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章-伍 继承
从处理伤患到掩埋尸体花费了整个上午的时间，尤其是最后处理老人尸体时，名为黛尔娜的少女哭得不能自已。虽然弗西格和艾托亚因为职业原因见惯了身边的人失去生命乃至血流成河，黛尔娜恐怕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生离死别。不擅长应对后辈哭闹的弗西格很识趣地转身离开了洞窟，留下艾托亚独自安慰失控的少女。
“哼，这家伙还是这样下手狠毒啊。”
弗西格一脚踢开洞穴入口处碍事的地穴人尸首。这种一击封喉，毫无多余动作的伤口无疑是被称为“血铠”的帝国猛将赛特的手笔。赛特虽然位于三将之末，却在战场上留下来最为恶劣的名声——卡姆因比起战斗更乐于展示自己的力量和武技，虽然不幸被他逮到的士兵都成为了他自我炫耀的道具被碾得粉碎，但相对的他也不屑于杀戮弱者与逃兵，只要战事明朗向其投降，至少能换回全军性命；阿利多斯崇尚怀柔政策，虽然外界很少流传他的相关言论，但是据称他是个崇尚礼节的贵族，时常资助贫民和流浪汉；而赛特则是敌军最为恐惧的对手，阴晴不定的他在战场上毫无感情地挥动自己的长刀，只要他认为有必要，即使是妇孺伤残也能毫不迟疑地挥刀杀害。
没错，这是他亲眼所见，念及此处，弗西格压住隐隐作痛的右眼伤口。
门外响彻着痛苦的呐喊和刀剑跌落的声音。
这里，正发生着战斗，不，准确来说是一场屠杀，这里驻守的士兵们毫无还手之力地被那个人夺去性命。前几日在山谷中讨伐飞龙，为了减少阵亡数量采取了分散游击的战术，以更多部队的损伤换取了最低限度的人员牺牲，这一点却被他加以利用，趁虚而入。
这就是他的复仇吗？
弗西格从床榻上跌落，尽管比起前几天全身麻痹的状态好上不少，但他还远远没有恢复到可以战斗的程度。只是轻微的移动，他的周身便万虫嘬咬般酸疼无比，别说提剑作战，就算只是微微挪动身体都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
“弗西格先生——”
推门而入的是年轻的侦察兵，连他这种不应当出现在正面战场的人都全副武装着，看来战况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严峻可以形容了。弗西格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可以做到什么，可能交手不到一合就将人头落地，但是至少最后自己还是作为战士，和下属一起光荣地战死，这对他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结局。然而新兵的下一句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请您逃走吧。”
你在说什么，你是让我丢下战友和我的荣誉，如同丧家之犬一样逃窜吗？你以为你是谁，胆敢这么命令我弗西格·贝蒙？弗西格在内心深处怒吼着，只是此时的他完全没有发火的气力，只能向对方投去愤怒的目光以示抗议。若是目光有实际威力，此时新兵的脑门上恐怕已经被烧穿出一个洞了。有一瞬间，新兵显然受到了威慑，但是很快他便镇静了情绪，以一介士兵的身份，坚定而又果断地回瞪过来。
“您的床下便是直通山脚的密道，虽然有些粗暴，但是在这种情势下请原谅我帮您完成准备工作。”
混账！放开我！我不需要你们的保护！弗西格在心中咆哮着，绝望地注视着新兵扣动机关，显露出床板下的滑道，虽然并不宽敞，但是让一个成年男子通过也是绰绰有余了。新兵无视了弗西格拼上最后气力的挣扎反抗，将他搬进了滑道内。
“弗西格先生，请活下去，您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机关关闭的一瞬间，弗西格透过缝隙看到了那破门而入，象征着死亡的鲜红铠甲。沿着滑道滚落，弗西格失去了他的一切，曾经的荣誉，共同奋战的战友——以及自己眼中比性命更加重要的国家。
这是弗西格一个月后在树丛里从两个斯诺克洛亚士兵口中听到的消息，在攻破堡垒后，帝国士兵在一名红色铠甲的将军率领下，没有给予王国任何反应时间，势如破竹地攻破了王都，现役国王被杀，年幼的次子作为傀儡政权的牌面被迫继承皇位。曾经的英雄弗西格·贝蒙在战事中不见踪影，有人说他光荣地战死沙场，亦有人说他见势不妙独自逃走了，现在在某个深山里隐居。
后者不完全错误。弗西格的确逃至了深山，但是完全没有“隐居”这般悠闲，下落地面之后一块尖锐的燧岩深深刺入了弗西格的右眼，剧烈的疼痛使弗西格当场昏迷过去。等他再次醒来，自己满身堆满落叶躺倒在草丛深处，他是否因此避开了帝国的后续搜查，弗西格不得而知也毫不在意。他如野兽般扭动尚未完全恢复的四肢在丛林中爬行着，树根、蜥蜴、蜘蛛，为了活下去他吞食着能找到的一切食物，只为了那一个目的。
没错——
等弗西格回过神来，自己已经骑在血肉模糊的帝国士兵身上。尼格霍格对飞龙有着无与伦比的杀伤力，但是对于人来说，这只是一把极其愚钝的长剑，但是此时弗西格全然不在乎这些。拼尽全身力气，伴着鬼魅的哀嚎，长剑一次又一次扎进那早已失去生命的躯壳。
事后回想，自己在堡垒中的住处会被安排在密道附近，也许便是士兵们早早预料到了堡垒被攻破的那一天，只是自己却陶醉在英雄的光辉中，全然忘乎所以。尼格霍格的鳞甲闪耀着不祥的光芒，正如当时的自己，被梦幻却脆弱的泡沫包裹，一戳即破。弗西格不动声色地将利刃收回剑鞘，转身面向离开洞窟的二人。
“好好道别过了吗？”
“嗯、嗯。”黛尔娜显然被突如其来的搭话吓了一跳，“大家的尸体也好好埋葬过了......”
看着黛尔娜欲言又止的样子，弗西格不禁烦躁起来：“有什么话快点说，把后事收拾完了我们还有别的活要忙呢！”
“没，没什么，只是没想到大叔看上去吓人，心地却还挺好的......”
不，实际上他大多数时候还是挺吓人的。艾托亚在心中暗自感慨着，自己作为佣兵接取第一个任务时，毫不知情地接手了一个烂摊子，被指派去与弗西格搭档。弗西格的实力自然毋庸置疑，但是其暴躁的性格也是远近闻名，不仅经常对同伴拳脚相向，甚至会在任务途中节外生枝，招惹各种各样的麻烦，据说他的上一任同伴便是在任务中卷入暴乱被弗西格误杀致死。本来怀着得过且过的心态勉强完成了任务，结果因此反而被工会当做了处理问题队友的垃圾桶从此和弗西格组队接取任务。
所以这算是所谓“绅士风度”吗？艾托亚看着和蔼到令人心里发毛的弗西格，不禁有些感慨，既然如此最开始就给他分配一位女性队友如何，还是说他表现绅士的对象，仅限于这种柔弱的少女，工会里全副武装的女战士并不在他的服务范围内？
说到工会，就这样随意地接受他人的委托真的好吗——就在艾托亚浮想联翩之际，弗西格已然接受了黛尔娜前往某个偏远山区的护卫任务。先不说接受这种来历不明的任务违反了工会条例，屠龙任务失败可是应当立即反馈给工会以组织下一波队伍的重要信息。从这几日的调查来看，被工会冠以“黑色凶星”之称的黑色飞龙，在联盟边境有着史无前例的超大幅活动范围，唯一能解释这一现象的理由，只能是飞龙在域内拥有超过三处的固定活动据点。如不能趁早拔除，只怕周遭的生态系统都会深受其害。
“呦，艾托亚，在发什么呆呢？”弗西格不耐烦地用脚尖敲击着艾托亚面前的地面，将他从万千思绪中唤回现实，“前往希尔林山脉就要向东北出发，现在启程的话在傍晚前就能到达弗里德镇了，整理下心情准备出发吧。”
希尔林山脉啊......艾托亚在脑海中确认了一遍联盟领的地图，从这里出发最快也需要整整一周的脚程。如果带上这位少女前进，少说也需要至少十日，已经超过了任务契约的期限，这样的话就只能在途经的哨站委托斥候给工会捎去回信了，希望这次的斥候能稍微可靠一些吧。想起上次因斥候醉酒误事缴纳了大量违约金，艾托亚不由得头痛起来。
不过正是由于弗西格这种自信果断，见义勇为的性格，他才能拥有被称为英雄的资格吧。甚至可以说，他这种粗暴到无视同伴意见的性格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自己优柔寡断的决策能力，比起左右团队动向，自己更擅长运筹帷幄，为既定的目标铺垫道路。
“希尔林山脉可是个偏僻的山区，前往那里是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吗？”
正如字面意思，希尔林山脉只是一座空无一物的荒山，唯一能值得称道的也只有山顶处据说是上古时期神明残留遗迹的残垣断壁。不过，一个少女跋山涉水，前往深山老林中的遗迹旅游参观，未免过于匪夷所思了。
“嗯。在那里有一个我必须亲自操持的仪式。”黛尔娜说着从袍子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金冠，横截面莫约只有手掌大小，精致雕琢的表面上点缀着各色的宝石，乍看之下宝石的排列杂乱无章，细细赏来却有一种错落有致的美感，虽然边角之上有部分被熏得焦黑，却不妨碍整体熠熠生辉。适才埋葬遗体前，她从老人的怀里取走了一样物件，想来便是这只王冠了，“如果没有发生意外，应当是由爷......鲁凯弗卿主持，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由我亲力亲为了。”
“既然如此，直接回科迪西普斯请求增援如何？”
“什......”
哎呀哎呀，事到如今才想起来隐藏身份吗，比起临时抱佛脚还是平时多注意言辞比较好吧。不过碍于对方颜面，艾托亚决定还是避开这方面的话题：“‘神迹’可是科迪西普斯特有的概念，能实现改变周围现实层面的神迹，可不是模仿或半吊子能做到的程度。不过，在联盟内，教国科迪西普斯的名声也算是相当不错，完全没必要隐藏身份吧？”
“只是神诣有说这次仪式是秘......”发觉自己再次说漏嘴，黛尔娜急忙打住了话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你这个虚报姓名的骗子！”
“话不能这么说，那么再次自我介绍一下吧，我的名字是艾托亚·斯诺克洛亚。在帝国，将国名斯诺克洛亚作为姓氏可是很常见的。”当然也因为这个原因，报上自己的姓氏与“我叫小明”这种含糊其辞的回答无异，但是此时拆穿自己敷衍搪塞的话语并不能推进话题，艾托亚没有戳破这层关系，而是迅速转移了话题，“所以黛尔娜小姐，作为礼尚往来，能不能和我们说明一下你的状况。”
“因为时间不够了......”略微思考后，黛尔娜最终决定道出实情，“还有半个月就是六十年一度的‘日满’，圣女的继承仪式必须在日满之日才能举行。如果此时返回教会，即便立即增派人手，也需要二十日以上才能到达希尔林山脉。”
果然如同传言一般，教国对于信仰的坚持非同一般，也正是因此，他们才拥有能发挥“神迹”的技术吗？这句话如果被兄长听到恐怕会嗤之以鼻吧。艾托亚看向冉冉升至半空的太阳，自己身处的星球六十年为周期地围绕太阳转动，而最接近太阳的那一天则被称为日满。必须在日满才能举行的仪式，究竟是宗教上的信仰，还是别有用意？念及此处，艾托亚心中没由来地感到一丝不安，希望这趟旅程别在节外生枝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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