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烟晨
马车的帘子猛的一下被拉开来，北方夜晚的寒气争先恐后的涌进车厢，烟晨从头到脚一个激灵，连忙把双腿紧紧收到胸前，把自己缩成一个团儿。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再摇那个天杀的破铃铛！”嬷嬷一张大脸突然出现在拉起的帘子旁边，她把一盏昏黄的夜灯举到自己浑浊的眼睛旁边，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更加冰冷骇人。老嬷嬷一张一合的嘴巴吐出股股白烟，她的声音就和她长得一般僵硬且骇人。烟晨显然被她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又往车厢里面挪一挪，把膝盖并的更紧。
“这不是破铃铛，这是小珏送给我的……”烟晨紧紧攥好手里的小银铃，低声说着，别过头看向车厢的暗处，尽量不看她。“烟晨要是害怕了，就摇摇这个铃铛，小珏听见了，就去找你！”临行前那晚，弟弟凑到她跟前，贼兮兮地笑着，把这个小银铃铛塞进她手里，奶声奶气却努力严肃地承诺着。
可是现在她突然好害怕。
车子不再颠簸，前行的队伍似乎停了下来，“嬷嬷不要和她计较了，我们再行一会儿，便能找到人家投宿。”
那是冉娘娘的弟弟，冉龙将军。平日里，她那么害怕听到他的声音，觉得冰冷不可攀。可此时此刻，看着眼前那嬷嬷冷哼一声“唰”的放下帘子去，却十分心安。
车厢内又重新恢复了漆黑一片。
他们没有给她在车厢内安置夜灯，可是她并不觉得怎么样，反而已经十分开心满足了。转头看看车厢内另一边放置的那些绸缎新衣，即使只是微弱的月光一晃一晃的打在上面，看上去也是光粼粼一片，就像故事里那些湖畔海边的模样。
她从没奢望着有什么给她送行的排场。在她看来，原本今天能有祁娘娘带着小珏来看看她，她就十分满意了。为了以防万一今天她们不过来，烟晨昨天晚上还特意又偷偷跑到祁娘娘和小珏的房间看了看他们。
至于冉娘娘，烟晨也不敢期望些什么，因为她期待的东西都没有实现。
可是今天，她可以没有期待的事情却是超乎意料的发生了。
她既有了从来不曾拥有的这么好的新衣，同时，在她早上起床的时候，有一大群丫鬟女婢挤在她那狭小的阁楼房间里，为她梳妆打扮，搭配选衣。在几个丫鬟为她梳头簪花的时候，她一直呆呆的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和这一切。
这几个簪花的侍女是平日里时候云璇梳妆打扮的姐姐，她从来都没想过云璇拥有的一切她也能拥有，即便是最后一日。她们过来给自己梳洗，那云璇怎么办呢？烟晨觉得没有这些人这些事情她自己也能做的很好的。
想到这便是她在赤云堡的最后一日，哦不，最后一会儿时间了，看着镜子里手忙脚乱却安排有序的一个个女婢，烟晨实在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难过舍不得？好像不是，她没什么舍不得的了，也没什么好的物什，更没什么行李。开心兴奋？好像也不是。看着镜子里这张和世子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她突然觉得自己不适合这样的装扮，她觉得好别扭，她想再看看小珏和祁娘娘。
被众人簇拥着，她来到广场上。那里不仅仅站着赤云侯和一众家眷，更有一班朝臣整整齐齐的侯着，看她过来，众人的目光齐唰唰聚集在她身上。烟晨不安地扫视着众人，只见他们个个衣着严整正式，神情肃穆。偌大的广场，却是鸦雀无声。
她未曾见过父侯的家眷，那些夫人郡主王爷和这三五十个严肃死板的朝臣一同出席过哪些场合，看着眼前这阵势，她心里虽然紧张，可是更多的却是惊奇诧异的心情。
烟晨知道，他们来这里不是为她，只是为了这双生子祭祀的仪式。他们都在盼她死。
她能感受到云天成的目光正在看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天成，天成，老天成就的世子，她一粒小小的尘埃，又怎么能和天赐的福气抗衡呢？她凭什么？
似乎是被头上紧箍咒一般的发髻勒到，烟晨恍恍惚惚听到一旁的祁娘娘拦下想要过来寻她的小珏的轻斥声，也听到偶尔几个朝臣家相的小声议论声。再一回神，还是静悄悄的，无人发声。还好还好，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待她由女婢领着站定，赤云侯见一切准备就绪，昂首阔步向前几步站在众人面前，一旁的国相冉符示意众人噤声肃静，众人皆是一脸严肃，凝神向赤云侯望去，只见他坚毅的神情不改，却缓缓朝东北方向跪去，后面众人跟着他哗啦啦跪下去一大片，烟晨自然不能例外。早晨的太阳刚刚升起来，本来广场上还弥漫着些许薄雾，可这当口儿，那雾倏忽消散，阳光缓缓撒上父侯的肩头。
从后面看不见她父侯的神色，却能瞧见他郑重的举起剑，双手擎住，用他那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说道：“我，赤云侯云昶，以我云国上下所有起誓，今日便兑现我族的诺言。双生子生，镜天大成。希以此血，祭慰天灵——”
说完，剑尖朝下，直直插入赤云侯面前的土地中。只见一旁一群打扮奇异的人开始在赤云侯面前的空地上燃香舞蹈，烟晨不明就里。赤云侯不曾回头，只是低低的说道：“冉龙，你们上路吧。”
于是一旁的冉龙将军便领了君命，答个是，招呼着她起身，又朝父侯的方向拜了一拜，便准备出发。
烟晨不知道自己当时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停了下来重新面向父侯，不徐不疾地走回去，走到众人的面前，紧张的不去看其他人，只是盯着云昶。
大概眼前这帮子人，都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见了吧，又都有什么好怕的？
队伍最后面已经准备出发的的舅舅诧异的看着她，她缓缓跪在父亲面前，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终于响起，“孩儿，烟晨，叩别父侯——”
马车一颠一颠的，又将烟晨的思绪抖了回来，看着漆黑的夜晚，在马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她莫名的觉得十分安心，除了那与她一帘之隔的嬷嬷不断发出的“哈哈”笑声。“那车夫一定很讨她喜欢，要不然她那破锣嗓子也不会这样笑，”烟晨在心里偷偷想着，“还好她不喜欢我，我也不用听她没完没了说话。”
烟晨禁不住想起以前打杂的仆役们讲的故事。
从昆仑山一直往北走，就能走到一片海。那里的海水漆黑如墨，比夜幕更加深沉，比北方的雪更加冰冷刺骨。西边的海边跑着一群群灰色的狼，它们矫健有灵性，在月光下，海滩边，不惧怕渗凉的的海水，踏着浅滩，昼伏夜出而无休无止的跑着。
可是那片海里有一种鱼，头上点着大大的灯笼，照着自己铜铃一般腐朽的眼睛，张着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静候着一只只愚蠢的鱼儿自己撞上去。
祁娘娘常说飞蛾扑火，只是为了那一瞬的光和热。每每听到她那么说的时候，烟晨总是忍不住想到这个大海的故事，那些海里的小鱼，大概也是因为实在忍受不得深入骨髓的寒冷，所以才会不归一切的朝那光亮游去吧。
恍恍惚惚的，她好像睡着了。烟晨梦见，自己就在那晃晃荡荡的海面上，乘着一艘飘摇的小船，在黑黑的海水上摇啊摇啊摇。一辈子的时间那么短，她的时间，好像都要留给那冰冷的海水，和那飘摇的小船了。
直到她听到有人说“找到住家了”，她才晕乎乎地醒来，眼前一阵亮堂。大概梦里都是假的吧，她从来没见过大海，怎么知道呆在大海上面是什么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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