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奔驰之间,韩秋色心思飞转,暗忖道:“据闻镇东将军姑苏城是出了名的雷霆铁碗,目中连一粒沙砾也容不下,镇东将军府中决计不能圈养这些邪魔歪道。难道……这帮妖人真不是阳顶天所派?”连神武校场的“鞭长莫及”老爷子亦惨死在响尾蛇莫太冲的鳞皮鞭之下,虽说莫太冲的暗示有栽赃嫁祸之意,却益发显出此事可疑。
想起鱼、莫二人口中的鹤岛,鹿岛,当家等,韩秋色心中一凛:“莫非是百兵堂排出的杀手?”以那美貌女子鱼诗兰的武功行径,更像外道的妖魔鬼怪。但无论是镇东将军府或百兵堂风家,都万万不可能与外道中人合作。
想着想着,远方忽传两声炮响,一前一后,落日尽头升起橙黄色的烟花;相隔不久,又再度炮响,只是这回却在更西之处,安生大喊:“老韩,你看!”
韩秋色逆风笑道:“浮仙镇那厢,十之八九藏有伏兵!这帮妖人阴阳怪气,却没料到咱们不去浮仙镇,正所谓……”他突然闭口噤声,眼神从错愕,意外,最终沉落下来,陷入一股难言的阴冷。
韩秋色神情严肃,对安生大声喊道:“小安!你或是无双城,近期可有招惹外道中人?”
安生愕道:“外……外道?没有啊!我不……”陡地会过意来,双眉一挑:“你是说,方才那些是邪魔外道的人?”
韩秋色沉吟不语,片刻后才接口:“江南道境内只有一个传说中的外道组织,名为五禽门!据说隐藏在一处秘境之中,门主之下另有五岛灵君,俱是有数的高手。”
安生喃喃道:“那是什么地方?莫不是在什么大江大湖之中?”
老韩摇头:“不知道!我也没去过,江南道老子可说是走遍了,无一处叫五禽岛的,多半是道里的黑话,但那姓鱼的小娘皮自称鹤灵君,说是什么鹤岛之主,响尾蛇也提到鹿岛,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难道他们……是为了魔剑而来?”安生逆风大吼。
“不知道”老韩两手一摊,大摇其头。
“五禽门绝迹多年,有风头说是被正道中人消灭,最起码也是元气大伤,半死不活,这才毁了与外界互通声息的唯一关哨,从此再无人能出入。按理外道中人要夺魔剑,也轮不到五禽门先出手!”与脑海中浮现的见闻逐一印证,更觉得诡秘重重,暗忖道:“鹤岛主人若指鹤灵君,那是姓鱼没错……但应该是鱼贯日,哪儿来的傀儡妖鱼诗兰?说是女儿年纪也不对。鹿岛该是鹿角岛无疑,可鹿灵君也不叫松乐萱,更加不是什么要人照看的小姑娘,这些是打哪儿冒出的西贝货?”
他苦思难解,急驰剑喉头一甜,忽然呕出一大口鲜血,若非及时抱住马头,只怕已滚落马背。
“老韩!”安生面色不改,忙探手抓住他松脱的马缰:“你怎么了?”
韩秋色与阳顶天对过一掌,虽以化元掌力卸掉其霸道掌劲,又得华太医悉心治疗,但内伤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愈合,再加上锁功簪造成的损害,又迫不得已运功冲开穴道,伤上加伤,路途颠簸之下,再也压抑不住。
“别……别停!”他双手环抱马颈,死咬着一口血,闭目低道:“快……快走,先到前面的村庄再说!”
三人继续奔驰,不多时便见到前头一片灯火通明,暮色间矗立着一幢幢竹篱茅顶的屋舍,高低错落,概比鳞次。
“村子到了!”其时夕阳并未全没,但一眼望去,村中户户窗板缝里均透出灯光,道路中,广场上静悄悄的,连一条野狗也无。
安生正待下马,岂料老韩双手一松,竞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安生一勒马缰,与阿呆双双抢下,一左一右挽起老韩,见他跌得一脸血渗沙点,所幸只是皮外伤,赶紧就近挑了一户人家,急急拍门:“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安生呼喊一阵,屋内始终毫无动静,本欲推门一探究竟,老韩却动了动指头,指着一旁放落的窗板。
安生二人登时会意,阿呆将窗板一掀,却见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陈旧的木方桌上点着一支齐眉粗细的牛油大烛,燃得只剩拇指长短,烛台,桌顶爬满烛泪,显是燃烧已久。
角落的炕塌之上,倚窗坐着一名年轻男子,穿着庄稼人身上常见的衫裤布鞋,上身的短褐衫子袖长及肘,其外并无罩衫,衬子一类,可说十分简朴,男子低头不动,似是睡熟,仔细一看,他胸膛微微起伏,轻细的呼吸声亦清晰可辨,并非是死尸。
但安生却觉得一股说不出的怪。
太……太干净了!
男子绝不超过二十岁,面貌清秀白皙,甚至可说是十分英俊,脸部的肌肤光滑细腻,连一粒豆斑疤痕也无,眉毛似是经过精心修剪,斜飞入鬓,不见一根杂毛叉生,简直不像是活生生的人。
他的衣着也怪。虽是庄稼汉打扮,然而短褐也好,布鞋也罢,全部是簇新的,仿佛是灵堂前烧化的纸偶一般,假的混无半分真实之感。安生目力极佳,远远便见得男子低垂的头侧插着一根细细金针,正想上前察看,突然哗啦一声,似是有人打翻了什么东西。
“我去后头看看。”他对阿蠢蛋着手势:“你保护老韩。”
阿傻点了点头,以肩膀支撑老韩半边身子,扶他坐上板凳,右手按着腰后的明月环刀,双目四下巡梭。
安生掀开吊帘,见厨房地上碎了一把陶壶,后门支支呀呀的摇晃着,打翻陶壶的人却已不知去向。他自后门蹿出,赫见门外一辆双驾马车,车内并置着两具棺材似的长木箱,内衬的丝绸软垫,被睡出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形轮廓;与其说是棺材,更像是放置名贵刀剑之用,只是以木箱的尺寸,所贮恐怕是人而不是刀剑。
再往前约莫三四间房舍之后,也停着同样款式的马车,一样无人看守。远处屋舍后恐怕也是如此。安生满腹狐疑,忽然掠过一念,不由得毛骨悚然,返身奔回屋内,见老韩睁眼抬头,似是恢复了意识,急得大叫:“老韩,我们快走!这……这是埋伏!”韩秋色双目尚未完全聚焦,勉力瞥了屋内的年轻男子一眼,闷声低道:“他……那人,是死的?”
“不!”安生面色煞白,回头急道:“那是炮制过的活傀儡,就是鱼诗兰说过的如意身!村头的这些房子里恐怕都预放了一具如意身,她……她早料到了我们会来这里!”
韩秋色猛地警醒,扶着两人的肩头挣扎站起:“快……快走!此地不能留了,我们赶快离开!”忽听门外几声长嘶,骑来的那两匹骏马不知被做了什么手脚,砰砰侧身倒地,口吐白沫,眼见不能活了。
就在同一时间,炕边的窗板被悄悄推开,伸入一双干瘪如柴的手臂,将年轻男子颈子间的金针拔起,男子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来,忽从炕底拔出一柄青锋剑,和身直扑三人!
老韩首当其冲,随手拔出阿呆腰后的修罗刀,另一手搭着安生的肩头,铿铿锵锵的与男子对过十余招,双方攻守兼备、法度严谨,一时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那具年轻俊秀的“如意身”仿佛不知疲累,出剑越来越快,老韩初初惊醒,手腕指掌不够灵活,对招间被他一缠一绞,明月环刀坚然落地;男子乘势一剑刺来,老韩不闪不避,侧颈让剑锋拉出一道长长血痕,攒指成拳,一记重重捣入男子心口!
男子身子一拱、双脚离地,摔落时屈膝趴跪,整个人伏在地上抽搐,再也站不起来。韩秋色弯腰拾起明月环刀,猛然穿墙刺出,只听得窗板外一声惨叫,一名仆役装扮的矮小老头被刀锋贯穿背门,登时毙命。
“快……快走!”
老韩拔刀还鞘,面如淡金,唇畔淌出血丝。
“嗯。”
安生带着两人穿出后门,将马车上的长箱拖下丢弃,将老韩安置在车厢里,驾车飞快冲出道路。远处忽有烟尘逼近,来人身影看不真切,但裙袂猎猎飘扬,似是女子装扮。
“那小娘皮追来啦!”
老韩急急掀帘,抚胸道:“往……往水边去!咱们找地方渡江,才能摆脱小妖女!”
说完立刻靠着厢板盘腿闭目,头顶渐渐冒出氤氲白雾。
他必须争取时间尽力恢复。
倘若鱼诗兰有能耐先移走整座村庄的人,安排众多如意身在此等候,只为了预防茶铺的第一线伏杀失败,还有第二道防线可堪弥补;那么,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前方或许还有第三道、甚至第四道的伏线。
而那具“如意身”的实力,则令韩秋色心惊肉跳。
根基深厚、反应灵敏,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就只有“无人操纵”而已。他不敢想象方才若是鱼诗兰在屋里,那场战斗的接过会往哪个方向发展。鱼诗兰在茶铺中所展现的实力,尚不及她实有的五成,关键便在于傀儡素质的良莠。花灵蝶承诺的援军呢?是全都被消灭了?还是她根本就不曾派遣?
可……可恶!
拉车的两匹马发足狂奔,但安生毕竟没有冷凌霜黑夜驱车的本领,轮轴在碰撞间不住发出令人胆寒的崩裂声,车厢弹撞之剧烈,离翻覆仅只一线。
夕阳剩下地轴彼端的最后一抹晕紫,夜之灰翳爬上天穹。哗啦啦的流水声已近在耳畔,马车沿着河边狼狈急冲,牵头忽然亮起两点炽萤,似是火炬的光芒。
“有……有人!”
安生回头大吼:“老韩!渡头……渡头有人!”
车尾吊帘被灌入车厢的狂风刮起,衔尾急追的鱼诗兰虽在村里耽搁片刻,但随即又跟了上来,马车毕竟不如单骑迅捷,双方的差距越缩越短;再继续下去,被追上也只是时间的问题。韩秋色叹了口气。
“没办法了,先上渡头找船去!”
他扶着车门探往前座,沉声道:“一会儿你跟阿呆想办法上船,我看着你们下水,待收拾了那窝杂碎,立即便追上去!”
“不行!要走一起走!”
“一起走谁也走不得!”
老韩抓紧他的肩头,忽然神秘一笑:“你别忘了,老子一早便安排了伏兵,到时真要拍拍屁股走人,哪个灰孙子也拦不住!你们两个拖油瓶别来坏事,老子还有几十年的安生日子好过!”
马车冲出道路,轰隆一声巨响,车辕撞碎在渡头的界碑上,拉车的两匹马一折,拖得残骸零星四散。车中三人及时跳了出来。只见那渡口十分简陋,搭着一条浮桥伸入水中、权作码头,码头前有一顶茅草遮篷,篷后只系着一条小舟,更无其他船只。
草篷之前,插着两支一人多高的火杖,燃起冲天烈焰,照的四周明亮如昼。一名白发老人踞着一条陈旧长凳,冷冷地注视三人。
老人的肤色黝黑如铁,白须白眉,身穿宽大的白麻褐衣,袍袖宽如鹤翼,腰间系着一条蒲草绳子,衣襟大敞,露出瘦骨嶙峋的瘪肋胸膛;下身亦着裤脚肥大的松垮白白麻质地的荷叶逍遥巾。
装束似是逍遥林野的深山高隐,倨傲乖张的眼神却透着一股烟嚣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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