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下人与小魔女（二）
“喂，你……还好吧？”丽雅递过来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问。
“你说呢？”休伯特没好气地回答，用来捂鼻子的纸巾红了一大片，好似一坨番茄酱。
“谁叫你这么没用啊，跳个楼梯还能被绊倒，摔的满脸鼻血……好啦，是我的错，别这么凶地看着我，吃蛋糕吃蛋糕，别生气。”丽雅乐呵呵地把一块草莓蛋糕捧到休伯特面前，讨好地说。
看着丽雅那张漂亮的小脸休伯特发现自己实在生不出什么气来，他接下蛋糕，换了一个话题。“话说这究竟是什么宴会啊？”他边吃边问，甜甜的味道让心情好了不少，“我一直以为梵蒂冈这种圣域是没有宴会这种喧哗的东西。”
“是没有啊，但是现在可是特别的时候。”丽雅吃完盘子里东西又伸手从长条餐桌上去了一大份冰淇淋，上面淋着鲜艳的草莓酱。
宴会的举办地点是在某座超大的教堂里，休伯特估计足以容下万人。长条型的餐桌整齐的摆放在本该是会堂的地方，白色的餐布，燃烧的枝状灯座，还有来自天南地北的奇珍异食，黑色头巾的修女将一道道菜肴摆放到桌上然后退回阴影，烤卤猪的油光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好棒啊，这就是贵族的宴会吧。”休伯特被充斥在眼前的各种食物震惊了，暂时忘记了还在流血的鼻子。
“嗯，第一次见这种大聚餐？”女孩打量着休伯特，就像姐姐看着没见过世面的弟弟，然后拍了拍脑袋：“哦对，你失忆了，即使记得也忘了，休伯特……亚伯拉罕？”
“叫我休伯特就好了，据说我丢了一部分记忆，就连我自己对这个名字都有一种古怪的距离感。”他叹了口气，纯银的餐具入手带着一种实在的沉甸感，休伯特看着蜡烛的火焰在上面扭曲，舞动，妖娆仿佛蛇群。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像蛇一样在他的心里扭曲纠缠，握着叉子的手变得特别用力。
丽雅瞥了他一眼，清楚地看到了那双铁灰色的眼睛里满是痛苦与愤怒。
“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是吧。感觉明明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之前就算是死了也不想忘记的东西，还是忘记了，拼了命伸出手，还是只能看到一些遥远的模糊的人脸。”她若无其事地扒拉着餐盘里的蛋糕。休伯特点了点头，微微吃惊于这个比喻的精确，他向身边的女孩看去，却发现丽雅没有像平时一眼嬉嬉笑笑，而是静静盯着餐桌，散落下来的金色长发反射着橘红的烛光，如同晚霞一样辉煌而又宁静，奇异的紫瞳深处是看不见底的漆黑，漂亮的睫毛一根一根历历可数。
休伯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就不曾了解过这个女孩，不曾知晓她究竟是谁，来自哪里。她时而像个撒欢儿的小疯子，笑起来的时候要多癫狂有多癫狂，还不负责任地拉着人跳楼梯，可有时候，她又像壁炉旁的猫一样，温顺地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去轻轻抚摸她的长发。
“这么用，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她忽然起身，站在休伯特的身后，将休伯特手中的刀叉对调了一下，休伯特静坐在原地，看着她像是姐姐一样温柔的动作，他的鼻翼动了动，又闻到了身后那股淡淡的紫罗兰的香气。
做完这件事情后丽雅回到自己的座位，捧起自己精致的脸蛋看着天花板，微微出神。面前精致的蛋糕对她而言忽然失去了所有吸引力。
休伯特张了张嘴，他想问丽雅为什么会这么清楚自己的感受，想问她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安静，想问是不是很早以前她也有过这种感受，从黑暗里醒来之后看着世界的阳光却一点都感受不到安心，因为自己已经不完整了，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问，看着丽雅的脸他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于是安静地吃下自己碗里的东西。
“你居然没有问哎。应该说是你老实还是说你情商高呢。”丽雅冷不丁地说。
休伯特狠狠地呛了一口。
小公主露出一口小虎牙，真是魔女一样的笑容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就算你问我是不是经历过失忆我也不会告诉你，那是我的秘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只能说你其实并不特殊，教会收养的许许多多孤儿中有很多和你一样，经历过许多悲惨的事情，想不起自己的父母自己的故乡。失忆其实是人体的一种保护机制。想开点啦，你现在可是大神官的养子哎，锦衣玉食哎荣华富贵哎，想不起自己的亲生爹妈又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吧，重要的不是血缘那种死板的东西，好像你是谁谁谁的儿子就注定要像你爹学习成为个什么样的人，重要的是那些愿意在你身上花了大把大把时间陪着你的人，他们才是你真正的家人。所以，你的过去，并没有任何意义，当你来到这里的时候成为大神官亚伯拉罕•蓝丹的养子时，你就不是休伯特了，而是休伯特•亚伯拉罕。”丽雅拍了拍他的肩膀。
“道理似乎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为什么我总觉得这表达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没关系啦。”丽雅大度地挥手。
“话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们都叫你小公主，难道你的父亲是什么一国之君？”休伯特好奇地问。
“冈古瓦纳大陆上只有一个国家神圣罗马帝国好吗，按你的说法好像有好几个国家一样。不过抱歉，这届的罗马皇帝可没有女儿，所以我不是什么公主，让你失望了那只是一个爱称，对不起。”
“见鬼我为什么会失望，你那副认真道歉的态度令我感到赤裸裸的调侃。”
“就是在逗你玩。”丽雅恢复了平时的毒舌样子，她指了指周围一群人，小腿在椅子下晃啊晃，“看看你周围就知道了，你难道没有发现？”
“当然发现了，这种是任何人都能看出来，所以我才问，这究竟是什么宴会啊！”
休伯特周围那些优雅用餐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跟他差不多年龄的孩子，腰背挺直衣着华贵谈笑风生，一眼望去甚至能看到半数罗马高层的贵族徽记，剩下一些则是诸如学士塔，教会神学院，东方观星者的服饰。而而最奇怪的一点就是这个红酒杯轻碰的奢侈宴会上并没有大人的身影。
偶尔有全身黑纱的修女从阴影中走出，全程不发一言，只是沉默地端上新的酒食，然后默默退回黑暗中。那些举杯相欢的客人全部都是半大的孩子。
“这是圣堂开启前的最后一场接风宴。”丽雅回答，“像这样的宴会已经持续了七天，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所有人都到齐了，明天就是圣堂正式开启的日子。”
“圣堂？”休伯特重复着这个词。
“是啊圣堂，我们到这里的目的不都是为了这个吗？你不会失忆得连这个都忘记了吧。我和你都是参加者，大神官肯定是在你身上押宝了。”她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说。
“真羡慕！”女孩伸了个懒腰，有意拖长语调，“有大神官亚伯拉罕做你的靠山，你知不知道你可能是这里背景最强的几个人之一。说吧你什么怪物？”
“等等等等，在这之前请问，圣堂……是怎么回事？”休伯特挠了挠头，脸上写满了真挚的茫然。
“你真忘了？”这下轮到丽雅震惊了，紫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今天才刚醒哎……还是个失忆病人……不知道很奇怪吗？”休伯特诚恳地说，继续挠头。
“天哪，大神官知道这件事吗？”丽雅看着休伯特的眼神顿时古怪了起来：“还是说他知道却依旧有极强的自信，你果然是一个变态。”
“变你……有这么说话的吗，我是个正常人好吗！”休伯特没好气地说。
“不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而是说那种在某方面强的离谱的人。”
“强？你觉得我一个跳楼梯都会摔倒的人跟这个字有关系吗？”休伯特撇撇嘴，“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我就是个普通人啊。”
“那倒也是，可是大神官亚伯拉罕选中的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质疑，除了仅有的凌驾于他之上的红衣主教和教皇。他绝不可能在圣堂中支持一个普通的孩子。”丽雅沉吟道，忽然问：“等等，你还记得神术吗？”
“神术？知道一点，教会的圣职者特有的神之力量。据说能让死人都活过来的力量。”休伯特满脸憧憬地说：“可是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见过，只是听说而已。”
“怎么会？被圣印搞成一个失忆的普通人，如果真是这样，兄弟你算是教会千年来最奇葩的一例了。”丽雅喃喃道，太多太多的疑惑写在她的脸上，连眉毛都皱了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看着她的表情，休伯特的眉头也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休伯特你听好，我不知道你的亚父有什么打算，那不是我们能够揣度的，但是这个圣堂，是每二十年才会召开一次的地方。”丽雅抬起头，紫色的瞳孔直视休伯特，认真地说，“每到约定的日子，教皇会在天空中画出十字，大地上会有三千个孩子的额头浮现出金色的圣印，那是他们被神选中的象征，教会会将他们接引到此地，用最好的资源全力培养他们，因为他们注定会是时代的火种，而他们中最优秀的人会成为圣子圣女，等到下一届圣堂开启，从教皇的手中接过他的冠冕。”
“什么？！”
“是的，就像你理解的那样，圣堂的存在，就是用来筛选教皇的继承者，成为下一任的，神之代言人！”丽雅说，她拿起餐桌上的镜子，放在休伯特面前，一字一句地说：“而你也是参加者之一！”
休伯特看着那面镜子，在那种惊愕的脸上，额头正中，一个小小的金色的十字印痕正在发出微光，像心跳一样缓慢地呼吸着。
此时，夜，圣狄克斯图书馆七楼，机密档案室，又称“约柜”。
上百份档案累摞在办公桌上，蜡烛轻摇昏黄的光线，蓝丹戴着一副老花镜，钢笔在一份份档案中勾画着。
机密档案室的门被人推开来人的脚步声很大，并且肆无忌惮。他径直走到蓝丹面前的椅子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络花银酒壶。
“喝吗？矮人酿的最好的烈酒，号称狄俄尼罗斯之赐，这玩意儿据说每年流入人类世界的就那么两三瓶。”
“不，谢谢。”蓝丹依旧埋头审阅档案，但是嘴里却继续说，“首先这肯定不是狄俄尼罗斯之赐，你被骗了，那种酒是矮人族用来供奉酒神的连他们的国王都别想尝一口，其次，凯恩你能不能以后别穿拖鞋外出，噪音大，而且又毁形象。”
“没办法，拖鞋穿的舒服嘛。”凯恩拉开自己的神官袍，高贵的袍子下是一双做工简陋到极致的拖鞋，两只大脚丫子就这么坦然地暴露在空气中，大脚趾还抓啊抓。
“教会发的神官服不是一整套带靴子的吗，绣线软靴还比不上你这双难民拖鞋？”蓝丹皱眉。
“那个小了，我脚大。”凯恩振振有词。
“算了，我不想再跟你谈这个，反正你是不可能改过来的。”蓝丹抬起头，问凯恩，“你来干嘛？”
“没什么，那家伙跑出去了，我来支会你一声。”
“那家伙？休伯特？他在哪？”蓝丹的眼神倏然锐利起来。
“对，就是你极其重视的养子。”凯恩说，“ 圣堂的修女说看见丽雅带着一个男孩进入宴会，应该就是休伯特了。”
“哦。”蓝丹低低应了声，又重新低下头翻看档案。
“喂，真的没事吗？明天圣堂就要开启了，但是你还什么都没有跟他说过，那孩子简直就是一张白纸，你让一张白纸去参加圣堂试炼？”
“没有关系，丽雅会给他解释的。”蓝丹说，“既然他去了宴会丽雅一定会告诉他的关于圣堂的事。”
“好吧好吧，你作为他的亚父都不操心，我一个外人瞎操心啥。”凯恩叹气。他随手拿起一份桌上的档案瞄了几眼：“圣堂参者的档案？”
“嗯。”
“不会三千份都在你这里吧？”凯恩看着桌上的文件厚度不禁问道。
“圣座既然将这份重要至极的任务交给我，不尽心尽力怎么说得过去。”蓝丹说，“今年圣堂的参加者有三千人，每个人的档案我都要一一过目，确保万无一失。我可不像某些人成天穿着拖鞋喝酒，无所事事。”
“切勿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谢谢。”凯恩说，他随便放开一份档案，红色的墨笔在莎草纸的扉页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密”。
“厉害了，你看这个，泰格里斯家族长子阿洛肖，十四岁，精通马术，刀术，帝国军队狮鹰骑士团未公开的最年轻成员，被认为是剑齿虎家族有史以来最有军事天赋的天才，哇塞。”
“泰格里斯家族是罗马帝国十大王族之首，家族族徽是剑齿虎，又被称为剑齿虎家族，地位仅次于以狮鹰为徽记的皇族和以玫瑰为徽记的皇后，是个彻头彻尾的军事家族。罗马帝国曾经一半的军团长和大将军都是他们家出的，不过现在没落了不少。”
“军阀子弟啊。有权有势，少年天才，刀术又好，真羡慕。”凯恩合上档案将其放回原位。
“不过猜这里的三千份档案中应该没有休伯特的吧。”他的语气极其随意，眼睛却盯着蓝丹,”是‘密’，‘极密’，‘绝密’还是根本就不被认为存在的‘神启’?”
果然，蓝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抬起头看着凯恩，不发一言，很久之后才说：“你想知道？”
“当然，某天地位极高的大神官突然抱回一个昏迷的孩子并宣布收他为养子，还以自己的名义举荐他作为二十年一开选举教皇继承人的圣堂中。这能不让人奇怪吗？别跟我说他是你的私生子。”
“怎么可能。”
“当然，不是！他足足昏迷了三个月！不是六天，丽雅看到他昏迷在教堂只是你派人演的一场戏！”凯恩激动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他奇怪地昏迷了那么久而且是在那块被称作‘沙利尔之眼’的紫水晶上。那是教会的圣物之一，有着圣疗，静心，安魂的功效，就算是一个重伤濒死的人躺在上面一周也能回复的差不多而他在上面睡了三个月！‘沙利尔之眼’对他完全没有作用！”
“有的，只是收效甚微，所以才花了三个月。”蓝丹皱眉，似乎略微有点疲惫。
“他的失忆不是正常的吧，甚至他现在的记忆都是有问题的，是你对他用了‘沉魂’！”凯恩念出那个词的时候死死盯着蓝丹的眼睛，想从那无比深邃的目光中看出一些秘密的轮廓。但那双眼太深了，就像古老的水井，你能看到井水的些许反光，却永远也猜不到水下有什么，也许是骸骨，也许是毒蛇，又或者是其他可怕的东西。
“好了够了。听着凯恩，你说的没错，休伯特的档案不在我这里，这件事只有我和教皇本人知道，甚至越过了红衣大主教们。你想要看吗，可以，我可以亲自去天空座上取，但是你看了以后，我必须用‘沉魂’抹去你的记忆，即使是这样，你确定你还是要知道？”蓝丹冰冷地说，那目光从老花镜的镜片后面透出来，像锥子一样令人发疼，而凯恩在跟他对视。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就像是某种暴风雨到来前的死寂，桌上的烛火都不敢摇曳，象牙白的纸张静静躺着，笔尖黑色的墨滴屏住呼吸。
“不，算了。”最后，凯恩还是挪开了目光，他捏着酒壶又痛饮了几口，暗骂几声，起身向门口走去。
“好奇心害死猫，我还想多活两年，我会配合你演戏，但是老朋友，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门被重重摔上，留下蓝丹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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