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之师
狗娃看着月牙湖宽广的水面愣住了。
他的两个哥哥，据说就是在这里落水身亡的。
唐俊宗仿佛没有看见他呆滞的模样，接着说道：“那失魂落魄的皇太子，一日在洛水畔，忽而听闻一女子拨动琵琶，游船放歌，竟然潸然泪下。”
“原来那女子唱的是汤显祖新作的牡丹亭一折，这日正是八月十五，月明星稀，只听得水面上漾起歌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唐俊宗摇头晃脑的唱道：“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狗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知道叔爷爷这般作怪，是为了不让自己想那些伤心事，其实最伤心难过的，应该是眼前的这个老人才对，他唯一的孙子就落进了这月牙湖里，再也不知所踪。
儿子媳妇儿不愿意留在大乱山，前几年跟着想要离开的族人走了，到现在还没个消息传回来。
这个老人和自己一样，是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狗娃看着唐俊宗扯着嗓子道：“此时此景，皇太子听闻曲中意，便不由想起与洛神欢好的日子，又想到洛水犹在，佳人已逝，不免掩面泣泪。那夜画舫游船，隔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是哪个伤心人，不如来我这吃一杯残酒？”
“只见那画舫中，走出一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在月色与水色间，竟似第三种绝色。皇太子看着这位与梦中神女相似的容颜，一时间情难自以，只恨不得能腾空而起，飞往她的身边。”
“那位女子巧笑倩兮道：这位公子，可要赏脸吃奴家一杯残酒哩？”
“于是，皇太子与那女子在洛水上饮了一夜的酒，期间那女子抱着琵琶自弹自唱道：奴本洛水女，家住洛邑南。年少不识愁，学得琵琶成。春睡牡丹亭，绫罗翻血污。秋风萧瑟瑟，举杯空邀月。夜半钟声远，江船火独明。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干。往事知多少，字字是愁言。闻君天涯客，劝君惜少年。莫惜金缕衣，莫轻韶光贱！”
听完唐俊宗所说的故事，这一男一女的身影，仿佛就在狗娃的眼前。他忍不住将女子最后唱的几话反复思量，往事知多少，字字是愁言……闻君天涯客，劝君惜少年，莫惜金缕衣，莫轻韶光贱……劝君惜少年，好一句劝君惜少年。
少年何夕兮？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一老一少都开始走神。
唐俊宗看着倒映着湖光山色的月牙湖，忽然间就想起了洛水。洛邑南，洛邑北，春秋来时，战鼓擂。现在那里家家户户的小孩，怕是都会唱这首歌了吧？
我本神都客，经年辞故园，秋风生洛水，萧萧愁杀人。
神都尤在，故园不存。唐俊宗整个人的气息都衰落了下去，他对狗娃说：“这便是我知道的最后一个版本，有人说皇太子心爱的那个女子，姓顾名子衿，出身牡丹亭，牡丹亭你小子不知道吧，那可是个风流好去处，洛城像你这样的半大小子，几乎都要去那里见见世面的。”说到这里，他的身体似乎又迸发了活力，整个人的精气神也上来了。
唐俊宗偏过头看着狗娃说道：“他们说那个顾子衿，是妖族一直埋在洛城的钉子。不仅身段风流，还有一把好嗓子，她坐着一个小舟，在洛水上唱着小曲，就这样勾搭上了微服出巡的皇太子。两人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唐俊宗想了想自己以前听到的传闻，补充道道：“也有人说，这个叫作子衿的女子，是风月场里的老手，不仅骗的涉世未深的皇太子团团转，还哄的皇太子要将这个身份低贱的女子，立为太子妃。”
狗娃说：“立太子妃这种事情，应该是要皇帝同意的吧？”
唐俊宗说：“永安皇帝当然不同意，大明未来的一国之后，怎么能是出身烟花之地的女子。于是皇太子灵机一动，将子衿做男儿打扮，时常伴随左右，恩爱不减，更添情趣。甚至还有人说这子衿，本身就是一名男子，皇太子私下里，总让他做女子打扮，同其欢好。”
唐俊宗越说狗娃的眼睛就瞪得越大，他没想到明皇太子和那个叫子衿的大妖怪，如何相识相知相恋的每一个过程，都有人能将其娓娓道来，仿佛是当事人一般。
唐俊宗忽而低声道：“其实没有人能说得清，那个子衿到底是什么来头，只知道她陪在皇太子身边整整十年，皇太子除了她，不碰任何女子。永安皇帝不允许皇太子娶子衿为妻，皇太子就说自己不娶妻。这笑话甚至传到了各地藩王耳中。”
狗娃说“皇太子说不娶妻就不娶妻，永安皇帝难道就这么看着他唯一的儿子和一个歌女在一起？难道不能想些什么法子分开他们吗？”
唐俊宗说：“永安皇帝能想些什么办法，一朝得胜回朝，忽然听说自己的儿子爱上了一个出身牡丹亭的歌女，还非她不娶。除了把儿子叫过来好言问道，还能怎么办？毕竟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打又不能打，骂又没有用。甚至说的狠了，逼的东宫的太子，就这么住进了市井街头，与那女子穿着布裙麻衣，过起了寻常市井百姓夫妻间的生活，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当朝太子身上，谁敢相信呢？反正我是不敢。”
唐俊宗苦笑道：“我活了这么些年，第一次见到有皇帝跟儿子说，你不听我的话就滚，你敢滚的话，出这个门以后就别想回来，然后皇帝的儿子就麻溜的滚出了皇城的大门，带着一袖清风明月，就投奔到自己的心爱之人怀中。”
“其实打从皇太子一出宫门，就有锦衣卫跟了上去。皇帝和太子再怎么在文武百官面前闹架，关上门来也是他们自家人的事。但是失责，导致皇太子出事，可是牵连全族的大罪，永安35年冬，留守王都的锦衣卫几乎每个人都被记上了一个大过。”
狗娃不可置信的说：“就因为皇太子失踪了一天一夜？”
“皇太子失踪一天一夜，你觉得不是大事儿吗？永安皇帝同年春亲征海外，年末一个围狩，刚成年的宝贝儿子就失踪了，大明未来的国君生死未卜，你说这还不算大事吗？”
“由明太祖朱元璋一手承办的锦衣卫组织，已经有五百年的历史了，历来奖惩分明，今日失了皇太子，明日是不是就会失了大明？”
狗娃连呼吸都放缓了，他万万没想到，叔爷爷最后说的这个故事，听起来这么真实。
唐俊宗似乎陷入了回忆中，他自顾自的道：“皇帝让太子滚，于是皇太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就这么甩袖子走了，气的永安皇帝连灌了两杯凉茶，好悬他没拿杯子砸人，只是杯子刚放上托盘就碎成了渣子，吓得满朝文武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两天，等皇帝气消了，甚至打算夜里亲自前往东宫找儿子来一场抵足夜谈，结果听见宫人说，太子跑了。准确来说是按您的吩咐滚出了皇宫，已经走了好两天了，您来晚了。”
唐俊宗捋了捋胡须，说道：“这可把永安皇帝急坏了，永安皇帝年近40才得到这么一个血脉，一朝喜得麟儿，于是大赦天下。奈何太子福薄，从小没娘，打从娘胎里生下来就病殃殃的，瘦的跟个小猫似的，还没学会吃奶就学会了吃药，连哭都没力气哭，身边根本离不了人，几乎是永安皇帝亲自拉扯大的。”
“好容易养到三岁，皇太子彰显聪慧，能答圣人之言。永安皇帝喜不自胜，于是举国宣告册封朱燃为皇太子，然后为其挑选名师。我就是那个时候见到皇太子的，皇太子天资聪颖，可谓良才美玉，可惜，我刚当上太傅没两天，皇太子又病倒了。”
“这可把永安皇帝吓坏了，干脆什么老师都不找了，眼见着皇太子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永安皇帝是日里心忧夜里心焦。这时候一个姓沈的年轻道士云游此地，用纸鹤给皇帝递了一句话，三年内，迁都可解。”
于是皇帝连夜请来诸位大臣商议，这是什么意思啊，可不可信啊？迁都又迁到哪里去呢？还是说换个地方，我儿就能平安健康长大，最后干脆直接问道，是不是洛城风水不好，我儿才体弱多病。
狗娃连忙问：“后来呢？迁都了吗？”
唐俊宗说：“当然没有，不过啊，皇帝把皇太子送到那个道人身边了，就这么呆了整整四年。说来也奇了怪了，皇太子回来后，就再也没生过病。”
唐俊宗笑着说：“我以前还疑心是否换了人，但是永安皇帝确定，那就是他儿子，他说皇太子的肩膀上，有一颗浅浅的黑痣，最重要的，皇太子长得和他死去的娘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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