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往事（二）
那一夜的雨很大，却没能洗涮干净空气里的丝丝血腥味。
铁甲森然，马蹄声急，刀光如雪更染血。到处都是镖师临死之前悲鸣嘶哑的叫声和利刃入骨切肉的骇人声响。
十四年前的京都雨夜，林氏镖局上下八十三位镖师无一幸存。
十安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将压抑十几年的往事一吐而尽。
“我当时抱着一个兵卒跳下了悬崖，不过我的命硬，被悬崖上的树枝挂住了，那个兵卒倒是死了。天亮后，我压着伤势去找父亲他们，却只找到了镖局八十三具尸体。”
十安几乎是红着眼说话，双拳紧握，似乎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
“那你知道袭击你们的是谁吗？”许牧问道。
“不知道，当时那些骑兵没有亮出旗号，我们林氏镖局也从未和军队打交道。我当时搜遍了整个山道，没有找到那两个人镖的尸体，也没有找到照顾他们的姐姐。我想那些不知名的骑兵应该是奔着那两个人来的。”
许牧捏了捏十安的肩膀，以作安慰。
“等我回到镖局后，朝廷派来了官差将林氏镖局上下都抓进大牢，当时主持审讯的官员从头到尾只问了我们一个问题，就是那两个人的下落。可我们根本不知道，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被发配充军时才知道我们的罪名是勾结太子余党，意图谋反。现在想来，那两个人应该是太子府的人，林氏镖局恐怕是受了无妄之灾。娘亲身子向来孱弱，家里又遭受巨变，在充军途中一病不起，在半途就走了。”
十安说完整个人都沉默下来，像尊风化了的石雕，有气无力地看着眼前的崖脚。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痕再一次浮现，简直要把十安撕裂成两半。
“都已经过去了。”许牧安慰道，他不知道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少年是如何在尸骸遍地的山道上一遍遍寻找父亲和姐姐，或者他们的尸体。这一刻许牧突然觉得十安身上执拗无畏的性子并不是没有来由的，每一个钢铁之躯都必然曾有一颗凡人之心，只是曾经柔软的地方早已经被岁月打磨出厚厚的茧子，流干了所有的鲜血。
“不会过去了，林氏镖局的血债我一定要讨回来，他们欠下的必须偿还，我可以忘记过去地活下去，但他们却不能。”十安抬头望向天空，从枝繁叶茂的林树缝隙中散落下的点点碎光，像是一个个逝去的亡魂舞动最后的生命之火。
十安从缅怀的情绪中醒来，低下头，四处查看，只见他走到一颗常青藤树下，抽出随身的配剑，撬动黑泥，努力挖掘起来，许牧不解他的意思，也抽出配剑在旁帮忙。
“我不认识当年的骑兵，但我在军中十几年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身上的盔甲，是一种很特殊的样式，当年的山道上我找不到任何一具骑兵的尸体，想必是被他们的同伴带走了，不过他们忽略了和我一起摔下山崖的兵卒，这具尸体或许能够带来一些线索。”
被挖出的黑泥逐渐堆成一座土包，一具裹着铁甲的白骨隐约露了出来，盔甲残破，锈迹斑斑，却依稀能辨别出样式。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样式盔甲，你出生在许家，见多识广，看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
许牧手指轻轻摩挲着盔甲，掏出小刀将上面的锈迹刮去，红锈退去，一层银白色的铁片露出原形，湛然如新。许牧眉毛一紧，面色凝重。眼里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被十安收入眼底，如同抓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十安一把扯住许牧的手臂，力道之重连许牧都露出吃痛的表情。
“你认识这种盔甲？”十安语调激动，几乎要跳将起来。
许牧却面色沉重，一言不发。
“告诉我！快告诉我！”十安大喊，他恨不得立刻知道杀害父亲，让他家破人亡的凶手。
“你先冷静下来。”许牧欲言又止，期期艾艾，扯开十安的手臂，来回踱步，口中碎碎念道：“该死！该死！怎么会这样！”来回几次后，许牧忽的抓住十安的肩膀，语气难得一见的严肃：“无论等下知道了什么，都不要冲动，明白吗？”
十安认真地点点头，眼里的期盼却怎么也挡不住，血海深仇终于有眉目了。
许牧徐徐道：“这种盔甲是由一种很特殊的陨铁矿石制成的，经过千锤百炼，会在盔甲甲片上形成一道道致密的纹路，形似鱼鳞，故称为鱼鳞甲，这种盔甲质轻且硬，具有重甲的防护却只有轻甲的重量，可以说是世上最上乘的盔甲之一了，一般只有帝国的将军才有资格佩戴，我们面前的这一副从做工看比较粗糙，不是给将军佩戴的，所以应该是军中制式的盔甲。当年帝国举国之力组建了两支鱼鳞甲骑兵，一支是魏武侯镇西大将军轩辕破虏麾下的天狼铁骑，另一支是扬武侯镇威大将军向初麾下的玄甲铁骑。如果这具尸体真的是当年杀害你父亲的那伙骑兵，那么你的杀父仇人或许便是这两位大将军的其中一个。”
“大齐名将吗？”十安话语苦涩，眼神一黯，随即又恢复光彩，灼灼逼人。
“就算是大将军，我也不惧。”十安语调坚硬，金铁铿锵，一股浓烈宛若实质的杀气从他身上迸发出来，一旁的许牧不禁挑眉，即使是面对夸父时，他也不曾见过十安如此的杀意。许牧劝道，“你不要冲动，这两支骑兵虽属两位大将军统辖，但未必就是他们下的命令。”
“我知道，我入暗影卫便是要借暗影卫的身份查出当年的真相。”十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身上的杀气渐渐消散。
“原来如此，难道你要伯父推荐你入暗影卫了。不过现在要弄清楚到底是哪支骑兵，才能顺藤摸瓜找出幕后元凶。”许牧长叹一口气，“这件事或许并不想你想像的那么简单，你要知道你即将面对的可能是齐国大权在握，统率万军的大将军，更或者是？”许牧没有再说下去，两人却心知肚明，能够调遣大齐名将又能是谁。
涧深林密，山谷幽寂，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笼罩了两人。
“你能告诉我十三年前的太子谋逆一案的始末吗？”十安语锋一变，林氏镖局因为太子谋逆一案而全家流放，又因为护送太子府里的人而惨遭屠戮，这一切都离不开太子一案这个原点，或许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
“十三年前，太子伙同轮防京都的平武将军率军强攻京都，被御林天军和神锋营击溃，太子被擒，太子府上下大小官员全部被监禁，后来太子谋逆大罪被定实后，与之相关的几百名官员人头落地，更有无数人牵扯其中，林氏镖局应该就是其中之一。”许牧一顿，转而叙述道：“不过当年听伯父说过此案疑点极多，他曾多次上书请求陛下彻查，却都石沉大海。”
“疑点？”
“首先，也是最奇怪的一点，太子贵为一国储君，陛下百年之后，登临大宝的必是太子，他又何必谋反？当时朝野上下可没有任何关于陛下废除太子的风声。太子才高贤德，百官之中威望极高，不只是文官，就连伯父都对太子赞赏有加，这样的太子会做出谋逆之事，实在是匪夷所思。其次，当时平武将军麾下军队不过八千余人，而驻防京都的御林天军和神锋营人数过万，再加上易守难攻的京都高墙，太子不会算不明白这笔账，他又怎么会强攻京都呢？还有，皇帝陛下的态度令人捉摸不透，当年对太子谋逆一案存有疑问的大员不在少数，然而陛下三令五申，不许百官荐言再议，后来更是下了谕旨，再言太子谋逆一案者，当庭杖毙，就连伯父也被训斥不许再过问此事，而且太子下到狱中后，猝然病亡，死因蹊跷。他曾有一子，后来便和太子妃一起不知所踪，至今仍无消息。”
“等等，你说太子生前曾有一子，十四年前大抵几岁？是不是个刚出生的婴孩？”
许牧如醍醐灌顶，倏地一下整个脑袋都清明了，犹如雷穿乌云，天光乍现。
“林氏镖局当年护送的那个婴儿可能就是太子之子。”许牧不禁大吸一口凉气，当年的疑团的一角被缓缓掀开，他从未想过身份尊崇的太子之子会和一个普通的镖局扯上关系。如果不是遇上十安，或许当年的一切都会成为永不破解的悬案，然后尘封在历史沙尘之下，不见天日。
“可是那些突如其来的骑兵又是奉谁的命令？当年他们根本就没有打算留下活口。无论怎么说那都是陛下的亲孙子，何至于痛下杀手？”十安摩挲着下巴，疑惑不解。
“太乱了，整个太子谋逆一案就是一个大谜团，现在我们至少应该弄清楚那些骑兵的来历，是天狼铁骑，还是玄甲铁骑，毕竟牵涉到大齐两位大将军，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就算是伯父也要谨慎处之。”
“十四年前，京都雨夜，天狼铁骑，轩辕破虏？玄甲铁骑，向初？”十安碎碎叨叨地念着。
“不然找机会去查查当年前京都附近的行军调遣记录，有了暗影卫的身份，查到这个应该不难，毕竟大军调动必然要过军部，无令不得擅自调兵。”许牧一旁建议道。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丝线在迷雾里忽隐忽现，十安感觉它离自己很近，却又捉摸不透，似乎一伸手就能触碰，那种近在迟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迷茫像一层厚重的泥沼，越是挣扎越是陷得越深。
忽然，十安的语调陡然升高，用一种石破天惊，恍然大悟的声音喊道：“你还记得北域那个叫静山月的秘术师吗？”
许牧一愣，随机反应过来。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轩辕破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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