而去。
白衣少年自始至终都在眼含笑意地看着棋盘,此时正左手执黑在棋盘上落定。随后用左手撑起脑袋,略作思量,右手执起棋子往棋盘上下去。白子落地生根之后,只见白衣少年轻轻摇头,平淡地念了一句佛家经文:“行恶见乐,恶未熟也。”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