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朔北边寒,莽莽千里,时值九月便有风刀霜剑劈削着这片天地,北境极北之处有一城,这城便是镇魂关了,这城依关而建,而这关依山而起,于寒雪和幽霜两山之间首尾相连,高墙入山巅。
镇魂关两侧,有二山,一曰,寒雪;一曰,幽霜,二山是当地最为奇特的两座山,这两座山阴阳两面泾渭分明,差异明显,阳面向阳,虽然是不像西南十万大山的“一年有四季”,但是满山尽是北境常见的雪松。
而阴面,仿佛被神仙齐齐对半斩下一般,光滑的崖壁之上空无一物,半点生机不见。当地人于是又将这两座山壁称为“坠鹰壁”,说是连老鹰也是无法停留在那崖壁片刻。
于是,镇魂关加上这两座山眨眼便成为了北境最为凶险的一座关城。
镇魂关九月便已是入冬,百物具歇,城内的百姓没有什么事情,于是,都会去一家叫揽风的酒馆里。
喝一杯那相对来说可以买得起的烧酒,暖暖被风吹僵的四肢,听一段老说书人的故事,倒是可以熬过冬日里的无聊。
每天的夜晚,对于揽风酒馆来说,便是最热闹的,此时夜色漫了上来,酒馆内,一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素色道袍,头顶明月冠,双目微闭,坐在大厅最中间的高台之上,轻捻胡须,倒真的是一派仙风道骨,颇有三清山上那些仙人超然世间的模样。
在老人面前的桌子上一把早就不只是什么时候的破扇子,一块儿洗的发白的汗巾,一只茶壶,一块儿早就摸得锃亮的紫黑色响木,样样皆有啊。
天色将晚,虽是巳时,这镇魂关早就黑了下来随着日头完全沉入西南的山岰里,酒馆里的人越来越多,幸好是早前就将酒楼里多余的桌椅摆上,但是仍有不少客人就端着一碟花生米和一壶酒,或是靠在窗边,或是蹲在大堂台阶上。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客栈里便己是人头簇动,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仿佛旧友故识一般聊了起来,好不热闹。
这时,柜台前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踮起脚尖就像一个老农打量收获的庄稼一般,四下扫视了一下大堂,露出了一丝巷尾那只大猫偷到一条大鱼时洋洋得意的微笑,冲着那个被簇拥在大堂中间的老者,眨了眨那双狡黠而又明媚如桃花的眼睛,示意老者可以开始了。
老者见状,不动声色的递过去了一个明白的眼神,缓缓站起身,双手举起,冲着四周抱拳示意了一下,四下的食客见状,嘈杂声渐渐褪去,一会儿的时间,偌大的酒馆便安静了下来。
老者一手抬袖,一手端茶,浅尝了一口,缓缓放下,拿起了那块紫黑色的响木,往桌子上一拍,一道清脆的声音在大堂响起。
柜台前的小姑娘趴在柜台上,双手托着腮帮子,数着人头,一边拨弄着手里的算盘,噼里啪啦声里,眉眼里满是笑意,终于,小姑娘约摸着是算好了,双手叉腰,露出一副大丰收般的模样。
少女心性活泼,再加上本就对那个老头说的故事不大感兴趣,显得有些无聊,四下张望间,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机灵的转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
揽风酒馆是一个三层的阁楼,少女从另一侧的楼梯蹑手蹑脚地往上爬,仿佛一只想要偷灯油的老鼠一般,或是登高声自远的缘故,纵使下面那位说书的老先生如何的中气十足,传到上面也不过就是犹如蚊鸣而已。
少女轻手轻脚的走到一个靠在躺椅上人影的身后,本来她是想去捉弄一下那个在躺椅上的身影的,但是,少女站了好一会儿,最后,也只是狠狠地白了那个身影一眼,然后赌气似的将注意力放到挂在柱子上的物件上。
那是一只十分精致的鸟架,红色的红梨细木,金丝勾勒的鸟羽花纹,白玉的小食槽,一切都在彰显着主人那无与伦比的品味。
但是,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什么马配什么鞍,眼下里,很明显这个鸟笼子的主人,并没有这般的觉悟。
怎么说呢,就像当你抱着极大的敬畏打开一座恢弘的宫殿,周围是红墙琉璃,你惴惴不安的怀着一对财富和权利的尊重,郑重的向那座高高在上的王座仰望,你却看到了……呵呵,一个乞丐,他带着朴实的笑容,向你扬了扬手中珍贵的白瓷碗,露出了一丝确定的笑容,仿佛在对门外的你说道,“爱卿,快进来,你说,今天我该用金碗讨饭,还是用银碗讨饭,但是朕觉得还是白瓷碗比较好。”此时此刻,这只已经掉了一半毛的鹦鹉,就是这个“朴实”的乞丐。
少女冷笑着扑向这只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鹦鹉,眼看就要抓住了,那个本来躺在椅子上的人影,翻了个身,有意无意的踢了一下脚边的矮桌。
那只掉毛的鹦鹉在睡梦里惊醒,本想不满的抗议一下,但是当看到那双近在咫尺的罪恶的双手,这只其貌不扬的鸟竟然略带人性化的惊讶了一下,那本来还有的一丝睡意瞬间消失,两只本来半耷拉着的眼皮猛的睁开,本来就没多少毛的翅膀,拼命的扑腾,一时间鸟毛翻飞,没有多少毛的翅膀竟是生生的飞上了房梁,落在房梁上的鹦鹉惊魂未定,仿佛一个娇弱的小妇人见到了最凶残的恶霸一般,那双眼睛中透漏着一丝可以叫做幽怨的东西,对,就是……幽怨。
“真没劲,每次都被发现,话说老板,你每次都装睡,有意思嘛”阿黎察觉到被发现了,皱了皱鼻子,冲着鹦鹉做了个鬼脸,径直走到男子对面,坐下,完全没有别人家里管账大丫头对老板那种低眉顺眼的样子。
被阿黎叫做老板的男人,是这家酒楼的老板,他的名字叫叶长戈,这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大男孩,比阿黎大不了几岁,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所以,摧雪城的人们对这个年轻人更多的是好奇。
在别人眼里,叶长戈是一个别扭的人,他有时候很健谈,可以跟你从诗词歌赋聊到市井俗荤的段子;他有时候很大方,可以为一个不相识的人一掷千金,但又很抠门,可以为了几两银子斤斤计较好几个月;他有时候像一只狐狸从眼神中就可以看到他的邪魅和狡猾,他有时候又像个孩子一样天真阳光。
但是在阿黎眼中,叶长戈是一个十分纯粹的人,因为纯粹所以,他活的很鲜明。有时候他会像一把可以斩断世间万物的利剑,有时候他会安静的像一潭死水,但更多的时候,他更像一只在太阳底下晒太阳的……癞蛤蟆,一只每天懒洋洋的数着楼下人来人往的人头,然后将瓜子壳弹到他们的头上的癞蛤蟆。
“你若是将身上的熏香用得少些,我便一定发现不了。”叶长戈在躺椅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双手互插,放在胸前,两个大拇指划着圈圈。
“切。”阿黎冲着叶长戈翻了个白眼,很明显懒得去搭理这个这个懒到了一定境界的老板,自顾自的拿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别。”叶长戈见状赶忙坐起身来,本想阻止,但是奈何少女手里的速度还是快了一步。
阿黎才喝一口,脸色顿时变得不好了,那双桃花般的眸子瞪大了几分,太阳穴上的青筋不由自主的跳动,面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名叫阿黎的少女也是生猛,她抬起眼睛,淡定的看着躺在椅子上的老板,竟是生生的艰难的咽了下去,随后,少女闭上双目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绽出明媚的笑容,“还不错。”
“前些日子从观雪庐求来的药茶,说是对身体大有裨益,我便跟清姐要了个方子。”叶长戈坐起身来,看着阿黎的笑脸,一边往后缩,一边解释道。
“你自己试没试过呢。”阿黎又倒了一杯茶,然后莲步轻移,缓缓逼近叶长戈,脸上笑意更甚。
“还……还没。”看着端着茶杯逐渐逼近的阿黎,叶长戈结结巴巴的说道。
“那公子还是试试才好,最重要的是看看效果嘛。”阿黎拿着茶杯端到叶长戈面前。
“不用了吧。”叶长戈委屈巴巴的看着阿黎。
“喝。”阿黎一声暴喝,面上那里还有笑意,仿佛一只雌虎一般。
叶长戈吓了一哆嗦,颤颤巍巍接过阿黎手里的茶杯,双目紧闭,一饮而尽,颇有点大义凛然的意思。
药茶入口,叶长戈显得颇为从容,冲着阿黎将手里的茶杯杯口朝下示意喝干净了。阿黎嘴角扯出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接过叶长戈手里茶杯,说道,“咽下去。”
叶长戈要看抽动了一下,那双好看的眼睛乞求的看着阿黎,察觉没什么可能性,一咬牙,一跺脚,一闭眼,一口咽下。
本来,在楼下大厅里在听书的众人没来由的听到一声惨叫,齐齐抬头看向楼上。说书老人心思活络,这些年来跟这个酒馆各取所需,多少知道那对主仆的因缘。
“阿黎姑娘好看折子戏,估摸着是让叶公子给她排演呢,诸位不必惊讶,咱们继续接下来的故事。”听闻老人这么一说,四下里的人也都恍然大悟,都说南方那些世家公子哥儿都喜欢玩些花样,以前都是听说而已,不曾想,今日还真是大开眼界,原来足不出户的叶公子跟阿黎姑娘还好这一口,不由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的有些意味深长。
楼上人显然对下面那些人的想法浑然不知,阿黎坐在躺在方才叶长戈躺着的椅子上,看着那个躲在墙角不断干呕的身影,那笑的叫一个得意啊。
终于,叶长戈站起身来,有些狼狈的走到阿黎对面的小凳上,老实巴交的坐了下来,脸上是跟那只鸟一样的幽怨。
“好了,说正事吧。”叶长戈拍了拍脸,将双手垫在栏杆上,然后下巴放到上面,望着楼下大厅里沉浸在说书老人故事里的众人,正经的问道。
“最近城里多了不少生面孔。”阿黎见状,也正经的答道。
“知道那些人的身份吗?”叶长戈问道。
“南越那边派过来一个地位极高的女子,根据多方打探,那好像是十二花神里的一位,具体是谁还不太清楚;”
“南越那边的先放一放,逼得太紧咱们得人,容易露出马脚。”
“明白,早就吩咐下去了,还有江右的金管家已经到了幽州,十日之内必到城关,从外面的传言看,好像是说要打通天下商道。”
“打通天下商道?”叶长戈轻声浅笑,“金家已经是富甲天下了,他们还缺钱吗?”
“据说,此番前来的除了金家的大管家,还有一人。”阿黎说道。
“金步摇。”
“不错,正是那个金家的大公子。”
“金步摇此人在我们了解的资料里一直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跟西蜀那边关系匪浅。”叶长戈说着按了按有些发痛的额头。
“对了,西蜀那边还是没有动作吗?”叶长戈没来由的突然问道。
阿黎思索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说道,“没有。”
“西蜀那边继续盯着。”叶长戈说道,“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么大的动静,西蜀不可能不动声色。”
“明白。”阿黎答道,“对了中州那边也有了动作。”
“神庙还是龙雀城。”
“都动了。”
“至于是哪位,我们有些鞭长莫及。”
“看来,我又要出门去见一次十四叔了。”叶长戈面上变得凝重起来。
“最后便是北境的了,赵惊蝉不知怎么的今日突然入了镇魂关,想必跟那位太上道人多少有点关系。”
“赵惊蝉。”叶长戈琢磨着这个名字,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他们的情况了解多少。”
“因为他是龙雀城的金龙玄云帛封下的城主,再加上身后是靠山王赵岳,所谓近水楼台,所以,靠山王的人马较之别的,强了不止一个等级。”
“说吧。”
“整个虎咆营,不清楚人数的蜉蝣卫。”阿黎顿了一下,面上神色也变的凝重起来。“水月先生,江边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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