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匪夷思
戌时一刻,只听“镗”的一声锣响,赞礼朗声喊道:“吉时已至,鸣鞭奏乐。”是以管弦丝竹声四起,门外响起震耳欲聋的烟花爆竹之声。
正所谓“空中捧出百丝灯,神女新妆五彩明。”只闻祥鸟齐鸣,嗡鸣不断,各色焰火飞出高墙,百花争相怒绽夜空,光彩夺目,变化万千。
甚么凤凰于飞、花好月圆、观音送子、百鸟朝凤、鸳鸯壁合,红黄绿蓝在空中交耀,最奇的乃是一幅“并蒂莲花”,算得上巧夺天工,那少女点燃后冲出花火流光,天幕之上飘起颗颗绿珠,团团绣球,纷旋飘然,未已,艳绿珠子迸发舒展,化成片片绿盖锦簇绣球飞舞拢聚,幻变并蒂芙蓉,但见一片片耀眼的翡翠盘,托起冰肌玉骨的奇花,妩媚绽放,烟气袅袅,如梦如幻。
满堂轰声叫好,如痴如醉,那几个幼儿口流涎水,眼目迷离,不自觉嗷嗷叫唤,举着小手卖力鼓掌,小眼睛片刻也舍不得离开头顶上方,众人见稚子无邪,惹人喜爱,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烟火谢幕,听见前庭人声鼎沸,语笑喧哗,原是新郎官携新妇并肩而出,江慕晴凤冠霞帔,步摇轻颤,乌发云鬓,明艳动人。陆离顶戴花翎,蟒袍玉带,面如冠玉,群雄眼前一亮,心底止不住喝彩:“好一对神仙眷侣。”
江慕凡的心在那一刻破裂开来,万念俱灰,世无可恋。尽管他始终不愿承认,青梅竹马的师妹随别人而去,眼下新人旧酒,还能回到从前吗?
情如风雪无常,却是一动则殇。
醉眼朦胧,是那女子美丽的身影,伊人红妆,更胜往昔清丽,她挽着他的衣袖,满是仪态款款,温情脉脉的笑意,那是发自内心的欣喜。瞬息之间,心中发痛酸涩不堪,泪如泉涌,不可遏止,苦笑自嘲:“我不甘心,明明是我先遇到你的啊。”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他惨然唱词,胸口发疼,是啊,南飞北归的大雁在遥远的路程里比翼双飞,恩恩爱爱相依为命,当她形影不离的伴侣逝去,真情的雁儿心里知道,此去万里,形孤影单,前程渺渺路漫漫,每年寒暑,飞万里越千山,晨风暮雪,失去一生的至爱,形单影只,即使苟且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慕凡幼受师训,本非自怨自艾、妄自菲薄的男儿,他沉默、坚韧、冷静,从不肯在人多的时候显露分毫,师父说他像山里的野狼,可他遇到的是情啊,情是甜汁蜜水,情是穿肠毒药,坚铁般的汉子也敌不过绕指缠柔啊,甚么男儿应有的抱负和志向,怎抵得过那温情女子甜甜的笑意。
灯火阑珊,焚香奏乐、炮号连连,赞礼诵曰:“香烟缥缈,灯烛辉煌,新郎新娘齐登花堂。”陆离挽着江慕晴的纤纤玉手,一拜天公土地,二拜高堂祖宗,三则夫妻对拜,这对年画儿似的男女形输色授、郎情妾意,当真羡煞旁人,不少江湖汉子挤眉弄眼,嬉笑乱语,惹得新妇脸颊绯红,面帘摇动,娇羞颜色直掩月华。
圈椅之上,面容清癯,剑眉入鬓的中年男子欢悦满容,笑着宽慰眼眶湿润的夫人:“这可是江家这些年来的头顶喜事,我江乾雨的泼辣女儿嫁出去了,夫人应当高兴才是。”
“爹爹,你又说我坏话。”江慕晴明艳动人,转过对他,拧着身子不依道:“陆郎,爹和娘欺负我,你都不帮我说话……”
满堂哄笑,噓声四起,欢趣愈盛,江湖人不拘小节,各派长辈亦放声笑喊:“江府主,说是女大不中留,令千金的心思,早跟着情郎跑喽。”
陆离抬起脸,笑的风流佻达,温然道:“小侄一定会好好对待慕晴,此生绝不负她。”
她对着他,浅浅微笑,微黄烛火下,年轻男女并肩而立,温暖而恍惚,唯有地上的影子昏暗无光。
一片欢笑声中拜堂结束,筵席才正式开始,在弟子抑扬顿挫的报菜声中,彩绣辉煌的侍女给各桌端上酒肴。
“六桌金齑玉脍两盘,各位贵客慢用。”
“九桌松鼠鳜鱼一份,这是咱们江南名菜,几位汾州来的朋友定要好好品尝一番。”
“十六桌年生贵子,百年好合一盘,林氏贤伉俪请了,贵公子年几何了,瞧这机灵模样……”
江家在筵席上当真下了不少功夫,山珍海味,熊掌鹿尾,龙肝凤髓,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爬的,南北大菜,应有尽有,无所不备,点心羹汤,炙烤调腌,种类繁多,有咸有甜,有荤有素,用料之考究,制作之精细,令众客叹为观止。
常言民以食为天,如此珍馐美味,惹人食指大动,口舌生津。那香浓蛇羹以炉火煨着,热气腾腾,鲜香四溢,喝一碗胸腹暖热,舒坦万分,那金齑玉脍,将上好鲈鱼切成细片,取香柔花叶,和鲙拨令调匀,肉白如雪,沾上酱料,怎一个人间美味能道尽,尊客们肥膏油脂满口,琼浆玉液痛饮,几位老前辈口若悬河的说起旧年壮事,鲜衣怒马,仗剑天涯,何等意气风发,敢于天下为先,惹得少年儿郎心驰神往,口红舌燥。
众人饮酒吃菜、划拳行令、正值面酣耳热,那江家女婿挨桌敬酒,与众客娓娓而谈,毋论何门何派,都能恰到好处的赞上几句,引客欢笑,又有壮汉劝饮,陆离亦是来者不拒,觥筹交错,酒过三巡,仍旧温文尔雅,不见酩酊之态,惹得群雄啧啧称奇,又闻新郎官不是江湖中人,一时庭中杂声齐作,真话假话,谦声恭声,不绝于耳。
这边年轻人叫嚷着要去洞房里看新娘、观花烛,陆离端着茶杯来到上座的泰山泰水身前,躬身敬茶:“岳父母大人垂恩,将掌上明珠托付给小婿,此杯茶水,敬二老厚德旷恩,往后珍爱妻子,奉养泰岳,报效万一。”
女婿秀外慧中,得体知礼,江氏夫妇看在眼中,自是万分喜爱,陆离身上吉服,更是江夫人一针一线悉心缝制,足见新女婿讨人欢心,江乾雨和李氏饮完茶水,心下开怀,江乾雨道:“今日琐事繁多,难为贤婿牢记宾朋名单,井然有序,事事皆宜,实出我意。虽是喜庆日子,也少饮些酒水,天色已晚,早点歇着去吧。”
陆离敛眸:“老泰山过誉了,小婿不过微尽分内之事。”他顿了片刻,有些迟疑的看了满园宾客一眼,欲言又止,脸上浮现出复杂之色,低声在江乾雨耳旁道:“不过有一事,小婿始终不明,那几位带棺的朋友,来意不明,非良善之辈……”细声细语说了几句,声音微弱,江乾雨侧耳倾听,容色慎重。
李氏不知他这女婿和夫君说甚么耳边语,嘴角露出微微笑意,心里念着给女儿送碗莲子粥去,想到她那舞刀弄枪的大小姐这些天在屋内学针凿女红,綉鸳鸯莲花,不由好笑,正要起身,瞥见红光闪过,身旁丈夫一声闷哼,异变突生。
一柄漆黑如墨的匕首插在江乾雨的腹部,鲜血如注,匕柄诡异的骷髅头亮起凄厉的血红之色,缓缓流动。
江乾雨脸如金纸,摇摇欲坠,咬牙伸掌探出,罡风凛冽,惊涛拍岸,一轮明月从掌中升起,熠熠生辉,耀目不可直视,顷刻丝丝寒气凝聚,冷月寒光,汇成无双掌力劈向身前女婿。
陆离脸色不变,手上青光暴涨,灿如灵火,幽幽光道一圈圈轮转,暗潮汹涌,压的堂上数百盏大红灯笼颜色全无,摇摆不定。须臾间两掌交接,宛似晴空霹雳,怒雷滚滚,霸道之极。陆离倒退数步,袖衫尽碎,目中惊疑,面如铁铸。江乾雨身下木椅“咔嚓”断裂,跌落在地,口吐污血。
江夫人凄然惊呼,扑身上去扶住夫君后背,厉声喝道:“离儿,你疯了吗,为何伤害家人?”
满堂宾客如梦初醒,喧闹全无,刹那间庭院之中鸦雀无声,唯有几个醉鬼迷糊嘟囔,醉梦别处。上百人骇然的盯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面面相觑,瞠目无言,却不知这翁婿二人所为何事,竟如此大动干戈,势同水火。
“师父!”
江慕凡低低一声嘶吼,不敢置信的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江乾雨,以及那个浑身散发着冷漠气息的红衣男子,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筋酥骨软,浑身上下使不出半点力气。与此同时,几十名巡视的江家弟子察觉异状,将新姑爷围了个水泄不通。
“家人?陆某的家人里没有姓江的,仇人里倒有姓江的,数十年不见,岳父风采尤胜往昔,真令人不甚欣慰。”陆离面色冷冽,视周身江家弟子于无物,语中带着淡淡的讥讽,所说字句清晰的飘尽每个人的耳中。
“可真是奇了,女婿竟是来寻仇的,瞧这位陆公子不过弱冠年纪,能与江府主有甚么深仇大恨,难不成是累世仇怨?”
“你没听他刚才说十年之隔,如此忍辱负重,认贼……额,苦心孤诣潜入江家,必是父母之仇了。”
人多嘴杂,众说纷纭。
江乾雨死死盯着少年的眉目,勉强定住心神,双手微微颤抖,满心疑惑:“却不记得有你这么一位故人。”
“不记得?”陆离闻言放声狂笑,笑声中带着沁骨凉意,带着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猎猎寒风,吹的他满头墨发飞舞,肆意张扬,滚滚黑气在他身上聚集旋舞,激烈的风涛卷起石子泥土向四周震荡,满庭古树枝叶脱落,碗筷木桌剧烈晃动,无形劲力如一堵堵厚墙压迫袭来,满院宾客无不变色,只听几声惨叫,几十名针锋相对的江家弟子倒飞出去,生死不知。
轩然大波起,众人无不心神震动,方才这少年与江乾雨对峙时尤不自觉,此刻身临其境,如立高崖,方知此子功力修为远超各门前辈,端是厉害无比。正无所适从之际,却听见许多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呼疼声,几个年轻点的少女已然哭出声来。
“毒,饭菜有毒!”
随着一声声惊怒交加的叫喊,人群炸开了锅,有几人伸手卷开衣袖,见手臂上多了清晰可见的五六块红斑,隐隐作痒,心疑为何此前不曾发觉,立感刺疼难忍,万蚁噬心,浑身筋骨发软,难以调运真元。
再观四周人群,竟无不中招,连蝶谷来的药医行家亦摇头苦笑,束手无策。唯普陀寺的几位高僧以及纯阳宫的道姑未有异样,悲天悯人,低念佛号。若再仔细一些,会发现安乐殿的弟子神色不变,静观人群慌乱骚动,淡然自处。
江慕凡悚然醒悟,方才只道酒气攻心,烂醉如泥,原来是中了奇毒,一翻衣袖,果见手臂上多了几块红斑,细想自己又不曾吃过一口饭菜,如何中毒,强忍眩晕扶树站起身来,左脚踢在酒坛之上,这才闪过明悟:“女儿红。”怪不得那几位高僧和道姑不曾中毒,正感心乱如麻,头疼欲裂,听见那人声音传来。
“诸位贵客不必如此惊慌,这些不过南疆蛊毒之术,论毒性猛烈比之鹤顶红、孔雀胆、情花毒尚有不如。”陆离一派怡然,温温开口,又道:“虽是无奇,却也混合了十几种蛊虫,又添我教独门咒术,因此在解法上繁复艰难一些,还请各位不要白费气力,免得引动蛊虫发狂,噬人骨血,到时死无全尸,未免过于伤怀。小侄此番难处,还望诸君体谅,谁让我这厉害岳父剑术无双,又有五湖四海的朋友帮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群雄这才醒悟,原来是此子下毒,恼怒不以,又听他说甚么虫子噬人骨血,不免毛骨悚然,汗湿后背,眼下又无解毒之法,真真是那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众人窝火又憋屈,却不知此人与江乾雨有何恩怨,一时僵持。
人群中一莽撞汉子饮多了酒,此时毒入血脉,浑身又半冷半热,目眩神迷,偏偏痒痛难耐好不难受,忍不住怒骂:“姓陆的,你少在这里装好人,姑且不论你和江府主有什么仇怨,你装模作样假仁假义欺骗江小姐的感情,也算正人君子所为?”
“张英雄说的在理,这姓陆的卑鄙无耻,下毒偷袭,还有甚么下三滥的事做不出来。”又有客附和,义愤填膺。
江慕凡闻言僵了一瞬,脸在刹那间变的煞白,忽然觉得目涩口干,沙哑道:“师妹!”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