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岳公子（一）
乐水县的老人说，沅江水患严重的那些年，能在滔天浊浪中看见河神的尾巴。
黑色的巨大的尾巴，有说是龙尾，有说是蛇尾，也有说是鱼尾。
那尾巴轻轻一扇，带起的风浪可以毁掉无数房屋良田，巨树都被连根拔起。
人们为了祈求安宁，时常在江边祭祀，奉上金银珠宝，鲜果活牲，甚至童男童女，却都不能平息河神的怒火。
河神从不与岸上的人交流。
运河竣工之后，河神就风平浪静地消失了，有人说他搬走了，也有说是被杀了。但不管怎样，乐水县人总算是过上安生日子了。
兴许是老天看乐水县人过了太多苦日子，送了他们一件礼物，平息下来的沅江中出现了一种色彩艳丽的鱼。
“叫霓鱼，只有我们乐水县的这片江面才有。”如风客栈那个热心肠爱说话的伙计在跟杜衡侃大山，“就像今天这种没有雨也没有雾，干干净净的天气，到了正午的时候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睛了，是捕捉霓鱼唯一的机会。太阳一偏，霓鱼就回水底下了。”
正喝茶歇脚的商人嗤了一声道：“逮条鱼这么费工夫，好吃不？”
“好不好吃在其次，主要这鱼很养人。”伙计转了身跟商人说话，“我爷爷年轻那会儿跟人跑船，当时霓鱼刚出来，他亲眼看见船老大吃了一条。船老大当时都快七十了，一身的病，说话都吃力，吃了霓鱼后一天比一天好，精神抖擞地活到一百三十多岁才过世。”
大堂里就是一阵唏嘘。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位船老大差不多活了寻常人的两辈子，客人们都不相信，他们走南闯北怎么没听说过这种好东西？
那商人更是一拍桌子道：“晌午给我们上几条来，一条清蒸，一条红烧，再来一条炖汤，咱们试试有没有这么神。”
杜衡跟另外几个客人都笑起来，有促狭的还说吃了没用就不给钱。
伙计笑说：“客官说笑了，别说几条，我们这客栈有一条霓鱼，从老板到伙计都可以回去养老了。霓鱼的名头传出去之后就被大人物盯上了，一捞上来就被运走了。不过这鱼特别精，你看沅江上那么多船，一年也就能捞两三条来，出得起钱都不一定能抢得到手呢。”
这么珍贵的东西，交易一般都是从快从密，毕竟就算是皇帝弄到了一条都要担心太上皇跟他抢，一般人还真不一定听说过。
客人们信了六七分，又是艳羡又是可惜，又听伙计说道：“还有啊，这霓鱼不能清蒸红烧炖汤，得吃活的。”
他比划了一下那鱼的大小，仰起头抬手张嘴道：“整条吞。”
眼看快到正午了，喝茶的人越想越好奇，也不嫌外面太阳大了，都要去江边转转，万一正好有人捞到呢？
不需要人带路，风里带着水腥气，迎着风往前走，很快到了江边。
江上果然有许多捕捞船，晒得黝黑的船夫盯着水面撒网，也有人潜进水里寻找。
一行人站在树荫底下，看人打渔聊着天，从生吞霓鱼说起乐水县的美食来。
乐水县盛产各类鱼虾，吃法也多，最有特色的是生鱼片。
切得薄薄的鱼片迎着日光透出玉色，沾上亮亮的酱汁，喜欢的人爱死了那种清甜软嫩的口感，接受不了的人却是一口都咽不下去。
比起有人欢喜有人嫌的生鱼片，八珍汤就显得很包容了。
这也是乐水县很有名的一道美味，名字起得大气，其实不过是用本地特产的一种吃鱼虾水草长大的白毛鸭，跟其他食材一起放到泥炉瓦罐里炖煮出来的老鸭汤。
不一定非要有八种食材，手艺好的，汤里可能就只有鸭肉和几片蘑菇，只要好吃，没人会较这个真。
那个商人来乐水县好多次了，说知道有家老店的八珍汤做的最好，他每回来都要吃上两碗。
来乐水县游玩的中年文士很讲究地说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吃的也一样，从哪里出来的哪里做的最好吃。不说食材、手艺，离了这个水味道都不对。”
商人握拳砸手心，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对对，就是这个道理，我就是讲不出来。”
激动之下，商人就要请大家去那家老店吃八珍汤：“本就是来看个稀奇，等半天了没看着，捞上来了也没咱们的份，何苦来哉？正好午饭还没吃。”
站的腿都有些酸的人们没怎么纠结就同意了。
只有杜衡没走。
江边有棵被水流冲歪了的老柳树，大半的躯干横在水面上，在江面上投下一大团阴影。
他坐到老柳树底下，不远处的阴影下，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漂着一个水鬼，默默地看江上打渔的人。
水鬼的身形有些模糊，大概是死了挺长时间。
许多地方都有水鬼抓替身的说法，说的好像水鬼格外凶恶强大一样，其实不过是人落水之后惊慌失措比较容易被上身而已。
像那些下水摸鱼的人，心中笃定，跟水鬼脸贴脸都没事儿。
所以水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反倒因为死在水里，血肉为鱼虾所食，魂魄眷恋尸骨看不见往生路。日日受水中阴气冲击，忍受无边寒冷和孤寂，渐渐失去神志然后消散。
掩埋了尸骨，魂魄才能去该去的地方。
有些不幸者的家人找不到尸骨，直接发丧立下衣冠冢，算是被强行送入轮回。
杜衡指尖燃起一簇鬼魂才能看见的小火苗，问那水鬼：“需要给你的家人去封信吗？”
“谢谢。”水鬼转了一下身，他盯着火苗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接着说道，“不过不用了，我不记得家人在什么地方。”
声音还很年轻，斯斯文文的。虽然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杜衡觉得，这一定是个英俊且风雅的少年郎。
杜衡又道：“那我帮你收敛尸骨吧。”
水鬼转过身继续看人们打渔，语气淡淡地道：“我的骨头上长满了水草，收不起来的，谢谢你的好意。”
杜衡不再说话，陪他看人打渔。
太阳渐渐偏了，捕鱼的人纷纷收工，抱怨又是没有收获的一天。
水鬼也要走了，杜衡问他：“你想不想去岸上看看？”
加载中,请稍侯......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