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洗过澡
城南对洗澡这件事情，有很深的执着，这种执着近乎病态。
所以，其实她最近一段时间确实是心情不好。因为她已经有近三个月没洗澡了，不是不愿意，而是幸运E不允许。
城南从来不敢在室内洗澡，因为太可怕了。记忆中唯一一次在室内洗澡，还是七八年前，那时候她的修为刚爬上脉丹期。凭着强大的修为，以及骚断腿的技术操作，城南在扫荡魔物方面十分顺利。最厉害的一次是，一个人单挑对上了核心魔物为四阶变异魔物，数量在三千左右的超小型魔物洪流，赚了一大笔钱。
城南终于看到自己实现人生最高理想，在青岚城怒莲山庄最高级的，据说曾接待过大公国第一任宰相的贵宾房，的浴室里洗一个澡。
这并不是城南奢侈，而是城南有自知之明。以她的那种天生倒霉运体质，她实在是害怕在一般人家的浴室里洗澡，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城南将扫荡魔物换来的钱，一下子全交给了青岚城怒莲山庄，将那间传说中的贵宾房包了下来。
走进那贵宾房，城南的心情极好，她脱下了衣服，她将衣服扔得远远的，她蹦蹦跳跳地跑进了浴室，然后……
故事是这样的，那贵宾房其实是怒莲山庄里面的一整套别墅，高两层楼，但占地面积极广，起码得有四百平方米，这还没算上别墅外面那几百平方米的院子。
这套贵宾房，在怒莲山庄里面相对独立。但就算再独立，有些东西也是公用的，比方说用电系统，用水系统，还有就是整个山庄的排泄系统。
而在那一天，青岚城怒莲山庄住进了一群人，一支冒险者队伍，人数在五千人左右。这只冒险者队伍来自于何唤剑的冒险者队伍，那支名为“希圣”的一个中队。说起来，这五千人的队伍出现在这里，跟城南还有些关系。
城南每次出去扫荡魔物，都会去一些一般冒险者不会出现的地域，主要是不想因为自己的霉运而殃及他人。而这一次城南在荒野中灭掉的几股魔物洪流，刚好是冒险者公会监测到的那一批。冒险者公会派出了队伍，然后扑了个空。
冒险者公会有些慌了，怎么魔物洪流突然就没了，也不见有人汇报魔物洪流已经被消灭的消息，咋回事呢？该不会是这些魔物洪流已经汇合在一起还变异了，逃过了我们的监测？
越想越怕，冒险者公会便跟何唤剑商量，派出一部分人手进行调查。
到现在，一切都挺完美，城南光溜溜地、蹦蹦跳跳地跑进浴室。而在另一边，吃饱喝足的五千人队伍走出了怒莲山庄，按惯例众人集合在一起，开始出征的准备仪式。
他们集合的地方，刚好是一处地下水脉的上方。出征仪式中有一个动作是这样的，他们一起重重地跺一下脚，同时发出嘹亮的吼叫声。
事后，这五千人如果再次回忆起这一天的情景，他们一定会带着缅怀与追忆的神色，满怀感慨地说，“那一天，我们的状态贼好，举手投足之间如有神助，仿佛天地间的脉力主动进入我们的身体，迎合我们的动作。”
在那一天，这五千人队伍的跺脚在地下形成的震动，他们发出的嘹亮的吼叫声的空气振动，还有地下水流冲击形成的波动，这些所有的波动震动，竟然奇迹般地、完美地配合了起来，然后共振了。
浴室里，浑身光溜溜，早已经难以摁捺内心洗澡欲望、而此刻已经做好洗澡准备的城南，感觉到地面一阵摇晃。浴室隔壁的厕所忽然发出不妙的响声，然后城南听到了一声暴裂的声音，随后是连绵不绝的、有什么喷溅而出的声音，再然后她闻到了一股臭味。厕所与浴室，只有一块玻璃之隔，而此时，地面又震了震，那块玻璃碎了……
接下来的故事，因为味道太重了，直接省略，大家自行想象吧。具体来说，建议大家可以参考一下，地震时厕所的小故事。
总之，自从那一次之后，城南彻底死去了在室内洗澡的心。
但洗澡，仍是她毕生孜孜不倦的伟大追求。这种近乎信仰一般的追求，源于小时候与叶朝雨的相遇。
那时候，城南自称自己已经十岁了。
她从青阳村的边上走过，走进了错落山脉的边缘。青阳村民风彪悍，城南不敢走进青阳村。然后，她看到浑身是伤，一身衣服装备破烂不堪，但迎面走来显得十分精神奕奕的叶朝雨。
于是，城南瑟瑟发抖地站到了一边，躲在一棵大树的背后。
而叶朝雨看到城南的第一眼就愣住了，随后，她那对如远山的眉头皱起，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有些薄的双唇紧紧抿在一起，似乎有些迷茫。但很快，她微微挑起眉头睁大了双眼，双唇微张，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她叹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青阳村的方向，心里头有些不舍。
叶朝雨走到城南身边，城南依旧瑟瑟发抖，甚至不敢抬头看叶朝雨。当然，她也不敢逃跑。无数的经历告诉她，这个时候如果逃跑的话，一定会被抓起来吊打。
叶朝雨对城南下意识的反应并没有太在意，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她可以想象眼前这个小女孩曾经的经历，也可以理解她在面对一个显得十分强势的陌生人时，那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行为。叶朝雨先是轻轻地揉了揉城南的小脑袋，并不太在意她头发上发出恶臭的污垢。但马上，她从鼻孔里喷出一个恼怒的气音，不慢地嚷嚷道：“好烦，一边儿去！”
说着，叶朝雨伸手在城南头顶如同赶走恼人的苍蝇一样，挥了挥手。
本来听到叶朝雨恼怒声音而浑身一颤的城南，在叶朝雨挥手的动作之后，猛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叶朝雨。
在城南的眼里，那些清澈水流般充盈着这个世界每一个角落，无处不在的脉力，旋转着，变成一道无形的清风。这股清风对人毫无杀伤力，但在清风的流动下，脉力旋转着离开城南和叶朝雨，以两人为中心近两米的范围内，形成了脉力真空的状态。
城南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是一直以来充斥着她鼻腔舌尖内，那如同腐烂后花果的恶甜忽然消失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她有记忆以来从未体验过的船新版本的空气，十分的舒爽。
就在城南沉浸在这船新版本的空气时，叶朝雨开始了下一步的行动，她动手娴熟地脱去了城南身上破破烂烂、肮肮脏脏的衣服。
城南的大脑反应有点跟不上叶朝雨的动作，甚至还懵懵地下意识配合着叶朝雨的动作。
脱光城南的衣服之后，叶朝雨伸出右手手指指了指不远处的空气，一股脉力听话地流向城南的指尖，随即化作纯净的水流，顺着叶朝雨的手势涌向城南，将城南包裹住。叶朝雨便施展这种控水的脉术，边语气平缓地开口说道：“对了，我叫叶朝雨，你呢？”
脉力形成的水流迅速变成直径一米左右的圆形水球，将城南整个人包裹住。一开始，城南有些慌了神，被水淹没，不知所措。
但很快她就发现，她可以在这团水球里呼吸。顿时，她又恢复了精神，伸出手指在水球里戳来戳去。等新鲜感过后，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回答叶朝雨的话，她的声音鼻音很重，像是哭腔，有些呆板，“没有，我没有名字。”
叶朝雨从随身带着的背包中掏出自己的干净毛巾，一些沐浴用具。她用水将毛巾打湿，将沐浴露搭打在毛巾上面，随后拉过城南的手，开始毛巾清理城南的身体。她的脸上表情很平淡，并用一贯听起来无所谓，但其实让人感觉十分强势，不容拒绝的语气继续说道：“你能看到脉力？”
“脉力？就是那些到处都是，好像是水一样的东西吗？它们其实不是水，是一堆一堆很小很小的灰尘。”城南呆板的声音透过水球传了出来，显得有些闷响，让叶朝雨感觉有些好玩。
“在你眼里，原来脉力是这样的，你觉得脉力怎么样？我说的是，脉力给你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他们……不应该这样……”城南的声音有些迟疑。
叶朝雨挑了挑眉头，“不应该吗，挺有意思的回答。这样吧，以后你的名字就叫城南好不好？”说着，叶朝雨就自顾自地点点头，“好，挺好的。城南花已开，愿卿常安在，多好的意头。”
城南眨了眨眼睛，看着水球外有些模糊的叶朝雨大姐姐不说话。叶朝雨倒没有介意，“就这么定了，小城南。我现在有几件事情要告诉你，你一定要记住了。”
“等你长大了之后，如果遇到一个跟你的名字一模一样的人，而且这个人说要收你为徒弟的时候，你不要因为她对你好，就随便答应了。如果你不愿，就拒绝。”
“从现在开始，你要修炼脉力。但是，到了脉丹期之后，你不可以再将修为往上提。你要碎丹，然后重新开始修炼，一直到你没办法修炼脉力为止。”
“不要随便跟人说起你看得见脉力的这个事情。”
“我这柄镰刀，就送给你了，你开始修炼之后，可以根据脉力在镰刀上的流转方式摸索出它的使用方法，不难的。以后，你若是遇见有人认得这柄镰刀，就直说是我送的，然后我并没有什么话要跟他们说，让他们该干嘛干嘛，没事赶紧滚蛋。”
叶朝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速很慢，似乎说话的时候还在思考一些什么问题。而她说的这些事情，与其实是事情，不如说是一种预言。
短短几句话，叶朝雨花了近十分钟才说完。当然，这其中还因为要给城南洗澡。城南已经逐渐彻底失去了对叶朝雨的戒心，这辈子长这么大，城南从来没有见过像叶朝雨这样的人，她是第一个见到城南而不会心生厌恶的人。
不，或者正确来说，叶朝雨确实也心生厌恶，但她很清楚这种厌恶的情绪并非自己的本心。
因此，到后面洗澡的时候，城南开始放开手脚和叶朝雨嬉闹起来。叶朝雨也并没有在意，反而使凭借自己强大的精神力量，操控着脉力将城南覆过来的水花和泡沫在空气中定型，最后硬生生用这些水花和泡沫抠出来了衣服近十米长宽百花争艳图。
叶朝雨拉住城南，让她背对着自己，方便自己帮她清理头发。“小城南，刚才我说的那几件事情，记住了吗？”
“嗯嗯，记住了。”城南点点头，并开始一条一条地将叶朝雨说的话复述出来。
叶朝雨满意地笑了笑，手下动作不停，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情现在就要告诉你，我快要死了。不，正确来说，我已经死了。”
“嗯？”城南愣住，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叶朝雨，但叶朝雨眼疾手快地摁住了她的脑袋，“小城南，别乱动哈。”随后，叶朝雨继续说道：“你现在听不懂也没关系，记住就行。我确实已经死了，但在死之前，我将体内的脉力全部转换成一种生命能量，这种能量在我体内循环，让我保持能够运动的状态。这需要一个很精密的计算，但恰巧我很擅长计算。”
“这种方法并不能持久，因为这种生命能量与脉力不同，不能长久存在于体内。当这些生命能量耗尽，我就会变回一具正常的、不会动的尸体。这种方法不能让人真正活过来，所以我待会彻底死去之后，小城南你一定不能通过脉力强行让我的身体动起来，明白了吗？”
“你可能会想，我知道小城南会这样想的，因为小城南很聪明。既然脉力转化而成的生命能量不能长久维持身体的行动，那么直接用脉力呢？结果是一样的……不，等等，让我算一下……”叶朝雨说着，手下动作不停，眼神却飘向了其他位置，神游八方的表情。
好半晌，她回过神来，然后继续说道：“好吧，用脉力的结果可能会更糟糕，所以我也不建议你去做这种事情。”说着，叶朝雨的手指绕着城南满是洗发水泡沫的头发绕了几个圈，一股水流旋转着轻轻将城南的头发清理干净：“当然了，我倒下之后，你非要用我的身体来做实验，我也拦不住。”
最后，叶朝雨一手将城南从那一大团水流中拉了出来，随着打了一个响指，一阵清风拂过城南全身，湿湿的身子迅速干透。城南抬起头，刚好看到那一副百花争艳图，瞬间整个人都惊呆了。
同时，她那干净的身子传来前所未有的舒爽感觉，让她欲罢不能。平生以来，第一次洗澡洗得这么干净，城南觉得她十分幸福。她张开双臂，深深地吸气，密林里清新的空气毫无阻碍地钻进鼻腔中，通过呼吸管进入肺部，再由肺孔渗透到身体内部各个角落。
城南不知道这口气她吸了多久，最后她闭上了眼睛。而叶朝雨在凝神观察城南两秒后，忽然手指在空气中一划，那堵隔绝脉力的风墙悄然消散，脉力向着中心的城南蜂拥而去。
城南感觉自己看到了许多不曾见过的景色，身旁不远处树下的朝雨大姐姐，她似乎正在做一些衣服，环绕着两人的葱翠森林，林中的飞鸟爬虫，走兽游鱼，统统被城南收入眼底。
蓦地，她的视线忽然被什么东西拉扯，迅速向内里收缩。然后，她看到了自己身体的内部。她看到血液在身体中四处奔流，她看到吸入体内的空气奔走全身，她看到大脑发送出去的各种指令信号，她看到肌肉、骨头、神经、组织、甚至是细胞在这些指令信号之下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行工作。
最后，她看到了一个光点，她一头撞入了这个光点之中。
撞入光点之后，她看到了一片无比辽远而清澈的天空。往上看，一层又一层厚薄大小不一的白云，层层叠叠，眼睛追着蓝天直向上，看不到蓝色的尽头。脚下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层层叠叠的白云与没有尽头的蓝色天空。但镜子的另一面，却没有城南的倒影。阳光从云层中打落，投下一道道光束，如同静止的幕纱从天上垂幕到人间。幕纱外面的极远处，云层中有水流如瀑布般倾落。
城南想起了曾听一个读书人喃喃自语时，那文绉绉的话：“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城南爱上了洗澡，洗澡成为了她人生中最坚定的信仰之一。
然后，城南睁开了眼睛。身上穿着略有些不合身的干净衣服，显然是叶朝雨用自己的衣服简单裁剪出来的。她还用衣服撕出一条条布条，包裹住城南小小的胸部。
而叶朝雨本人，则是坐在大树下，左脚平伸，右脚屈膝，右臂搭在右膝上，镰刀从右臂和右腿间的空隙穿过，斜斜地靠在叶朝雨的肩膀上，左手则放在左腿大腿上。她的脑袋微斜紧闭双眼，仿佛正在熟睡。阳光如通碎玉一般从枝叶的缝隙中洒落，灰茫茫的一道道光束，像极了城南曾看到的天空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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