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雪夜埋骨
吴家娘子哭着从门外往家里拾那些被衙役们扔出去的物件,仔细清点数量,把还能用的尽可能的保留下来,虽然昨夜家里刚被搜刮去十几两银子,大半年的收入没了,一家老小还要活下去的。
阿蛮拾起脚边一个摔变形的铜盆递给吴家娘子,“吴家嫂嫂,这可是你的?”
“正是,多谢多谢!”吴家娘子道完谢才抬头看出,眼前少年是鹤来巷破庙里的乞丐阿蛮,忍不住惊呼道:“阿蛮?你怎么还不逃命去?昨晚官府的人满城搜捕贼寇,说是扮作了流民藏在城内,你可莫要惹祸上身。”
“多谢嫂子提醒,可我爷爷年纪大了走不动,我得照顾他。”
“你也是可怜啊,你看看这满大街的商铺住户,昨晚给那帮畜生糟蹋的……”吴家娘子说完,继续叹着气收拾东西去了。
世道艰难,各人顾好自家都不容易,哪里来的心力去关心一个要饭的乞丐?吴家娘子也算是有善心的了。
为防止冰碴穿过草鞋扎破脚底,阿蛮尽可能小心的避免踩上那些冻得尖锐如刀的冰碴,但走过整整一条街后,他的脚底还是多出好几道口子。看着满目疮痍的长兴街,阿蛮知道今天是不可能讨到半块馒头的,便是手头有钱,也没人还有心思做买卖。他便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踱出长兴街,打算去北门的王员外,周老爷家附近转转。
刚到王员外所在的北门街,阿蛮立即吓得退了回来,此刻北门浩浩荡荡聚集了足有上百号乞丐和交不起“清白金”的清苦百姓,个个衣衫褴褛,冻得脸色发青,而他们身后几十个身穿铠甲的禁军正手持佩刀严密监视,不知那些人到底犯了什大错要遭受如此折磨,但阿蛮自知势单力薄,不是对手,也不敢轻易出头。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几十个禁军驱赶着那群人蹒跚着出了城门,阿蛮藏身处离一个书摊不远,只听两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在感叹。
“这就是昨晚抓到的匪蔻?看起来不大像能杀人放火的样子,你看他们个个骨瘦如柴,战战兢兢,哪里能是无恶不作的贼人?”其中一个青年说。
“即便不是,日日在城里见到这些人,我就心烦,总担心被他们蹭脏了袍子,或顺走了荷包。”另一个青年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说道。
“我看你也是太过苛责了些,咱们平日里又不跟他们接触,便是他们脏些又干我们何事?不过是些穷苦百姓,这寒冬腊月,佳节将至,竟被活生生赶出了家门,当真可怜。”
“你可怜他们啊?去京兆尹府替他们击鼓鸣冤啊!”
“我……”青年欲说还休,不再争辩下去,说到底,这也不是他能左右的事,何必图惹一身是非呢?
阿蛮不敢久留,破庙里的爷爷还等着他回去呢,于是转身朝南门的城隍庙走去,那里逢年过节香火最盛,就算是偷贡品,他也得想法子弄几个馒头回去,否则爷爷肯定熬不过今晚,几个孩子又冻又饿又惊,早起便病了两个,在不给他们弄些吃食,怕是都要没命。
艰难的踩着满地冰渣,过膝深的大雪冻得阿蛮早已感觉不到双脚,他全是凭着惯性一步一步往前挪的,终于在晌午前到了城隍庙。昨夜城里出了那档子事,谁还有心思拜神求佛?往日里熙熙攘攘的城隍庙如今也门可罗雀,阿蛮躬身沿着墙边小心试探,大约确定没人后一个闪身躲进了城隍庙正殿门后,虽然今日香火不旺,好在供奉依旧,阿蛮看着满桌子摆的糕点果品,肚子立即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大约观察了小半刻时间,阿蛮既没看到香客也没看到庙中道士,便猛然窜到神像下面,伸手便抓了好几把糕点塞进胸前的衣兜里,时间仓促他不敢多拿,大约拿够了五六个人一顿的口粮便转身往大殿外跑,然而匆忙间他没看到偏殿廊下扫雪的小道,小道见有人偷贡品,立即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不多时五六个青年道士便在主事带领下捉住了阿蛮。
“师傅,您看这小子穿的破破烂烂,竟也敢来我们庙里偷贡品,说不定就是昨晚官府追捕的匪蔻。”一个道士怒气冲冲的喊道。
为首的中年道人没有立即决断,只是看了眼阿蛮衣兜里的贡品,左不过几块糕点而已,倒也不是什么大过,便命人收回贡品,把阿蛮赶出了城隍庙。
阿蛮垂头丧气的沿着城隍庙外墙往长兴街走去,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跟孩子们开口,正沮丧时一个布袋从天而降紧紧裹住了他的视线,不等阿蛮明白过来到底怎么回事,一记重拳便打在了他的小腹,顿时一阵剧痛游走全身,阿蛮这才听到一个男子说:“师傅就是心软,这样的小贼不给他点教训,以后还敢来偷。”
“就是,就是,我一看他就不顺眼,好人家的孩子谁会出来偷贡品,一定是匪蔻。”
“不管这小子是谁,今天落在咱们哥几个手里,不好好招呼他一顿拳脚,实在是妄修正道,都给我打……”说着,拳拳脚脚便如雨而下,打得阿蛮一时之间不知是护头好还是护住腹部更好,只一味的蜷缩着身子,纵然被打得遍体鳞伤,阿蛮也一句不肯喊出来,他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越是喊叫便越是招来更多拳脚,为了保命他必须拼了命忍住不吭声。
等几个人打累后,见阿蛮没声儿便骂骂咧咧的走开了,阿蛮这才用力挣脱盖在头上的布袋,才发现自己早已鼻青脸肿,嘴里隐隐冒着咸腥味儿,他一张嘴便吐了好几口血来。阿蛮扶着墙费力站了起来,这时他才意识到后背和腹部的伤痛,于是一路弓着腰艰难的往鹤来巷走去。没走几步他就得停下来喘几口气,等到了破庙已经入夜,阿蛮已经几乎没了任何力气,但他硬挺着没让自己晕过去,一直坚持到走进大殿才跌跌撞撞摔在了神像前。
几个孩子听到动静兴奋地跑了出来,本以为阿蛮带回来吃食,却不想他竟被打的几乎没了命,小盒子扶着阿蛮走到神像后面,此刻,野长老正歪躺在那里,嘴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阿蛮叫小盒子赶紧燃起柴火,不然他们几个肯定会被冻死,小盒子磨磨唧唧不敢,梅尾儿实在耐不住冻,干脆自己动手了。等火堆燃起来后,阿蛮才注意到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已经烧得浑身滚烫,其中一个正说着胡话要吃的。
阿蛮使劲坐直了身体,从衣襟里掏出一包破布,他抖擞着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碎成渣的豌豆糕,阿蛮颤抖着捏了一小撮放在野长老的唇上,野长老却始终没有张嘴,阿蛮心里清楚,野长老的日子到了。于是他把剩下的糕点渣分成给了孩子们,还特意给两个生病的孩子多留了些。
阿蛮在火堆旁休息了大半个时辰才有力气去破庙外取了些雪回来,用瓦罐盛着放在火上烤了半日雪才化成水,阿蛮扶起野长老给他灌了几口水,不多时野长老醒了过来,见阿蛮满脸淤青,顿时心疼不已,虚弱的举起干枯的老手扶着阿蛮的脸说道:“孩子,你受苦啦!”
“我没事儿,爷爷,从小到大不知道挨了多少打,这点儿不算什么。”阿蛮故作轻松的说道。
“阿蛮啊,爷爷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有一句话要嘱咐你。”野长老尽力睁开眼,环顾着看了一圈睡在火堆边的孩子们,眼里充满不舍。
“爷爷,您说。”阿蛮知道此刻安慰已然没有意义,便尽可能顺着野长老,让他交代完后事。
“阿蛮,爷爷平日里总是教导你守规矩,不许你偷,不许你骗,更不许你抢……”老人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接着说,“但爷爷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知道分寸,看你这满身伤,爷爷就知道你今天为了这几个小子做了什么事,受了什么苦。”
“对不起,爷爷,我去城隍庙偷贡品了。”阿蛮承认道。
“不打紧,爷爷不怪你,爷爷只恨自己老不死,总拖累你。”说着,野长老的老眼中便流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微黄的火光下,老人看起来更加憔悴痛心。
“爷爷您不要这么想,是您含辛茹苦养大了我,教我做人做事,阿蛮给您养老送终是应该的,可是……”阿蛮一想到现下境况,自己终究没能体体面面送走老人,便不禁自责得一阵心酸。
“阿蛮啊,你记着,纵使这世道再不好,你也要守规矩,不要被仇恨或痛苦蒙住心智,妄图推翻一切重来,比起改变这个世界,毁灭这个世界更容易,但那是逃避,也是懦弱。”野长老拉着阿蛮的手嘱咐道。
“爷爷,可是这世道不公啊?”阿蛮听到野长老这般嘱咐后,不禁委屈的哭喊起来,“凭什么我们生来就是乞丐,凭什么老天要夺去我的父母?凭什么我们受这么多苦还要守什么破规矩?爷爷,我不明白,我恨这世道……”
“阿蛮呐,不要觉得委屈,不要抱怨,要去改变……明……明白吗?”说完这句,野长老便再也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但他一直睁大双眼盯着阿蛮,直到阿蛮擦掉眼泪认真的点了点头,野长老才幽幽闭上了双眼,脸上还残留着深深的心疼和担忧。
阿蛮紧紧抱着野长老一直到天色朦胧,但野长老的身体再也没有暖过来,终于还是在阿蛮的不舍中渐渐变凉,直到整个躯体如同一幅冰冻的干尸,阿蛮才趁着孩子们没醒,悄悄背着老人往城北门走去,他要趁城门刚开守卫松懈,把野长老送上嘉坞山,然后把这位养育了自己十五年的老人埋葬在自己父母身边,以便每年一并祭拜。
可阿蛮已经一天一夜粒米未进,又背着一个尸体,漫天下着大雪,寒风呼啸,平日里他需两三个时辰才能走到的父母墓地,今天足足走了五个时辰,等阿蛮背着野长老抵达墓地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但他不关心天色,也不关心时辰,他只想尽最后的孝道,亲手送野长老入土为安。
大雪映衬得整个夜空白茫茫一片,阿蛮便借着雪光徒手挖开冰冻的泥土,将野长老的头发梳理整齐,身体摆正,随便撕下一片自己的衣襟放在老人手中留作念想,之后他手捧混着冰渣的泥土将老人埋入了地下,野长老这一生的苦终于到此为止了。
“爷爷,我记着您的嘱咐呢,您安心走吧!”说完,阿蛮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转身朝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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