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楔子（十四）
霓晗离开先前的屋顶之后，经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霓玥下定决心，咬紧牙关，壮着胆子，也凭着自己从屋顶之上滑了下来。在某一个墙角摆放有几块板子，霓玥正是借助着这几块板子滑了下来，结果弄得自己的裙角也被划破了，一双小手也是乌漆嘛黑的，所幸的是没有扭到脚。
霓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正处在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原本只是在闺房里学学女工，亦或是在书房读读先贤的诗书，练练书法，写几个自认为不输书法大家的大字。不能像霓晗一样身手敏捷直接在几丈高的屋檐上穿行自如，只能绕远路从大街上一路跑过来。此时已经夜深了，街道上的店铺早已收摊关门等着天亮在从新开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般人此时也早已酣睡。在这战乱的几十年里，隋远城里是没有夜生活的，大约亥初时分就会熄灯入睡。霓玥一个人，只能借着不那么明亮的月光，为自己照明引路。
从西市到将军府，路程不算近，霓玥花费了不少的时间，汗水早已打湿了秀发，不断地喘着气。等到自己终于赶到将军府门口时，又被将军府前的惨像给吓了一跳。一个女孩子在深夜里看着那些尸体，心中也是害怕万分，可还是硬着头皮往府里面走去，嘴里还在不断地碎碎念。
然而刚从那些尸体之间穿过进入将军府的大门之后，便发现霓晗一行人从远处奔袭过来，霓玥心中大喜，于是举起右手向正在接近的霓晗挥舞着，并且大声喊道：“三哥！三哥！”可是仔细看过之后，注意到此时霓晗浑身的血迹之后，也是低下声来，双手不禁捂住了嘴巴。
自己的三哥从小就是有洁癖的，虽然不算太过严重，但是衣服向来是一尘不染的，容不得有一丝脏东西存在。他最爱的那张古琴也是天天亲自擦拭，哪怕不弹，也要仔细地擦，有时候霓玥看着他那个样子都想在后面对着他的脑瓜子狠狠地拍一下。
现在看着三哥这个样子，早已顾不上什么仪容不仪容的，霓玥也知道当下是什么过家家，而是十万火急的时刻。
霓晗也是没有想到霓玥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跑了出来，本来想在外面摆脱了身后的尾巴就去西市那边接她，却没有料到这个倔丫头会真的自己跑过来，也能够想到妹妹花了多大的勇气才从那么高的屋顶上下来，也不由得有些心疼。可眼下并不是顾虑这个的时候，因此，当自己赶到霓玥身边之后，没有任何的停留，直接拉着霓玥的手就跑。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霓玥这次并没有随着自己一起跑动，霓晗转过身来，想要吼霓玥一句，可话还没说出口，整个人就立马呆住了。
自己的左手还抓着霓玥的手，此刻，又抓紧了几分。霓玥的表情显得十分的难受，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的这把剑，撕心的疼痛已经使这个瘦弱的女孩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身体向后面一倒，在快要落地的时候，落在了霓晗的怀中。
霓晗看着自己怀中的妹妹，又看了眼那把剑，他认识，是先前刺在父亲胸膛的那一把。霓晗捧着霓玥的脸，络绎不绝的泪水滴在霓玥稚嫩的脸庞上。霓晗嘶哑的声音已经伤心欲绝，哽咽的对怀中的人儿说道。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三哥、三哥答应过爹，不会让你出事的，一定不会的……”
霓玥的鲜血不断的流淌着，渐渐地染红了胸口，似一朵血红的莲花，开在胸前一样。湖中的莲花还未开放，霓晗却见到了今年的第一朵血莲。霓玥艰难的张开口，声音极其微小，霓晗将自己的耳朵凑到她的嘴边，才能勉强听清楚。
“三哥……三哥，对不起，我不该任性的……你不是骗子，你，永远是我的三哥……最好的，三哥……”
霓玥的意识越来越弱，霓晗已经听不清她的呢喃细语。紧紧的抱着怀中的霓玥，仰起头，不断的呜咽着。
天上的星星稀稀拉拉的，而月色早已被染成了红色。在霓晗呜咽的期间，一部分玄灵宗的弟子，也赶到了现场，霓晗转过头来，看着他们，变得没有了任何的表情，那双灵动的眸子，经过泪水的洗礼，已经彻底的变红。
轻轻地拔出霓玥身体里的长剑，将她背在了自己的身上，扯下自己的袖子，将霓玥与自己紧紧地绑在一起。左手持剑，右手握刀，成半蹲的姿势。还仅存的几名破甲营的将士也不再犹豫，向那队玄灵宗的弟子杀去。
来的那几名玄灵宗的弟子皆是在三珠、四珠弟子的水平，对于破甲营的弟兄而言，对上那些人没有优势，只能短暂的拖延时间，给霓晗找出破绽，一击必杀。霓晗此刻的状态也维持不了多久，右手的伤势太过严重，估计在今天以后，就从此废掉了，可是现在还不行，自己也不允许，他自己心里这样想着。
在破甲营的将士与对手僵持的时候，霓晗找准时机，左臂凝铠，将长剑灌注灵力之后，左臂后撤，然后向前猛地推出。此时有数名弟子站成一线，这就是霓晗寻得的机会，长剑直接贯穿了第一名弟子的胸膛，没有丝毫停顿，紧接着刺穿了第二名、第三名，直至第五名弟子倒地。
还剩下两名弟子，在击杀前五名弟子的时候，霓晗已经迅速来到他们身边，右手刀起，从两人的脖子划过，然后两人先后倒下。短短两个呼吸的时间，在场的七名玄灵宗弟子没有丝毫的抵抗的能力。
“走！”
不会在意这些人的死活，霓晗下达命令，余下的将士便随着他离去。出了府门，一行人沿着镇远街旁边的小巷子，朝着西宣门的方向前行。
隋远城戌时关闭城门，除非有将军府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在城门关闭后出入城。等到霓晗他们到达城门的时候，已经是子时末，将军府遭遇大劫，他们自然也不会有手令之类的东西。
好在先前张温手下的暗线已经提前到达，在霓晗他们到达西宣门之前就已经擅自打开了城门。并且在城门口为他准备了精挑细选出来的马匹，待得霓晗等人抵达后，便由霓晗背着霓玥骑马逃了出去。
霓晗也想要劝他们同自己一起离去，却被他们集体拒绝。他们整好队伍，向霓晗一起行了军礼，齐声说道：“少帅，走好！”
“少帅”，这个词是霓晗第一次听到，也是最后一次，霓家军从来就只有大将军，没有少帅，就是他的大哥、二哥，也不曾被将士以“少帅”称呼。
霓晗扯了扯缰绳，看着他们坚定的眼神，不再多说什么，双腿一蹬，马儿便奔跑了起来，离开了此地。
当所有人都看不见他的身影之后，便关上了城门，所有人一排一排的站在城门前，拔出手中的刀，面对着刚到来的敌人，高呼道：“霓家军，杀！杀！杀！”
天虞山距离隋远城最近的山岭，在隋远城西北方向两百余里。天虞山是北界境内最长的山脉，同时也是北界与西域的分界岭，天虞山脉并不只是局限在北界之内，它向南一直延伸到了南境的中部，大渝境内流过的新水就是发源于天虞山脉。
背着霓玥，霓晗骑着马不断的前行着，已经到了五更天，霓晗估计了一下，距离天虞山大概还有三四十里的路程。由于长途奔袭，马匹似乎也有些吃力。坐下的这匹汗血马是暗线从军营之中牵过来的，属于永州北部的庆南牧场的优良马种，据说可以日行千里，对于脚下这两百里的路程，本不该表现如此疲惫，因此也惹得了霓晗的注意。
当他向后方望去，才意识到在远处已经有大范围的破风声传来，马匹对于自然界的感知远比人要敏感，因此它也是率先感受到后方的追兵，迫于后方的压力，才会如此表现。
虽然马匹此刻有些吃力，可霓晗也没有别的办法，自己基本上已经没有能力去与玄灵宗的弟子们交战，更何况还是这么多人。霓晗只能继续提速，不能有半刻的歇息，也顾不得心疼马儿。
爹既然只说是要自己带着妹妹前往天虞山，自然是有他的打算，因此也让霓晗觉得只要到了天虞山，就能解决身后的麻烦，将自己从当下的泥潭中拉出来。眼下，一旦自己被他们追上，就没有任何的胜算，既然他们现在已经追过来，就说明城门已经完全失守，今夜，只有自己与霓玥二人逃了出来。霓晗觉得自己就像个战场上的逃兵，可是又有那么的人舍弃性命的帮助自己逃跑。
“快点，再快点！”霓晗不断的催促着，虽然坐下的马儿听不懂自己的话语，但它应该能够感受到自己急切的心情。
在身后的人距离自己还有一里左右的距离的时候，霓晗看到前面出现了一条溪流，在溪流的那边，就是天虞山。霓晗的身体已经绷成了一根弦，匍匐在马背上，双腿还夹击着马腹。那条溪流大约不过十丈宽，并不算深，应该不会淹过马腿，由于此刻是在深夜，就算是借着月光，霓晗也看不真切，只能确定这条溪流并不是幻觉，不是自己眼花的产物。
当马蹄踏入溪水之中后，霓晗感觉整个人都松软了，如同在水中浸泡一般。身后的玄灵宗的弟子只有几丈的距离就要追上自己，可是当他们进入到溪水的边缘之内后就马上被弹飞了出去，似乎是有一道隐形的屏障在溪水之上一般。
看着霓晗渐渐的渡过溪流抵达对岸，那些被弹飞的弟子从地上起身后，也是气得跺了跺脚。领头的一名弟子走到溪边，将剑插在了地上，向天虞山深处的方向行了行了个礼。
“我等是玄灵宗的弟子，前来此处追捕冒犯了我玄灵宗的贼人，不知是哪位老前辈在此处清修，多有冒犯，我在这里替玄灵宗赔个不是，还请前辈看在我玄灵宗的面子上，不要为难我等。而且宗内的乾清长老此刻还在不远处的隋远城……”
话还没说完，领头弟子的声音便戛然而止，身后的弟子也是警戒了起来。原来有一道溪水汇聚成绳，缠住了那弟子的脖子，令他说不出半句话来，那弟子不断地挣扎却没有任何用处。片刻之后，那道水绳化解开来，才得以喘过气来。紧接着便是有一道深邃而苍老的声音从深山中传来。
“为难？老夫今天就算为难你们又能如何，你们还敢越过这条小溪不成？玄灵宗的面子，哼！要不是看着玄灵宗的面子，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的小子早就葬身于此了。”
“今晚，你们有种的就跨过这条溪流，我就顺便送你们去见你们玄灵宗的先人们。没有种的话，就早点滚蛋，不滚的话就留在这里给老夫打牙祭！”
“你！”
身后有弟子想要出声，却被领头那人反手一个巴掌打翻在地，然后继续向着深山的方向说道。
“前辈说的是，是我等不懂规矩了，我等这就离去，不敢再打扰前辈清修。”
说完，就收起了剑，领着众人，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林师兄，我们就这么回去，乾清长老哪那儿，怕是没法交代啊！”
在领头的那人身后，也是有人轻声问道。
“我出宗之前，宗内的与我关系较好的师叔提醒过我，此次任务，切记不要涉及到天虞山这边。在天虞山里边，有一些灵练的老妖怪，就是宗内的长老们没办法，好在他们几乎只呆在山中，不怎么出世。这次算我们倒霉，正好碰到了，回去之后如实禀报，乾清长老也不能把我们怎样，要是他亲自来也只能灰溜溜的回去。”
听得这话，身后的人也是松了口气，不然被长老责罚起来，他们这些人可承受不起。
“林师兄，你说我们接到任务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就只是为了血洗将军府？”
“我也不知道，反正长老他们自有定夺，不用我们操心。记得，这种话，以后就不要在问了。”
感到林师兄的话语突然变得凌厉了几分，身后的人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继续赶路返回隋远城。
看到玄灵宗的弟子们一个个就此离去了，霓晗也是松了口气，朝着深山之中叩拜。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霓晗无以为报！但是，求前辈，能够救救舍妹！”
霓晗还拜在地上，没有起身，便是听到一阵叹息。
“太晚了，这女娃子生气已经完全丧失了，老夫也无能为力。进山西行十五里，有一个山洞，里面有一座冰棺，可以保她肉身不腐，别的，老夫也做不了了。”
“今夜之事，也算是你的一个劫难，这是你的命数，躲不开的。好在你没有浪费了你这幅好底子，老夫当年没有走眼。”
“玄灵宗这次的目的与你无关，他们也不会继续为难你，今后，就留在天虞山中吧，在这呆个十数年，再出去吧！”
“现在的你，太过薄弱了，在北界境内，你与玄灵宗，始终是蚂蚁与大象的区别。只有等你变强了，成为了一方霸主，才有资格去与玄灵宗扳手腕子！”
苍老的声音渐渐地消失在深山之中，霓晗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在了身下的鹅卵石之上。一滴一滴的泪水不断地打在了鹅卵石上，就如雨水一般。
“答应了爹，要保护好妹妹的，要好好照顾她的，好好照顾她的……可是，可是……”
霓晗的哭声越来越大，直至声嘶力竭。霓晗无比的自责，霓震的嘱托，霓晗没有办到，而且是立马就失信与他，更失信于霓玥，答应了她，要一直陪着她的，要一直陪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妹的。
霓晗蜷缩在溪边，正对着自己的妹妹，看着那张苍白的、毫无生机的脸，心脏又狠狠地痛了起来，原本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开心的那个人，却再也没法开心地笑了。
想起先前深山老者的话语，霓晗忍住悲痛，背起霓玥，迈着沉重的步子向西方走去，最终消失在山林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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