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飞花万点落桃枝
未等巨人回答,天宫门内又是一片喧嚣,脚步纷扰,夹杂锁链铿锵之声。四名青壮男子抢步奔下,“哗啦啦”跪倒,纷纷叫着“师父”,面露喜色。后土更为惊讶,将众弟子看过,见其中又有两人拖拽脚铐——脚铐松弛,显然警示之意大于惩戒。
“快起来,快起来!”后土连声道,“夸父、后稷(jì)、台玺(xǐ),你们三个为何受缚?”
来人及先前大汉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如何开口。小羿趁机打量,但见四位弟子都如后土一般身强体壮,其中戴镣铐的两人面色黑黄,神情质朴,恍如自幼熟悉的乡人农夫,立刻生出许多好感。
最终还是夸父答道:“师父,近些年共工余部四面作乱,闹得沸沸扬扬。传言说,神道中有人与叛党暗通款曲。天帝对我们生疑,这才锁了起来——其实是我一人之事,穷奇师兄乃白帝之后,鲧(gǔn)师兄乃玄帝之后,台玺和后稷为天帝爱子,他们都没有受到怀疑。只是后稷和台玺极重义气,偏要与我共患难,天帝这才令一道锁了起来。”说罢垂手而立。他素日没有城府,只觉事实摆在眼前,不知应有所避讳。鲧与穷奇对望,都有些尴尬。
后土脸色铁青,怔怔望向镣铐加身的弟子。夸父手足无措,自觉站起来高高在上,不是回事,又“噗通”跪倒。长琴等插话也不是,不插话也不是,纷纷告退,先行进入天宫。
“起来!”后土挥手,高声喝令,“将你锁起来,哼哼!那就是将我锁起来!分明还是信不过老夫——我这就去找高辛帝,教他把我也锁了!或者干脆痛下杀手,死了干净!”说着大踏步便要闯入宫门。
众弟子忙上前阻拦。喧闹中,忽有两人自宫门款款迎出。前者看到此景,立刻了然,边豪爽大笑,边降阶疾行,拜礼道:“掌门师叔,别来无恙!”后面那人亦步亦趋,也唤声“掌门师叔”。
礼多人不怪。后土愣住,不好贸然驳面,只得上前将他扶起:“十金乌,数载不见,你愈加雄姿英发,不枉乃父另眼相待,果有天帝风范!”
十金乌仰天大笑:“数载不见,掌门师叔还是老样子,三句一过便离谱!天帝什么的,晚辈想都不敢想——勉力办好门下诸事而已!”
小羿看那人身形高大健壮,两臂筋肉虬结,双眸精光闪闪,举手投足干净爽利,自信而不张狂,果真配得上“雄姿英发”四字赞誉。后面那人却始终垂手站立,略显局促,有意半无意总隐入十金乌背影。他面容与十金乌颇为相像,但白净瘦小,温文尔雅,哪像神道中人?加之粗衣布衫,与披紫着绯的十金乌相形见绌,气度不可同日而语。
“这位是……?”寒暄过后,后土问道。
“掌门师叔,你不认识他了?这是放勋啊,家父与陈锋氏所生……”
后土恍然大悟:“哎呀,是放勋啊!几年不见,已长成长身少年,难怪老叔认不得!”
放勋再度躬身:“掌门师叔莫怪,高辛帝听闻师叔归来,要我随家兄恭迎——本应是实沈大哥相随,但他这几日外出搜寻鬼道踪迹,不及赶回,还请掌门师叔海涵。”这番话说得彬彬有礼,后土不禁多看几眼。但觉虽然稚涩,待人接物却有规矩,无愧天帝家传渊源。
“天宫附近也有鬼道现身?”后土皱眉问道。
十金乌接上:“目前还不清楚,只是老饕(tāo)报说,在林中砍柴时见到踪迹。高辛帝谨慎,让实沈带几名弟子于周边探访。天黑后,各门还要轮流守夜。窃以为有些小题大做——想来家父高瞻远瞩,晚辈不能领会……”
“饕餮为何在林中砍柴?”后土又一愣,反将鬼道之事放下。
“这……”十金乌自觉多言,但转念想事实如此,便坦然道,“先前西王母御下使者来访,高辛帝备下珍馐。老饕贪食,竟趁使者前来、众人都去迎接的当口,摸进来仪堂,把宴席吃得七零八落,令高辛帝丢了大脸。高辛帝怒极,本要严惩,后念及掌门师叔情面,只轻罚几下,要他去林中日日砍柴,将功补过。”
“念及情面?”后土冷笑,“锁徒儿、罚饕餮,我老人家面子当真不小!”
“老饕贪食,掌门师叔您素来知晓,这次确是闯了大祸。至于夸父他们么……高辛帝自有用意,待见到掌门师叔,必会分说。师叔,我们进去吧,何必围在门口!”语罢让到一旁,请后土入内。
“哼!”后土知道与小辈多说无用,当先大步跨越台阶,十金乌和放勋紧紧相随,众弟子“哗啦哗啦”拖锁链跟住。
小羿等拾级而上,才跨过大门,就不由得齐声惊呼——眼前花海灿烂,梅花、梨花、海棠、蔷薇等绝无可能同时绽放的花朵争奇斗艳,竟似天公忘了时序。云淡风轻,几片花瓣悠然,飘在头上、肩上、衣襟上,摇落一身香。四个孩子心旷神怡,沉醉于眼前奇景,止步流连。心中都想:天宫不愧为天宫!
“这边走。”忽有人笑道,原来是放勋,十金乌等不见影踪。
放勋明显自在许多,神色中不复局促,反倒笑呵呵,似乎在嘲讽他们少见多怪。
“咦,黄伯呢?黄伯到哪里去了?”小羿立刻紧张起来。
“师兄和他有事在身,着我带你们游历‘悬圃’,赏天宫胜景,如何?”放勋侧头回答,语态和善,见四人面露疑色,又解释道,“悬圃乃先师下令修建,令土字门弟子打理。据说,曾得先师座下风后作法,令花开无果、长盛不衰,专为玩赏之用……”安步当车,向林深叶茂处前行。小羿等默然跟随,心中对放勋均颇有好感——别看方才畏手畏脚,但与谈笑自若的十金乌相比,反倒亲切许多。
“放勋哥哥。”小羿试探呼唤,“黄伯……到底如何得罪了天帝?他……有没有事?”
放勋停步,回身蹲伏:“你们和后土师叔……感情很好啊?”
小羿和逄蒙都点点头,冯夷和叔钦犹豫半晌,也点点头。
“放心吧,后土师叔不会有事的。”放勋直视小羿双目,正声回答,“高辛帝处事公允,不会刻意为难。”
“可是那巨人说……”
“方才是土字门弟子说辞,听则听矣,不可全信。”放勋伸手摸他头顶,“我知你家门惨变,父母亲人都……不在身旁。从今往后,你们将面对的人情世事,都不似从前那般单纯,所闻所见难评判——毋须记住:无论何时、无论何事,莫要偏听偏信。”
小羿和逄蒙见他一本正经,不由自主点点头。放勋起身,继续前行。
又走出百十来步,花朵已不似宫门那边繁复,再行片刻,皆变作桃花。艳艳花瓣杂稀稀落落的绿叶,就像水草清浅的粉色河塘。起风了。花瓣扑簌,漫天飞舞,就像水中打起的漩涡。纷纷攘攘,与平日一片西飞一片东的景象迥然不同。小羿驻足观看:暗香逐人,在身边优哉游哉,若即若离,时而有意亲近,时而害羞跑远。看得有趣,伸手去摸,但花瓣古怪得很,明明近在眼前,却屡屡扑空。好奇心大盛,小羿盯住一片,猛然捉取,花瓣竟在触手可及的时刻飘忽不定,随即混入后面疯狂旋转的花瓣风暴,无影无踪。
“不对!”小羿猛醒。
抬眼再看,身边已经被花瓣围堵,水泄不通。再无先前娇羞忸怩,反而张牙舞爪,在眼前乱窜,相刃相靡,发出落雨般“沙沙”的声音。小羿大骇,几次想从花海中冲出。花海却始终不远不近,任人狂奔猛跑。小羿头晕脑胀,天旋地转,几乎要呕吐起来。
焦急时刻,左侧豁然开朗,敞开道缝隙。向外望去,风和日丽,平静如常!小羿大喜,摇摇晃晃抢步,要从缝隙中钻出,生怕晚走片刻,花海哮如潮,永无脱身处。
忽有道人影挡住去路。小羿双眼迷离,勉力撑开,认出放勋。
“救我……”刚喊出半句,就见放勋身形晃动,已到近旁,似笑非笑,手握一支折断的桃枝,枝条细弱,无花无叶,暗红色表皮仿佛染上鲜血,杀气凛然。
小羿汗毛倒竖,“蹬蹬蹬”连退好几步。放勋静静看着,沉默如水,忽然手臂伸展,桃枝上挺,仿佛瞬间有了生命,蛇一般直窜咽喉!光秃秃的桃枝锋利如刀,却又柔软如鞭,迅捷无比。小羿暗自叫苦:真是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常人历经终生都遇不到的危险,几天内竟遭逢不断!那一刻,从小到大点滴记忆飞雪般在眼前晃过,耳边仿佛传来亲母惊呼。那一刻,心中没有恐惧,只充满悲凉。脚下相绊,瘫软在地,桃枝立即转向,呼啸追踪而至。
“罢了!”闭目等死。
掌下什么东西,硌得生疼,手臂支撑不住身体,小羿扑倒在地。
风声骤止。
脸贴着泥土,嘴里含满香蕊、沙砾,小羿许久未敢睁眼。然而半晌无动静,既没有桃枝割破咽喉,也没有花瓣萦绕耳边。怯生生抬起眼睑,只见放勋站在面前,手中空无一物,惊讶而审慎地盯住自己。放勋身后,桃林也不似方才茂盛,反有衰败之意。再看身下,原来硌手之物乃女魃所赠的石头——他一直藏在身上,刚才过于混乱,想必不慎掉落。
耳边传来“呀呀”惊呼。小羿循声望去,三五步远,逄蒙、冯夷、叔钦手舞足蹈,醉酒般乱晃。逄蒙哀嚎痛泣,东奔西跑,却仿佛被无形墙壁挡在中间,进三步、退五步,总在原地打转。冯夷呆立原地,既没有狂奔乱跑,也没有垂死挣扎,而是潸然泪下,似乎平生最不如意之事历历在目,相互叠加,难以自拔。叔钦最夸张,但见他面色铁青,恶狠狠盯住虚空,喉咙发出喑哑之声,五官扭曲,如疯如魔。
放勋点点头,袍袖挥舞。逄蒙眼前顿时空明,疾步奔命中,腿却不听使唤,膝盖酸软,“噗通”跪倒。冯夷四面张望,不懂方才为何悲戚泪下,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叔钦则浑身一颤,似乎眼前骤然变了天地。
小羿正要松口气,却见放勋朝自己走来,正声断问:“你在何处修行金字门法术?何人教你?到我天宫有何意图?!”小羿完全不解,愣呆呆对望,答不上话。放勋眼中烈火燃烧,炯炯有神。
“我问你,你从哪里学到破解桃花幻境的法门?!”放勋步步逼近,右手微扬,又似防备,又似暗含杀机。
小羿愕然,实在不明白人心为何如此多变——自从家门惨变、背井离乡,所遇诸人均不可理喻——重黎、女丑、应龙、放勋,个个行踪诡异、喜怒无常;瑶姬虽救过自己性命,但从此不理不睬,冷若冰霜;唯有黄伯可亲可近,此刻却不知身在何方……唉,不久前温馨可爱的家,仿佛搅水浮起的泡沫,一旦破灭,就再也寻不回了!小羿想着,不禁潸然落泪,垂手原地。
“救命!救命!”耳畔忽传来阵阵哀嚎。
是冯夷!原来他见弟弟半晌无言,动也不动,形状颇为可疑,想过去一探究竟。然而刚刚靠近,叔钦便饿狼般扑来。两人同时摔倒,叔钦五官扭曲、狰狞可怖,野兽般嘶叫,双手成爪,猛向冯夷脸上、身上抓挠。
放勋惊诧万分,忙跑上来握住叔钦腰带,大力将他提起,抛向旁侧。叔钦躺在桃树下,兀自乱抓乱挠,似仍与敌人拚命。
“快……快救我弟弟……他又中邪了!”冯夷顾不得疼痛,翻身扯住放勋衣袖,疾声哀求。
放勋哪用他多言,立刻牵起叔钦领口,挥掌“啪啪”连扇。叔钦登时僵硬,鼓眼瞪视半晌,身体终于软倒,“呼”地长出口气,筋疲力竭。半晌才爬起来,迷迷瞪瞪望向众人。
被叔钦一闹,小羿已经从失魂落魄中清醒过来,忙擦干眼泪,收起石头,问道:“放勋哥哥,方才所见都是假的,对不对?”
放勋转回身,脸上严霜不解:“没错,都是我用花瓣造出的幻境,试探你们命属何门。这法子虽便捷,但往往看不精准,须用不同门法术依次施加,才能最终确定。不过你倒方便得很:一举克我木字门法术,定属金字门弟子。只是你若从未习过法术,又怎么会无师自通,弄懂其中奥妙?”
小羿年龄虽小,但数次遭遇生死,颇有历练。刚才一时悲愤,乱了手脚,现在醒悟,马上告诫自己收敛心绪,强自镇定作答:“放勋哥哥,我不知你说的奥秘。你那桃花来得稀奇、去得古怪,我怎弄得明白?再说,这天宫又不是我自己要来,是那重黎逼我至此。你问我有何意图?我现在只想出去——你们这神道,我一刻不想再待下去了!”毕竟是孩童,说到最后仍略有些激动。其实隐约觉得:方才脱出幻境,多半与那石头有关。但近日遭遇已教会他人心莫测,不可轻信。遂本能地将石头藏入袖中,不愿多一人知晓。
放勋见小羿悲愤难平,心底游疑:莫非他果真天赋异禀,无师自通?须知金之为物,五方在西、五色在白、五志在悲、五味在辛、五藏在魄,本来极不易与常人相通,入门者须胸涵肃杀悲气,才可触及……莫非这孩童无意中肺火大胜、悲不自胜,以至焕发本性,一举成功?
“你刚才说,弟弟‘又’中邪了?”放勋暂且将小羿放下,转问冯夷,“他以前还曾这样?”
冯夷惊魂未定,被催问两遭,才结结巴巴将当初后土传习法术时的异状讲述出来。放勋越听越惊,?反复确认发作时的样貌、情形,终于喟然长叹:“罢了!这少年天性属水,且水性超群!”语罢看着叔钦,神情古怪,有几分迟疑,有几分提防,更有几分欣羡。
水,五志在恐,是以恐惧之时水性更甚。水又生木,故而桃花幻境格外可怖。至于先前试练土字门法术时的异状,更为明证——土与水天性相克,因此一练便走火入魔。五行相生相克之理人人都懂,但寻常弟子入门,即便天性相克,也不至深陷其中,像叔钦这般两度涉险,只有一种可能——天赋之高,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奇才……”放勋缓缓转头,看看叔钦,又看看小羿,目光中不复严厉之色,“你二人各有特异,一个属水、一个属金,明确无疑,不需旁门另行试探……”
“什么,还要再来一次?”冯夷和逄蒙刚刚松弛下来,听闻此话,腿都软了。
“你不用。”放勋对冯夷道,“方才不惊反泣,合当归于我木字门下!”
冯夷没能与弟弟成为同门,甚为遗憾,好在不用再受番折磨……只有逄蒙最为沮丧,蔫头耷脑地走到一旁,懊恼时乖命蹇。
放勋起身,深吸一口气,仿佛即将挑起千斤重担:“现在跟我走吧——过后我回报高辛帝,家父若听闻招来两个‘神童’,不知要作何感想呢!”
四人不敢不从,随他一道向桃林深处走去。越向前行,枝叶越密,大道作土路,土路为蹊径,最后连蹊径都寻不见。身边怪树扭曲横结,嶙峋可怖。那天宫真不知有多大,足足一顿饭功夫,才从林中走出。日色已完全黑暗,月色却清辉耀眼。树林并非渐渐稀疏,而是戛然而止。一片花海取而代之,暗香浮动。七八座宫殿如同挺立礁石,白净得一尘不染。
放勋留下冯夷、叔钦,带领小羿、逄蒙穿越花海,走上空地,远远就见十几名弟子簇拥十金乌款步走来。放勋躬身行礼,又将幻境经历讲述一番。十金乌摆摆手,并不答话,带小羿二人向屋舍走去。小羿有心问“黄伯在哪”,但十金乌昂首阔步,当先疾行,对他俩看都不看。话到嘴边,又吞咽回去。
“挚师弟,你过来。”十金乌走到空场正中,召唤一人上前,对两个孩子说,“从今往后,你们就随挚师兄学艺。师兄之令必得遵从,如若不从,师兄打罚自定,你等须躬身自省,不得找我鸣冤。听明白了?”
小羿见那叫挚的师兄身形略胖,白白净净,站姿端正大方,但瞳仁总不安分地转来转去,神情与被自己打瞎一只眼睛的二哥颇有几分近似,不禁“噗嗤”笑了。十金乌立刻怒目而视,吓得小羿笑容僵硬,忙点点头。十金乌又将同门师兄师姐大体介绍,记也记不住,匆匆拜见。其间只有位师姐近前,问几句年龄、家室,小羿将村中惨剧略去不提,简短作答。
那师姐道:“今后你我同门。若有人欺负,就来找我——师姐替你们撑腰!”
“师妹,口没遮拦!”十金乌不满,“同门兄弟,谁会欺负他俩?!”
精卫撇嘴一笑。小羿偷眼打量,但见小眉小眼,含胸溜背,长得不算漂亮。薄唇锋利如刀,倔强地微微撅起。挚师兄随即训讲师门规矩,小羿和逄蒙全当耳旁风。又让两名低位弟子带向最偏远屋舍——从今往后,那里就是他们的家。
眼见二人钻进阴黑一片的屋舍,十金乌转头,压低声音在挚耳旁道:“找时间给那逄蒙施些幻术,假意测探,就说他命属金字门即可。高辛帝有令:盯紧两个孩童,不可传授半分法术!”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