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浮生一梦（中）
“你的愿望是什么？”
在梦的后半部分，总是有同一把声音在旁边问我这个问题。
每当这时我就会拼命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实际上他就在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他就站在我的身边。
不知何时就来了，也不知何时就会突然不见了。
尽管我每次都拼了命想看清楚他的模样。
可是他的面容总是隐藏在大片的阴影之中，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如愿看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样。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这只是个梦。
就算看清了，那也多半是我想象出来的模样罢了。
不过，我很肯定这是一把少年的声音。
我还不至于笨到连这都分辨不出来。
“你是谁？”
一开始的时候，我曾试探着问过几次这样的蠢问题。
结果他也一如意料之中一样，并没有回答我。
或者说，当他问完那个问题以后，他就会一直沉默着，再也没开口。
也许是因为，我答不上来他的问题？
如果哪天我给了他答案以后，他是不是就会跟我说更多的话了？
可是，我给不出一个答案。
有那么一段时间，在天气好的时候，我喜欢爬上碧落塔的塔顶，就站在我梦里待过的地方，出神地看着头顶的蓝天。
只有这时，我内心才会有片刻的欢愉。
因为我闻到了一丝丝自由的味道，哪怕稍纵即逝。
碧空如洗，偶尔，还会有一种叫鹰的生物掠过。
这个名字，还是神官长青麻婆婆告诉我的。
因为灵犀之森是不会有鹰的。
鹰是追求自由的生物。
它们同风而起，破风而行，长空万里，没有它们的双翼到不了的地方。
满是枷锁的灵犀之森，又怎么会适合它们生存？
“你的愿望是什么？”
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梦里那个少年的问题。
“如果我说我想成为一只鹰，飞出这片森林，你会不会满意这个答案？”
我喃喃道。
可是，下一次在梦里见到他的时候，话到嘴边我却说不出来。
我总觉得，他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答案。
所以，我始终都给不出一个答案。
又也许，我在害怕。
我害怕给出了答案以后，不管是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他还是会就此保持沉默。
我更害怕，他永远都不会再出现。
那样，我的梦就太冷清了。
就像，我在清醒时所要面对的一切。
这里是中州大陆南端的灵犀之森，无数的精灵在这里上演着悲欢离合。
可这一切，却都仿佛与我无关。
除了待我始终如一的青麻婆婆以外，没有谁会真的为我而喜，也没有谁会真的为我而流泪。
我身边，谁都不在。
从月牙泉诞生的我，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刚一出生，我就被送到芍药城的一个不知道是哪代女王兴建的小院里。
一开始，这里有着永远都忙个不停的侍女，有着总是待在我不远处全副武装的侍卫，有着很疼我的青麻婆婆，还有，姐姐。
我一度认为他们就是我生命中的全部。
我甚至曾经幻想过，若这就是我的一生，似乎也不赖。
可是，现实总是无情的。
所有的幻想，终究都只会是幻想。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这一切就都改变了。
那一天，院子里突然来了很多精灵——后来我才知道，那都是十巫的部下。
他们把从小就法术天赋过人的姐姐从我身边带走，然后没多久，就连我身边的侍女侍卫还有青麻婆婆，就全都不见了。
突然，就只剩下我一个。
后来的事情，整个精灵族就都知道了。
姐姐成了代理女王，但是在二十岁那年却猝然离去。
就连与她道别都没来得及。
不过我想，她大概也不愿见我吧。
就连姐姐这个称呼，都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之前我就一直听说，从归虚殿出来以后的女王都会变得跟之前很不一样。
可是，我的姐姐，哦，不对，是本该成为精灵族第二十八代女王的素瑾，在我十岁生日那天，就已经彻底地改变了。
其实我与她是同时从月牙泉中诞生，不分先后。
可是素瑾要远比我温柔，素瑾要远比我坚强，素瑾要远比我强大，所以很早的时候开始，我就喜欢喊她做姐姐。
“说了多少次了，我们是双生子，不分彼此。我不是你姐姐，你也不是我妹妹。”
“可是，素瑾比木槿厉害。木槿喜欢喊素瑾做姐姐，总有一天，我也要变得跟姐姐一样强。”
“真拿你没办法呢......那在小木槿变强以前，素瑾就好好地充当姐姐这个角色。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一定会保护你的。”
“姐姐真好！木槿最喜欢素瑾姐姐了！”
......
“姐姐、姐姐，素瑾姐姐，等等我！”
“你这是？......”
“不是说好了吗，我们要互相给对方过十岁的生日！”
“所以呢？”
“看！这是我亲手给姐姐做的法杖！一点法术都没动用哦！”
“你的手......”
“不碍事！姐姐生日快乐！你将来一定会成为精灵族最强的魔法师！”
“这么劣质的法杖，恐怕连承受我一个简单法术都做不到吧？你拿回去吧，我不要。”
“可是姐姐......”
“木槿，请注意你的称呼。从今天开始，请叫我女王殿下。”
“女王殿下......”
“没什么事就回去吧，以后也别随便来找我了，我会很困扰的。”
“我......”
“算了，这个我收下。这下你满意了吗？可以回去了吗？”
“我......”
“永别了，木槿。”
......
前尘往事已成伤，十年韶华梦一场。
此后关于素瑾的消息，都是我断断续续地听回来的。
我再也没见过她。
因为她下达了女王令，把我彻底地软禁在我们小时候生活过的这个院子里。
禁止我外出，禁止我见她。
代理女王的命令没有谁会想轻易地去违抗。
事实上，也没有谁会为了我去违抗她的命令。
于是，在一夕之间就失去了身边所有一切的我，在这个我曾以为拥有一切的地方，心如死灰地独自看着花开花落昼夜更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以为，我的余生就是一直如此。
直到她消失在归虚殿中，直到那些当初带走她的人再一次来到这个院子里。
连同那些人一起来的，还有多年未见的青麻婆婆。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见到我的时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里尽是我读不懂的悲悯：“木槿，从今往后，你的命，就再也不能由自己决定了。”
我感觉自己脸上正拼尽全力地挤出来一个我自认最灿烂的笑容：“说什么呢婆婆，我的命不是从一开始就不由我决定了吗？”
其实我知道她这句话真正的意思。
我既没有修行的天赋，也没有治理一族的能力。
这样的我，却不得不坐在女王这个位置上。
我记得人族有有句话叫“高处不胜寒”。
以我这样的能力坐在那么高的位置上，想必也是会收尽所有寒意吧。
可是，我又无法挣脱这样的命运。
可是，其实我早就无所谓了。
在这个院子里过着行尸走肉般的日子，我早就，心死得泛不起波澜了。
不过是换个地方承受些恶意罢了，有什么关系呢？
婆婆再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向院子里那扇通向外面的大门。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就在院子里，向着大门的方向翘首企盼。
盼着有哪天那里会突然出现一抹如花般的笑靥，然后跟我说，对不起，木槿。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只要这样，那么不管我有多少的疑问受了多少的委屈，我都一定可以不管不顾地对所有的一切释怀。
我都可以，原谅你。
我的，素瑾姐姐。
结果直到最后，我什么都没等到。
“木槿，你有什么愿望吗？”
忽然，在我即将踏出院子的时候，青麻婆婆开口了。
“愿望？”
我怔了怔，然后使劲地摇了摇头。
哪有什么愿望不愿望的，十年如一日的软禁，十年如一日的枯燥，十年如一日的寂寞。
我早已心如止水。
在这之前，我唯一的愿望大概就是走出这个院子，到外面去看看罢了。
如今这个愿望也即将要实现了。
“......”
青麻婆婆忽地停下了脚步，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吗，青麻大人？”
“你们先走吧，我待会就把木槿带过去。”
“可是，十巫的诸位大人已经在王宫里等......”
“没听到我说什么吗？我说你们先走。怎么，你眼里就只有十巫没有我这个老婆子了是吗？”
“不敢。只是青......神官长大人，十巫议会的诸位大人直接下令，要我们务必亲自把代理女王殿下护送到王宫中。毕竟，您也知道，才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我负责。”
“我......”
“滚！”
在我记忆中，我从未见过青麻婆婆发这么大的火。
我想，那些过来打算带我走的十巫部下应该也一样。
所以带领他们的那只精灵看到这样的青麻婆婆，再也不敢多说些什么。
没多久，他就默默地领着所有精灵离去了。
最后，就只剩下我和青麻婆婆。
“婆婆，我们不走吗？”
我疑惑地问。
可是青麻婆婆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里的悲悯却愈发浓烈。
“木槿，给你的。”
过了不知道多久，青麻婆婆才像变戏法一样拿出来一根法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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