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屠龙术
"你是谁?"
"我是你的剑呀"
"奥,是你呀,我怎么看不到你?"
"世间诸法像皆是虚妄,万事皆空,你平日里肉眼着像能看到我,梦里心如明镜你自然看不到我"
"不懂,听你说话的调性,跟个和尚一样"
"我呀,以前还就是个和尚,一度还成了菩萨,这个故事很长,可惜没时间讲给你听了"
“菩萨?你是女的?”
“白痴,诸佛菩萨都是无性别的”
"这么神奇,为什么没时间讲呢”
"因为你的梦要醒了"
叶策悠悠醒来,怅然若失,看了一眼枕边的黑剑,它不声不响睡的很安详,这家伙诡异的很,有时候会出现他的梦里,有时候会跟他搭句话,也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不出声,没有规律可循,就像一个整日昏昏欲睡的孤僻老人,高兴了就说句话,也分不清他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跟人聊天。
灰蒙蒙的天,下着毛毛雨,空气里透着桂花香,叶策以前最喜欢下雨天,因为只要下雨就能心安理得的窝在家里,或是看书,或是追剧,或是干脆什么也不干,就呆呆看一天雨。
批准他出金陵的诏令还没下来,距离去洛阳还有一段时日,于是他决定先在金陵城里逛逛,三年了,其实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宅在太子府深居简出,偶尔去那秦淮河畔喝喝小酒,看看姑娘,再就是进宫参加一些皇族仪式,剩下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在书房里度过的,倒不完全是为了低调,而是他对这个世界总有一种梦里醒不过来的疏离感,不愿过分涉入。
那日在破庙之中杀了两人,大动脉出来的鲜血从喉咙一直喷到房梁上,空气中温热的血腥味提醒的他,这个世界是可不是一个虚拟的游戏,他能杀人,人也能杀他,命都是只有一条。
既来之则安之,已经来了,就该躬身入局,最起码该去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位于金陵城五龙山下的国子监是金陵最高学府,自从朝廷南迁以来,大夏帝国大大小小的官员任用一直都是世家大族把持,科举制度已经形同虚设,从高宗建宁三年开始就再没有举行过科考。
于是寒门读书人想要讨个进身之阶,只有两条路,一是给世家大族投拜帖,若是文采斐然被陆家刘家这种豪族青眼相加收做门生,不愁没个官做。另一条路就是入各地有名的书院,每年皇帝都会到这些书院钦点人才入朝为官,其中国子监近水楼台最靠近皇帝,于是就成了天下读书人挤破脑袋也要往里钻的小龙门。
叶策撑一张大黑伞,没有带随从,一路走走停停,来到国子监门口,过几日便是国子监入学大考的日子,天下读书人蜂拥于金陵,大大小小的客栈旅社都是人满为患,国子监附近的民房每到这个时间段,主人都会空出房间好租住给来京赶考的读书人。
叶策决定以赵子龙为假名来凑凑热闹,并不是要参加考试,就是单纯的想来会会这个时代的青年才俊。
千辛万苦在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找到一间空房,花了比平日多两倍的银子租住进去,老板是个一脸横肉的中年男子,见叶策掏钱磨磨叽叽一副要随时赶人的架势,叶策不禁感慨"金陵居,大不易",其实也不怪老板心情不好,本来每年就指着这几天多赚些银两,但今天客栈里却住进来两个奇葩,一个懒懒散散吊儿郎当,一个面脸正气大义凛然,但是两人都是穷光蛋,大义凛然那位拿出太祖皇帝年间的法律说天下商旅不得取利于入京赶考的书生,大摇大摆的住了进来,一副要钱没有,要命也不给的气度,太祖皇帝都驾崩几百年了,谁还真拿他老人家的法令当回事啊,但是真有人较真起来,他一个客栈老板还真就不敢直接赶人,做生意呀,就怕惹上官司,不管是六扇门还是京兆府,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另一位就更无赖了,见那大义凛然的书生住了进去,就干脆在那房间里打了个地铺。
前些日子叶策在宫里住了几天,住在老太后的慈宁宫,老太太听说了她宝贝大孙子被绑架的消息可是担心个够呛,然后就是大发雷霆,据说砸了皇帝陛下的一尊炼丹炉,还把刘贵妃的一个丫鬟给杖毙了,就因为那丫鬟听闻太子被绑喜形于色。
老太后对叶策来说自然是最最疼爱的皇祖母,但是对宫里的其他人来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活阎罗。老人家性格怪癖固执认死理,稍有不顺眼就是滔天的怒火,本来六宫之主应该是皇后,可自从叶策的生母王皇后仙逝之后,皇帝陛下就没有再立新后,任凭各方势力摇唇鼓舌上表立后,皇帝的态度就一个,把奏折留中不发,一副不闻不问不理睬的态度。于是老太后顺理成章的执掌六宫,那些个出身名门的贵妃可就遭了殃,这恶婆婆的气是从早吃到晚。
在慈宁宫过了几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由奢入俭到这个小旅馆来自力更生,还真有些不习惯,其实在慈宁宫里被人无微不至的伺候他更不习惯,本来就是个不被重视的太子叶,府上总共也没几个仆役,再加上身体里现在住的一个现代人的灵魂,人人平等这套东西是打小就接受的思想教育,所以即便是指使下人的时候往往也不能做到理直气壮。
在皇宫里住就难免就要跟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打交道,吴王温文尔雅,楚王英武不凡,但两人有个共同点就是野心勃勃,跟着两个随时都有可能被后捅他一刀的兄弟打交道还要做到表面上和和气气真是个累人的苦差事。这两位背后分别由陆家和刘家支持的皇子知道了叶策要远赴洛阳的消息后,都是一副难舍难分又敬佩无比的模样。
相比起这两个口蜜腹剑的兄弟,越王那个小胖子就要可爱的多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小还是单纯的缺心眼,他见到叶策从来不会当面一套一套背后一套,里里外外就一套,一见面就对叶策吐口水,要不就拿石子丢叶策,换做几年前的叶策的也就一笑置之不跟他计较了,但是现如今的太子爷已经是个十足的小心眼了。
绝对的睚眦必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仅把拿小胖子狠狠一顿胖揍,还把他扔进宫里的未央湖洗了个冷水澡,呛了几口水,啃了一嘴淤泥之后,小胖子整个人就老实多了,还破天荒的叫了一句大哥,虽然喊的是"大哥救命",要不说这熊孩子就得打。
越王的生母陈贵妃带着落汤鸡儿子去天佑皇帝那里告状,皇帝赏了她一盒自己炼制的辟水丹,说吃完之后保准水性大涨,陈贵妃看着那盒不知道什么物质揉合而成的东西,不敢吃不敢扔,陈贵妃的爷爷就是个酷爱金石之术的名士,当年陈老爷子服食了他老人家精心炼制的丹药不等丹药吃完就撒手人寰了,至今爷爷死前七窍流血的惨状还是陈贵妃挥之不去的梦魇。
陈贵妃最后灰溜溜的带着儿子回了寝宫,陈家虽然也是一方封疆大吏,陈老太爷去世那年魏东亭正在越州为皇帝陛下寻访神仙,趁着陈家新丧,当时就疯狂在越州扶持阉党势力,如今越州的军队虽然多半还控制在陈家手里,但是征税权和郡县官员的任免权已经被控制在了魏东亭手里,这个老太监欺瞒君王,陷害忠良,把整个朝堂搞得乌烟瘴气,偏偏陛下又被他蒙蔽了视听,所以才有了现如今南国境内阉党横行的局面。
老太后听说越王落水的事非但没有责罚太子叶以长欺幼,还高兴的的说了一句:小树不修不直溜,小孩不打闹别扭。
位于国子监西南三里处的整个客栈三层,都是人满为患,叶策右侧的房间住了两个来考试的士子,一个睡床一个打地铺,打地铺那哥们倒是洒脱,房门还打开着,就靠着床被躺在那,翘着腿,抖着脚在那看一本《伐谋》,那是号称魏国第一名将的拓跋山河亲自编纂的兵法站策,里面记录了他从草原征伐到入主中原的几十场大战所有的谋略,一经刊印,风靡天下。
"在下旬检,自从虎,阁下是?"注意到叶策的目光,这旬检把书放到一边,也不起身问道。
"在下赵子龙"叶策笑道,旬检这做派,让他想起了那些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大学室友,顿生一种亲切感。
"子龙?云从龙,风从虎,你为子龙,我为从虎,风云聚会,缘分呀"旬检出口用典,一看就是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就在叶策将要夸赞一句他的学识的时候,他又说道"既然这么有缘分,可否借我些碎银子,实不相瞒,在下已经两日不曾饱腹,现在饿的都站不起来"
叶策不禁一笑,这不拘小节的名士做派原来是饿出来的,当下招呼店小二准备了一桌酒席,现如今他可不缺银子,缺的是能陪他喝酒的人。平日里都是魏剑南和陆猛与他共饮,虽然关系亲厚,但是毕竟都是他的下属,有些话有些事总是说不尽兴,话说不尽兴酒自然也就喝不尽兴。
不一会,色香味俱全的一桌酒菜就给送了上来,看来只要给足了银两,这家客栈待客还是很殷勤的。
虽然比不得秦淮河畔画楼里红袖添香素手斟酒来的风雅,但是跟个有意思的男子把酒言欢纵论天下也是美事一桩。
"旬兄觉得这本《伐谋》如何"叶策自斟自饮。
旬检一顿狼吞虎咽之后,打了个满意的饱嗝"拓跋老贼奸诈,有意误导天下赳赳武夫"
"此话怎讲?"叶策好奇的问道。
"这老贼满纸尽是阴谋诡计,奇招怪策,好像他打的那些胜仗都是出奇制胜,其实都是狗屁"旬检抓着一个鸡腿边啃边吃。
"兵法上讲以正合以奇胜,莫非有错?"叶策道。
旬检随手拍死一只趴他手臂上准备吸血的蚊子"以正合以奇胜当然是颠沛不破的兵家至理。但是拓跋山河这个老贼一味强调奇谋肯定是以偏概全了,就拿高宗宣武四年的北伐来说吧,那时高宗拜王玄墨为帅,统兵三路趁魏国和顺贼函谷关大战的时机全力北伐,现在看王玄墨当时的作战部署也没有什么纰漏之处,三路大军几十万人把拓跋山河三万铁鹞子团团包围在彭城,可是结果又怎样,三万铁鹞子在几十万大军中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最后不但杀出重围,还踏破了我军的中军大营,王玄墨被一刀毙命,试问当时拓跋山河用了什么奇谋?不过就是一个勇字而已!"
"难道将不在智?在勇!"叶策玩味道。
"非也,将智兵勇才是王道,而且在下认为兵勇要比将智更重要"旬检吃饱了肚子,目光如炬"赵兄可知,何为兵勇何为将智"
"将智当是时度势,兵勇在悍不畏死"叶策把自己对战争的理解说出来。
"赵兄所言极是,将智就是在准确判断战场局势,尤其在两军厮杀胶着之际能够准确判断对手何处兵力薄弱,投入预备队把对手战阵一举冲垮"旬检喝了口酒"至于兵勇就不是简单的悍不畏死了"
"愿闻其详"叶策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喜欢倾听,尤其是自己不懂得领域愿意听高人指点。
"一个新兵初上战场能听得懂号令看的懂旗语就已经算是好兵,再能握紧兵器而不颤抖就是锐士了,这些锐士组成一营战死两成而不崩溃就是军中精锐,战损五成而犹能死战便是天下强军了,而魏军之铁鹞子,顺贼之虎贲军,都能战损八成而战阵不散,此等精锐才再配上一员智将就是天下无敌的雄师"旬检叹了口气"可惜这等雄师我们大夏却没有"
两人饮酒数壶,从早晨一直高谈阔论至下午雨停。
在旬检醉倒之后,叶策为他留下一些银两,摇摇晃晃的离开了。
这一场酒喝的收获满满,许多心中关于兵法的疑惑都得到了解答,尤其是后来旬检提到的练兵之法,叶策大开眼界,虽然在书房里也有不少兵书站策,但是都有着旬检说的这般通透。
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往回走,雨又滴滴答答的下了起来,他也没再撑伞,仰起头看着万千雨点从天而降。
叶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仰头看天的时候,那刚刚醉的不省人事的旬检,却站在三楼窗口凝视着他的背影,喃喃道"习得屠龙术,卖与君王家。君王若失不识货,拿去杀鸡宰牛,那可真是大材小用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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