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将士十年归桑梓 华去鬓霜半百年
这曲折的路通向天边,慢慢向前,逐渐领略少年的懵懂,青年的热血,壮年的稳重,中年的胆怯,如果能活到老年,就能释然了吧?
一路走来,有许多人后悔过,也有人半路出家,到头来,那些所谓的失去,面对军旅生涯中名副其实的失去,其实是再轻小不过的。
他并不希望被人误会,更不希望自己的正义被人贬低,他想都没想过,自己这荣辱的军旅一生,到头来会走到公愤的地步,他或许不懂做人,但他的确是个好人。
有人始终记得那副挂在军帐中的对联,上联:剑挑夷獠王土外。下联:麒麟加身谢皇恩。横批:天罡正气。
胖子并不知道,这副联子是大天官于东海开天门之前亲笔所写,又亲手赠给那位军人的。
而今他的话还萦绕在耳畔:“我二十岁就跟家父入伍,如今已有二十个春秋,经历过王朝更替,打过尔都保卫战,携八百兵勇据守尔都门户八儿关,抵抗三千虎狼之师,八儿关一战,我从尸堆爬出来,一路辗转回到尔都,被大人授职千户,荣誉当时。”
直到黄金滩上那一战,齐人士兵为倭军所破,仅仅七天的千户生涯就此结束,他或许会感激那位救他的老先生,也曾好奇他的药丸怎的有如此奇效。
现在他疲倦了,也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尔都城的雨,停了。
在围城的边陲,荣辱二十年换来的一间陋室,这里没有院坝,没有多余的客房,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此刻,家里躺着一具用白布遮住的尸身,一副盔甲叠在尸身旁边,黯淡无光。
没有更多的亲人来送别,跪在裹尸白布身边的,只有一个泪已哭干的妇人和一个年不及冠的少年。
胖子从衣带里取出那枚羊脂玉佩,回想当初许爷把它交给自己时的场景,心里悲伤再起,将它递交给妇人之后,背过身朝门外走去,他不想再听到妇人对死去丈夫的哭诉,那会让他的心脏惨遭折磨。
走出陋室,一个身着白色襕衫,头顶方正乌纱的清癯老人背对着他,望着天上渐小的雨势,挺直着腰杆。
胖子走到老人身侧,微微稽首:“大人。”
屋檐有雨滴滑落,街面水滩滴滴答答,涟漪一圈又一圈。
老人抹着胡须,微微轻叹,他很消瘦,似乎这夜里往来的风都能把他带走,他锤着后背,轻微咳嗽:“大人走之前,把我们十二个县令召集起来,大人说,周朝钦点的官就得为周朝殚精竭虑,齐朝钦点的官就该为齐朝呕心沥血,红棋黑棋都该有自己的觉悟,红棋虽然可以去黑棋的领土,但黑棋却不能收买红棋,只有单一的厮杀,别无其他,因为这是规矩。
大人平生只有一次书生着戎装,却展现了天人之姿,挡却了周人对尔都的进犯,之后大人告诉我们说,虽是两朝,虽是不相容的两滴血,却也共同造福过天下人,兄弟虽阋墙,却有外御其侮之时,对周人赶尽杀绝不是读书人的本意,而是帝权的本意,这也是规矩。”
老人叹了一口气:“大人不想继续在规矩中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他也知道,一旦丧失了本心,一旦脱离了规矩,儒心不再,他的圣人之境会一跌千里。大人读通了书,无奈天下人都未能将书读通,所以大人才会以圣人之境于东海洞开天门,飞升仙班。
之所以开启天门,只是为了告诉这天下的读书人,天下规矩,可以不用黑红两棋来定,也可以不用周齐两朝来定,定规矩的,可以是天下每个读书人,同时,大人洞开天门的初衷是为了天下太平,没有征伐是太平,没有饥冷是太平,没有穷困是太平。他希望天下读书人把书读通,从而体会太平涵义,从而在坠入朝纲之后谨言慎行,让天下不再有战争,不再有饥冷,不再有穷困,到了那一步,自然成圣,自然可以洞开天门,白日飞升。”
老人抬手接过屋檐滴落的雨水,在嘴角尝了尝,说道:“大人的道理,我们十二个县令都懂了,都尉懂了,周朝懂了,就连孟询也懂了。”
胖子愣了一下,他很吃惊,老人身为大齐官员,却敢冒大不韪,直呼当今万岁的名讳,从而可见,这尔都的为官之人心里只有身为圣人的大天官,根本就没有皇帝。
老人叹息着,说道:“所以孟询才会让大齐休养生息,上一辈打下来的江山,到他手里就该好好休息了,这也很对得起百姓,但是。”说着,他微微侧脸,看向东方:“大人对得起天下的读书人,天下的读书人也没有辜负大人,眼下大齐以太平作为规矩,长垣阻隔外番在齐土之外已有六年,就连契丹人和党项人都安分了,呵呵,但是倭人并没有理解到大人的意思,田舍郎祖复雨,自持有都尉的官职,可以和我这个太守在尔都城里分庭抗礼,他主战,我主和,商榷不下,才让许百户往方寸村走了一趟。我的确错了,错在了有和的想法,许百户出城那天,我送了他五里路,百般叮嘱他遇见倭人先以和谈为主,我辜负了他,也辜负了大人将太守一职托付给我。”
胖子看了看老人,说道:“大人也不要自责,许大人不是被倭人所杀,而是死于民匪之手。”
“民匪?”老人回头看了胖子一眼,随即叹了一口气:“太清廉的人,始终会被污秽排挤,这也是我们尔都官场的通病,唉,什么时候清廉也变成一种病了?”
胖子低了低头,说道:“准确说,应该是官民勾结。”
“民是何人?”老人回头看着胖子:“官又是何人?”
胖子老实回答:“民是方寸村的授学夫子,乔正德。官是湛县百户,张化维。”
老人点头,朝太守府的方向走去:“他们都活不久了,倭人想打下尔都城,方寸村和湛县是必经之路,现在去查他们,只怕他们心生旁骛不再为大齐效力,反倒投降倭人与之共进尔都,那就不好了,就让他们顶着大齐忠臣的美名,死于负隅顽抗吧。大标啊,城里的倭人谍子该肃清了,因为尔都再没有第二个大天官了。”说着,已经走远,风里还有他沙哑的声音:“只有五天了。。。”
胖子呆呆看着愈发远去的萧条背影,又回头看了看许家的陋室,飞腾的纸钱灰烬,轻轻的哭声,胖子眼中噙泪,自言自语:“许爷,我来替你守尔都!”
乌云遁走,露出天外繁星,璀璨星河下的凤膳阁之巅,娇儿抱着膝盖坐在瓦顶上,高空大风吹动她耳边长发,一身洁白的长裙在风中飘飞着,万籁之中,唯水声滴答,忽然风向转变,大风扑来,她只觉得下巴上系好的带子松开了,紧接着,头顶的笠帽被大风掀起,随风而去。
没有笠帽的阻拦,她嗅到了泥土的芬芳,但是心里一直很沉重,李我和周正还躺在医馆里,生死未卜,那个大胡子的叔叔,一路上虽然话很少,但娇儿知道,他是个好人,并且,他对远至来说十分重要。
可是,大胡子叔叔死了。
少女突然觉得心里很压抑,很难受,她突然很想远至,想起他湛蓝眼睛里的温柔,如果当远至得知大胡子叔叔的死讯,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少女提前意识到了那种痛苦,于是在感同身受时,眼泪夺眶而出。
她先是埋头抽泣,然后是揉泪,最后抬起头来嚎啕大哭。
没人会对善良反感,每一个善良的陨落,都会深深触碰另一颗善良的心,她不知道这种情绪叫什么,只知道哭会好很多,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涌出,寂静的夜,泪声和跌落瓦檐的水声很一致,点点滴滴,都是心碎的声音。
眼泪滋润着她的脸庞,星光中,那张其丑无比的脸在眼泪的滑落中开始蜕皮,眼泪冲刷掉片片粗糙的皮肤,逐渐露出其中那张白皙的脸蛋。
她双手捧脸,哭着哭着,忽然很担心远至的安慰,撤开双手,仓惶站起,远眺西北方向。
西北方向,天边星斗一片乱坠,一场流星雨悄无声息的开始了。
天都为之动容,那张被泪水洗涤之后的脸,在白发白眉的承托下是那么的精致漂亮,薄唇桃花,靡颜腻理,滴滴泪水,我见犹怜,冰肌玉肤可让星光留滞,婀娜身姿可叫尔都贴服,之前好看又绝妙的身段与此刻绝美的脸蛋相衬起来,梦里窈窕不过如此。
真是一个倾人倾城的绝世美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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