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依水
伊依青云遮碧月,江花何日待千帆。
月朗星稀,洛水畔的廊坊还是千家灯火。小胖墩辰风捧着半碗清茶,坐在长长木板凳上,还在“观看”三位行商做买卖呢——尽管年纪小小,他也似学到了些什么?
而在远离灯火与热闹的洛水间,河湾处那座礁石上,图涯正与白衣小姑娘手拉着手——聊得正欢~
……
“那蓬莱呢~图涯小哥哥,我听阿爹说过,蓬莱已经找不着了吧?”
依水迫不及待想听更多,撒娇似地问道。
“依水姑娘所言不差,而今蓬莱确实不复寻焉。不过其传说还是留下不少。”
“东荒以东为汤水,以西为幽水,以北为玄水,而弱水在东荒之南。据传蓬莱便在弱水间,离大夏的海岸不算遥远。”
“但在大周之前的一个王朝——古殷,弱水曾生过一场惊天海难。连续数载,拍岸巨浪与群山齐高,弱水之滨地鸣终日不绝。”
“时,有能境方士隔山远观之,见诸大海上有滔天之涡漩,其中水柱仿若接连海天。我族于月上的先祖有感,曾以神目下视——此先祖为我族少有的超越能境者,却也望不穿笼罩弱水天上的迷雾,未能有所发现。”
“而数载后,灾祸自定,巨浪不再,迷雾散尽。于此,古殷帝胄请方士带领船队出海巡视,乃知,近海的蓬莱与诸多弱水之上的仙岛都寻不到了。“
“而至于远海——自那一难之后,弱水腹地千里方圆便被古殷国列为禁区——当年古殷国方士带领的船队超过三千舰,皆以参天桐木与古铜构建,于东荒可称无双。”
“但那去往弱水远海的两千多舰却再也没有回返。此后曾有无数船只试图渡之、探之,皆如石沉大海,最终都是了无音讯。”
图涯娓娓道来,思索间有些出神。而依水小姑娘也听得入迷。
“那,图涯小哥哥~蓬莱和落霞绸,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呀?”
“嗯——蓬莱古有仙名,其上居民自称栖霞之客。栖霞族所着服饰,若穿云流霞,东荒百姓惊称之落霞化绸。”
“落霞绸采云蚕之丝,结晚霞之气,其色梦幻,渺若云烟。大致,除了传承自万载前、诞生于古华之时的龙雀宫,东荒便再找不出能保存此绸至今的地方……”
说到此处,图涯话语一顿、周身微震,倒不是说得有何不妥,只是感到肩头一热、手臂一苏——原来小姑娘已经顺势把头歪到了小儿郎的肩上,双手环抱着图涯的臂膀。
“嘿嘿,洛水夜里还是很冷的呢~”
“图涯小哥哥~还有那降月绫呢?”
小儿郎本是个“白面冷郎君”,却一瞬间好似个“红脸关云圣”。
不过小儿郎深吸口气,立马强自镇定下来,又是一脸淡然。
“咳,这降月绫呐——天下皆知云梦有大泽,故称云梦泽。”
“云梦泽乃仙灵之境,每多异兽聚集,而且自古更有云梦泽中住着仙子的传闻……”
“吾与吾辰风兄相似,亦有早慧——不过我乃是凭依吾族血脉之力得此天赋,称之遗慧更为妥当。”
“孤霜宫中素有经阁,自古华之年传承至今,虽族内几经搬迁,经阁所藏却少有遗失,且均以道纹完好保存至今。”
“吾族敛居月上千雪之谷,与外界少有往来,我自一岁懵懂起,便于阁内观经。当然,那时候舍妹画霜还能同我一起阅经……”
“其中一篇便有云梦之传说——不知古时,有一闲士于云梦游玩,泛舟大泽之上,泽中云烟缭绕,多有孤岛。”
“闲士见一处孤岛清幽,便要上去游览。只是舟到岸前,云烟更盛,闲士见浅滩间有五彩之流光、衬婀娜之纤影。那纤影回眸有所觉,嫣唇微启。闲士不知其所语,但见其架雾而去。”
“闲士觅迹,即刻登岛探寻。于山林中,清流蜿蜒处,翠峰微谷,有三五人家。”
“闲士登门问询,此间自称若英之族。又问起那纤影,若英族中乃称彼纤影为祖上,尊号云中之君——其人早已飞仙而去,不再此界,但留道迹。”
“闲士惋惜。不过,此若英之族所服,亦是那般五彩流光,近看却只有淡蓝颜色。正好似月光过瀑,斑斓与辉光并在。”
“闲士于岛间游玩数日,得尽招待,别时又得赠一绫。去后,闲士便以此绫制裳,路人惊之、赞之、问之,便传呼降月为绫。”
图涯语罢,面容在月下格外柔和,有点宠溺地望着身旁那位白衣小姑娘。
“哇~红尘成缎~落霞化绸~降月~为绫!一定都很好看吧!”
“不过,不过,图涯小哥哥~那'辰风兄'是谁呢——还有,还有,图涯小哥哥有一个叫画霜的妹妹呀?”
白衣小姑娘听得还真是仔细,问题也是一个接一个呢。
“唉——在下此行同吾友辰风兄下山,便是为了舍妹之事……”
……
待得小儿郎向依水小姑娘道尽前因后果,已是月挂高天时,洛水上的薄雾越发冻人了。
小儿郎与小姑娘聊得尽性,彼此也算是“知己”了,只是见到江边夜深林幽,小儿郎不免有些关心。
“夜色渐深,敢问依水姑娘家住何处,是否会归家路远?”
“嘿嘿~放心呀,图涯小哥哥,我家就住在洛河边呢~”
“待会儿回家也不算晚嘛。据阿爹说这是太平年生,所以族里宵禁都在三更天嘞”
“哦~那就好。”
图涯看着小姑娘笑颜烂漫,心头那点顾虑也烟消云散,直想着:'再坐一会儿也挺好,嗯,真好。'
“对了,图涯小哥哥,你讲了那么多好听的故事。那~那我就讲个我们洛族的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好。”图涯温声应到。
……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呐,大地上有一条很大很大的河,河水柔和而清澈。
到了夏天呢,那条大河就时常会发大水,于是很多住在河边的人都把房子建在河谷的半山腰上。
冯家,是住在大河边的一户寻常渔家。冯家一家五口,冯父冯如山,冯母念芙蕖,膝下两儿一女。
那年,冯家大儿及冠,取字夷,便称冯夷。及冠后,冯夷便自立门户啦。
在选择建房住址的时候,不知为何,冯夷不顾家人和乡邻的苦口婆心呐,偏要把房子建在大河畔的浅滩上。
乡邻倒是知道,冯家的大儿子呢,时常蹲在大河边一个人自语,还时常对着河水一个人大笑出声。
所有相识的人,都以为他这是中了邪、着了魔,所以才会住在大河边,指不定哪天大水就把他连带他的小木屋一起冲走嘞。
可如是好几年,不管大河发了多大的水,即便有时大水都淹到了河谷的山脚,河畔浅滩的小木屋却从未被冲毁。
而住在那个小木屋里的冯夷也一直安然无恙。甚至,在乡邻眼中,冯夷的身材越发健壮,谈吐越发显露出渊博。
乡邻都以为冯夷神异,便尊称他为河的长子,也就是河伯。河伯冯夷的名气也越来越大,沿着大河居住的乡邻,每每遇到不能解决的事宜,便来询问河伯。
后来呀,河伯活了好多年,守护着大河边一代一代的人。当然,还是偶尔有人发现他对着大河自语,甚至徒步走进河中好几日都不出来呢~
不知过了多少个千年,河伯一直驾驶着一梭小舟巡游在大河上下,沿河的住民遇见大事不决,便会搭建祭台召唤河伯。
河伯也每次都会出现,而不管哪一次,他都是那个麻衣黑发的年轻人模样。大家便都相信,河伯一定是已经成仙了。
直到有一年……”
说到此处,白衣小姑娘口中一顿,语气有了些许变化。
“那是混乱年生里的一年。有多混乱呢,据说天上破了个窟窿那件事,便是在那些年头发生的。
那些年里,天空总是荡漾着绚烂的色彩。而地上到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节气有些反常、干支出现了些许不准。
年轻人倒是没太在意那些微的奇异,都各自忙活着生产、劳作。但历事颇多的老人们都流露出忧愁的神情。
沿着大河的渔家也有许多掌事的老者。是年,老者们满怀忧虑地聚在一起,商量了许久,商量来去,也商量不出个由头。老者们便翻开尘封的回忆,决定效仿前人,举行已经百年未开的祭祀,召唤大河之子,河伯。
那日的祭祀,前所未有的隆重。
‘大鼓擂,牲台起,鼎燃九尺高香。三叩行,九拜礼,召唤十方神明。’
然而祭舞三日、烟熏十里,河伯却没有如那些长者记忆中那般乘舟而来。
第四日清晨,就在大家都以为这次祭祀无果,正正失落之际,大河清澈之流却从中分开,浪涛澎湃之音响彻河谷。
此刻,喧嚣的涛声仿佛有了韵律,哗哗的声音奏响了壮美的歌谣;荡漾的浪花仿佛有了生命,朵朵绽开是铺满长河的白莲。
面朝大河祭祀的人们此刻都抬起头来,放下了手中的祭具,目不转睛、呼吸微屏,一同盯着眼前神话的场景。
晨曦的阳光透过浪花激起的薄雾,映照出一大一小、两道自河中踏水而来的身影。
浪花为两道身影架起了一座直达祭坛的水桥,涛声也在此刻奏出了最激昂的旋律。
穿着如云烟般白裙的两道身影,瞬息间便沿着水桥漫步到了祭坛上。这时,参与祭祀的乡民终于看清了那两道身影的容貌。
年幼的那道身影,是个冰雪可爱的小姑娘,乌黑的头发披肩,黛色的大眼扑朔,羊脂玉般的小脸,一抹樱色檀口,还有那伸向一旁如玉藕般白白的小手。
而牵着小姑娘的那道年轻身影,乃是一名女子,以绝世之颜用来形容之都显得贫乏,其容颜被后世广为传颂……”
“哦,是不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回雪之流风。’”
突然插话的正是在一旁倾听的图涯小儿郎。此时他正若有所思,似是想到了什么。
“呀,图涯小哥哥太厉害了!连这已经失传于世的句子都知道呢~没错哦,这正最有名那句呢。”
“嗯……我族藏书甚丰,具体而言与我族祖上有关……此间复杂,若有机会再同依水姑娘慢慢道来。”
“昂,好的,图涯小哥哥,那我继续讲喽?”
“嗯,好。”
小姑娘揉了揉开心的笑脸,努力作出一个忧伤的表情,便开始继续讲那个故事了。
“啃~嗯,望着两位仿若天仙下凡的人儿,祭祀的乡民们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纷纷大喜过望,念叨着老天开眼了呀,如是如是。
不过那位白衣女仙子开口时,众人便都安静了下来。
'众乡里,妾知汝等在召唤夷。但天上有战事,帝召十方英灵,夷已经乘帆追随而去……
而妾,乃洛宓,是这大河的一部分——妾来此告知众乡里,不必再召唤夷了,也不必惶恐于天象,圣人们当能平定……
这是妾与夷的孩子。今后,妾会带着她住在河畔——众乡里若有大事亦可来寻,妾当完成夷临行之托。'
自那之后,宓妃便带着那个小女孩,住在了以前河伯建有小木屋的那个河湾。傍河而居的人们,遇大事不决,也如以往寻找河伯一样来拜访宓妃。
又是多少个千年,天空中的流光已不再变幻莫测,地上已被人们奉作神明的宓妃,还站在大河畔眺望远方。
望断千帆,皆不是。
她最后化作了一片青山,还是伫立在那处河湾,那仿若还在眺望远方的青山,便被后人称作——'过尽千帆不是峰'。
……
洛族的女孩皆姓洛,男孩则随父姓,若女孩尚未婚配,便都住在那座青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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