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疑云（八）
槐树，灵植图录上称其为幽槐，树皮褐黑，枝干表面遍布裂纹，状如干涸开裂的田地，反之其叶却不显丝毫颓败，颜色墨绿，形如羽毛。
院子里这棵幽槐树龄超过二十年，当初韩承宗落户后，花了大力气才从山里移植而来，虽然无主野树不花本钱，但仅是人工搬运的费用便几乎耗尽了夫妇典当所得。
而今，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常坐树下的女子却换了人。
韩东走到盘坐在躺椅上的韩月落身边，顺着妹妹视线所向看去，繁星漫天，其间有一条白色缎带璀璨耀眼。
与妹妹一同仰头的少年静离一旁也不出声，凝望星空的少女轻声道：“无论我多努力去想，过去的事也记不起一星半点，好像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把过去都给遮住了，怎么也撕不开。”
韩东深吸口气，清浊转换后，笑了笑：“不要太为难自己，想不起来就慢慢想，不用急于一时。”
少女转过头来望着哥哥，深蓝眸子印着星光越发幽邃。
韩东蹲下来，将视线与妹妹齐平，轻声笑道：“往常都躺着‘修炼’怎么这两天还换成坐姿了？打昨天起，你都没说过几句话，有什么心事能给哥说说？”
当年拜师后，韩东问过妹妹韩月落该如何修炼，当时师尊说小姑娘与常人不同，顺其自然即可，想跟着韩东修炼也随便，于她虽无效用倒也没什么坏处。后来韩月落的话也印证了师尊之言，妹妹告诉哥哥，只要平心静气，便会觉得有莫名的东西源源不绝出入全身，连发梢都不例外，而跟着哥哥炼体，效果反倒还差一些，所以后来韩月落干脆就安心的做起了韩东的“保镖”。
这人比人真的可以气死人，想韩东初炼体时，每每要累个半死才能些微察觉到周身毛孔有气息进出，而妹妹什么都不用干，无论是坐着还是躺着，只需静心，天地灵气便乖乖入瓮而来。糖翁大爷口中的磐石境体魄恐怕也是源自于此。
韩月落欲言又止后，莞尔一笑：“没想到那孟小舟看上去弱不禁风，倒也是个执拗的家伙。哥！连他都这么拼命，我是不是懒得有些过头了？”
韩东微笑道：“你是担心哥哥真会像那大爷所说穷尽心力也只能求个强体健魄，求不得永生仙道？”
韩月落脸上笑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丝忧色，星辉在幽邃蓝眸里泛起粼光，韩东扑哧一笑，伸手挥散了妹妹眼睛周围的雾气，“大爷也不过是名修士，一语成谶那是老天爷的能耐。可别忘了我是名副其实的仙人徒弟，早日成为修士是好，但师尊让我锤炼肉身总有他的道理。”
韩东在修炼上下的功夫没有人比韩月落清楚，跑山淹水，这所谓的修炼枯燥乏味又比打坐吐纳要辛苦百倍，还算不上什么秘辛，也不知哥哥为何会对那个自己连面都没见过的师尊如此深信不疑。
“我知道你想帮我，但是你要听话，别急着想去记起什么，哥哥的事自己清楚，师尊让我不要跟你说太多他的事情，我也不好与你细说，我只能告诉你，哥哥成为真正修士是迟早的事，无需杞人忧天。”
韩月落从不觉得韩东会骗自己，既然哥哥成竹在胸，少女心中郁结自然消散，如此说来，昨日便直截了当的和哥哥说说，自己也就不用去拼命回想，以图从记忆中找到什么能帮哥哥的法子，虽然韩月落知道自己很可能是仙人出身，但每每她去回忆月碎之前的事情，脑袋里仿佛就会有一只大手掐住思绪，让她精神恍惚。以后有什么事还是直接说比较好，不要因为担心哥哥可能会躁烦郁闷反倒让他来担心自己，就像那个杞人……
“哥，这杞人忧天也是你梦里的故事？”恢复了精气的韩月落翘首以待，开启了听故事模式。
“啊！……”韩东稍稍一愣站起身来，仰望着那条幼时在梦里也曾见过的银色星河将记忆中的那个故事略作润色后娓娓道来：“很久以前有个地方叫杞国，杞国国主杞人，是一名法力高深的仙人，在他十万岁生辰那天……”
……
暮色四合后，西城住户屋外的狭窄道路上鲜有路人交织，暮冬时分，没有人声蛙鸣，繁星闪耀的夜空下一大片宁静的灯火点点。
韩家百丈外的张家院子里，张屠户早已回来，但不等用过饭食，这个腰圆膀粗的壮汉便迅速滚回了自己的屋子，原因竟是妻妹的儿子又来看他娘了。之所以张屠户会如老鼠怕猫般不敢见自己的侄子，只因为几年前自己一如既往地对妻妹动手动脚时，被跟着一个卖云糖的老家伙学活计的侄子给撞见，一顿拾掇后，张屠夫这才明白，孟小舟哪里是学什么卖糖营生，人家是拜了个仙人师父。
市井之徒之流察言观色的能力毋容置疑，一想到那小子当时动手的眼神，张屠夫便一阵后怕，若非其母阻拦，他绝对相信自己这双手已经给废掉了。
事后他也不是没想过去告侄儿伤人，但一想到对方只是随手一抛，他这个两百斤重的大汉便砸进了猪圈，张屠户肯定，哪怕驻守仙人要管，多半也是在自己死了之后，至此，张屠户再不敢对妻妹无礼，而且只要侄儿回来，他便会拉着老婆躲去卧房回避，生怕一不小心就触了霉头，还好妻妹也算通情达理的人，不但让儿子不要对旧事念念不忘，连张屠夫表示免去的房租，她也照付不误。不过张屠户也有些不明白，你都傍上了仙人，还赖在我这么个杀猪匠的家里干什么？
吃过饭，衣衫上补丁依旧，略显老态的中年女子拉着儿子回到窄小的房间里在条凳上坐下，伸手将孟小舟衣服上的一条褶皱抹平，孟母语重心长道：“小舟，你姨父总是自家亲戚，要不是他收留，我们娘俩早就在成了街边乞丐，他看在你姨娘的面上对咋们好歹不算太差，过去的事真的就算了吧。”
遵照师父嘱咐食不言寝不语的孟小舟拾起母亲双手，喜形于色道：“娘，师父走之前说了，等他破境回来便会带我们一家人回凌霄宫，以后你再也不用给人缝制足履了。”
妇人睁大了双眼，一脸不可思议激动道：“你师父是说带上我们一家人？”
青衣少年点头道：“嗯，师父说他如今念头通达，不再束缚于宫门规矩，等他回来，便会去炼灵堂救出父亲，娘，凌霄宫是仙洲第一仙门，师父是凌霄宫的前规阁长老，整个仙洲的修士中，师父的修为可以排进两百之内。有他出手，父亲定能安然无恙的出来。”
再没心思去想张屠户那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全身哆嗦的妇人哽咽着问道：“你师父真这么说？”
“娘，是真的，我们很快就要能见到父亲了！”
儿子的回答让妇人情不自禁热泪盈眶，丈夫被抓去炼灵堂后，她唯一的心愿便是将儿子拉扯成人，等到儿子得遇明师，妇人心中更是燃起了希望，因为老人说过，只要徒弟努力修炼，在二十岁之前达到紫星境界，他会出手救出身陷炼灵堂的孩子他爹，如今才不过六年，丈夫脱离苦海的日子便近在眼前，这怎能不让妇人喜极而泣。
孟小舟看着父亲离去后就未在自己面前掉过一滴眼泪的母亲哭得泣不成声，想起昨夜在师父面前痛哭的自己，场景何其相似，这时候恰好妇人抬头看了儿子一眼，两人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心愿得偿的激动，相视一眼后，狭小卧房里中泣者便多出来一人。
放声痛哭的两人不会想到，母子苦尽甘来断续的幸福之音传到隔壁卧房里张屠户的耳中却犹如滚雷在头上炸开，惊得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妻妹的汉子接连换了好几条裤子。
普通居民的住所挨门叠户，听见哭声的当然不止张家几口，只是在这城中生活的平常人家，哪家能没有点糟心的事情，自家糊粥里的锅巴都拾不干净，怎会有闲心去管别人家的灶膛火烧得旺不旺。所以但凡是晚上听到这种隐约的房中腔调，人们大多都习惯地将其当做夏夜田埂上的蟾蜍嘶鸣不去理会，不过夜幕下的某人却是初次听闻这种民间夜哭。
袭衣外就裹了件墨灰长衫的白辰寻着院外的门牌正好从这里经过，等曹婉儿再次进了密室修炼后便偷偷下山的县主长子倒也不会去好奇辖地的平民有什么冤枉委屈，只扫了眼这个和其他房屋比起来破落得稍好一些的院子便继续迈动脚步往前走去。
……
“……那杞人等到最后百万岁身死道消之时，也不见天穹裂开，这才醒悟过来，近百万年的心自己算是白操了，于是在临终之前告诫后辈子孙，该乐便乐，当忧方忧，事若不及，苦思无益，莫要再学我杞……人……忧……天……”韩东把大仙临死前心重语长的语气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韩月落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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