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灯下虺
朝奉城,皇宫中
东府今日着手新建花萼相辉楼。
皇后凤驾亲临督造,还未与前太子成过礼的欢名郡公主林荍陪同。
“母后,既然东府要入主紫薇前星,不如我就选个日子搬出去住吧。”林荍陪着皇后,正在寝宫用午膳。
太子薨逝三年,詹事府两春坊等机构都是群龙无首,班底被遣散调职皆有,整个东府如今只是一座没有内脏的空府。
林荍觉着这时提出搬出东府,是时候了,免得在父皇那里落下不懂事的印象。
皇后放下手中筷子,握住林荍的手,歉疚道:“委屈你了。”
“没有。”林荍笑着摇头,要说委屈,谁敢让她受着半点儿?
林大国柱家的女公子,自小就被皇后认作的干女儿,皇帝册封郡公主,封邑封号俱全,皇宫大供奉的记名徒儿,司礼监大太监宋蓄至今还称她一声太子妃,随便一个身份,现今在皇宫外为太子位明争暗斗的三位皇子,都不敢在她面前摆架子。
毕竟三人之中,只有一人能成为新的储君,连同其余两位无望太子之位的皇子,三人都已及冠。册立太子之时,一并册封二王,不日就要出城支藩,支藩之前,必须与新太子叩首辞行,用以彰显太子尊崇,前太子妃亦是要如此。
只有到那时,入主的东府那一位才敢受这一拜吧。
“我只是有些想他。”林荍说道。
“小锦……”皇后不免动容。
“吃好了,母后。”林荍淡淡一笑,放好筷子,皇后止住了言语,点点头,神色如常。
“母后,等我搬迁出东府,想趁着这段时间我想出去走走。”
“也好,出去走走散散心。”
“我怕赶不上父皇的寿辰,这里事先准备了件小礼物,还请母后替我捎带给父皇。”林荍说道,吩咐下人取去了。
“有心了。”皇后点点头。
————
赤水洞天中
“那个小齐啊,老祖原先也不知道你是男儿身,这会儿你都当了三年女子了,前世又是魂飞魄散只剩些胎光碎片,没机会投胎做人的,要不这辈子就当个女子吧?也挺好的。”陈喜夷看着少女,商量着问道。
少女摇摇头,有些固执,“我是男儿身,我还有妻子。”
“你这样也没法子用无漏子,要改换性别只能住银瓶。”陈喜夷一脸为难,神色愁苦,“住银瓶就太难受了,凡是弦内世界的生灵皆有魂魄,或承载于肉身、蠃虫、银瓶。三者相较,云泥之别。无漏子就是道家蠃虫的一种。居肉身好比居家,居蠃虫好比寓逆旅,居银瓶好比入殓。小齐啊,像你这样我只接点化的生灵,身躯比起凡人肉身栈还要轻灵许多,万万住不惯银瓶的。”
“而且住进银瓶,你就算再死一次了。”陈喜夷说道。
本是男儿身的少女本就人性单薄,只是对死本能还有些畏惧,一时间不再言语。
“能将就下易个相貌吗?”陈喜夷问道,“只是换张男儿脸。”
旋即陈喜夷自己也觉得不妥,想来只有男子女相招人喜欢,女子男相算什么鬼?
陈喜夷长叹一口气,“苦恼子……”
“老祖,有什么办法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情吗?”
“当然是有的,去走光阴流水。”陈喜夷说道。
“可是我不知道我是谁。”
“只能找这世上最大的两位神祇,先知道你是谁,人死之后天魂归天路,地魂归地路,云海囚笼会先拘拿你的天魂,直到你的地魂一路走去岱山,由岱山神安排投胎,云上那一位才会放出天魂,即便是像你这样魂飞魄散的,两位神祇还是了然你的根底前身。”
“那老祖你能帮我吗?”
“不能,老祖在等死,不想出这赤水洞天。”陈喜夷直截了当拒绝,神若假寐的他眼开一条缝隙,偷瞄少女一眼,见她面无表情,又说道,“不过你若是自己想起自己是谁的话,老祖我倒是可以带你去走一走光阴流水。”
“谢谢老祖。”少女诚心道谢,她已经想起自己的姓了,一定也能记起自己的名来。
“最近那青蛟玩得太疯了,你叫它安分点,雨水太多,湿气太重,老祖睡不舒服。”陈喜夷说道。
“叫都叫不醒,哪有睡得不舒服的样子嘛。”少女实话实说。
陈喜夷老脸一红,侧过身子不理会她。
————
放下晚学,学生走散出去了,陈凤垂立在一侧香樟树下,等待李肥。
两人并肩而走。
李肥听说了鸿都学宫问剑一事,才知道昨日所见一剑的由来,念及夫子与鸿都学宫,自己与夫子的关系,没想到自己竟对那算是半个敌对人的手段心中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崇仰之意。
当下十分歉疚。
“真不去了?”陈凤垂问道。
乡塾学生集合去往鸿都学宫的日子今天定下了,
六月初七,丁未日,小暑之后的第一个未日,出梅。
黄历上说,宜出行。
夫子和李先生才刚回来,便又要走了,带着除李肥之外的所有学生,一同去往吴兴郡的下菰城。
去那座南边学子都梦寐以求的鸿都学宫。
李肥摇摇头,确定是真不去了。
原本是要早些去的,但是李唔为了规避崔嵬问剑鸿都学宫一事,才刻意拖延了半月的时间。
今日李肥得陈凤垂叮嘱,没有去短学班上助教,陈夫子余夫子两处学堂一起上课,约好了,六月初七,吃过午饭之后,所有想去参加巡回科考的学生都要在乡塾门口集合,由陈家大老爷雇了三辆板车,送大家去县城,在那之后,就是早早说定的学生食宿自家自费。
当然不愿意结伴而行的,也可以自行划算路程。
陈凤垂对李肥说道,他会尽早在李肥小灵天用完之前回来,但最快也是在立秋之后的事情了。
毕竟还接连着一场秋闱。
“李肥,你对这方天地,一点都不好奇吗?”陈凤垂突然问道。
“夫子想告诉我些什么?”李肥不解,“学生是有很多事情都不明白,但确实不怎么好奇。”
李肥有些不好意思,怕夫子觉着自己是个疲懒性子。
“你对自己身处小天地之中也无疑问吗?”陈凤垂问道。
“有些疑问。”李肥想了想,问道,“学生想知道居巢湖是什么地方?”
“小天地的中心,据说是弦外之地。”陈凤垂说道。
“什么叫弦外之地。”李肥不解。
“所谓的弦,就是指波动,这方世界是由无数的细微之物不断波动组成的,人的五感分别能感知到一种波动,结合五感,人也只能感触到这方世界的五重存在,多一种感官就能多介入一重新世界,好比修行之后,你的灵绝能感知到灵体。”
“而弦外之地,就是指剥离了五感所能感知的五种弦的波动之后的世界。对凡人而言,也就是虚无,不存一物。”
李肥似懂非懂。
“佛家五蕴知道吗?”陈凤垂想了想,这般问道。
乡中民众信仰混杂,笃信佛道的都有,李肥的父亲李满,就曾是操持俞太公庙的庙祝,因此,李肥对此佛经还是有些了解的,便回答道,“知道,五蕴是指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五种。除了第一个色蕴是属物质性的事物现象之外,其余四蕴都非实质,而是精神现象。”
陈凤垂点点头,“你可以把外弦之地理解为除去色蕴后的世界,无形之质。”
“懂了。”李肥点点头。
“对了夫子,徐夫子学堂上的那个呂龄,是凡人吗?”李肥问道。
“不清楚,看着是,但我感觉不像。”陈凤垂想了想回答道。
“那吕先生呢?”李肥又问。
“不是,是银瓶。”陈凤垂没有隐瞒什么。
两人没走几步便不顺路了,李肥向陈凤垂行礼道别,自己也走向家去。
夕阳西下,夜幕四合,潘家老宅中,潘凉点上一盏油灯,一人独坐在桌前。
烛火跳动之下屋子被照得还算光亮,只是盏下,是灯下黑。
潘凉将手指伸向油灯,灯盏之下一条黑色小虺探出脑袋,信子轻触着潘凉的指肚,心动境界以后,心湖里就无端生出了这小家伙的动静。
昨日自清湖县归来之后,至今日潘凉一觉醒来,这小家伙居然由心扉而出,趴在潘凉胸口,兀自酣睡,潘凉不仅不惧,反倒喜欢得很。
“你说要不要带你去见见李肥?”潘凉自言自语。
小虺忙不迭摇头。
“那就这么定了。”潘凉完全无视小虺的意见。
小虺张口无声,心意相通的潘凉知道它是在装可怜,觉着有趣,一个稍稍用力的弹指,小虺便灰飞烟灭,又回到了心湖之中。
心动境界,是一个小门槛,属于山上人和山下人的一道风水岭,一般修士最易祸事在此境界,什么心怀鬼胎,鬼迷心窍的词汇,最能贴切形容。
而潘凉的心动境界,最为危险,心一动,心湖中豢养的东西就容易跑出来。
身为师父的徐奉戏作,岂会不知道有这一道坎,却连半句修行路上的金玉良言乃至金科玉律都曾不交代,就拂身而去,自然是喜闻乐见潘凉出现这种情况。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