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宇姬
【确认读档】
【开始清除管理者数据……】
【载入成功】
白色神殿的崩毁随着数据逆流而停止并迅速重组，恢复原状。雪覆盖了高天原每一个角落。
脚步不停地踩进积雪向前迈进，直至来到跪在雪地里的少女面前。
少女穿着白衣绯，披头散发，捂着脸在啜泣，像一堆因为坍塌而破碎的雪人。
然后毫不犹豫伸出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求求您，求求您，迦具土大人。
少女抓住紧扼脖子的双手，像被猛虎叼住的幼鹿一样尖叫抽泣。
——求求您！求求您！
萧河触电般地抽回自己的手，虽说在这个时候总算回忆起了以前的事，但这份记忆可不能让人觉得高兴多少。
虚拟现实的真实感是优点也是弊端，容易让人沉浸带入也更容易让人的共情感无限放大，这种感同身受是最让人无法自拔的。
连老白都提醒过他，不要把虚拟和现实世界混淆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哪有这么容易。萧河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之前……离开有多久了？”萧河问。
先试试问话吧。萧河感觉npc并没有逻辑混乱程序崩坏的对话异常，反倒是一头雾水的自己表现得更奇怪，不如顺着他们的谈话来，反正角色扮演他是老手，面对打过交道的npc还不至于社恐发作。
“自从您消失在黄泉津，已经有一千九百四十九天。”少女轻声说。
一千多天……萧河心算了一下大概是五年多。
(等等……《古事夜行抄》发行的日子就是差不多五年前……)
这是什么游戏回归彩蛋吗？萧河在心里疯狂吐槽。
“所以这五年来，你一直都等在这里吗……天宇姬？”他神色复杂地问。
“是的。”被唤作“天宇姬”的少女回答，听到萧河叫她的名字让她看起来很是喜悦。
“不要太勉为其难啊。”
“怎么会。”天宇姬咯咯地笑，眼睛眨了眨，“迎接天照大人是妾身的使命。哪怕是百年还是万年，妾身会一直在这里等下去的。”
话是这么说，萧河看着那双黑色的眼睛里隐隐有如火烧，就连蔓延过来的视线都充满了胶着缠绕般的实质。
实在是……太像一个鲜活真实的人了，完全不能只是简简单单把她看作一个智能NPC。
回忆起自己当年所作所为的萧河只想捂住额头呻吟。
天宇姬的身份是侍奉天照的一个小神，放在被迦具土仇视的一干神明中毫不起眼，却也是游戏可攻略角色之一，和迦具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违背记忆之处正是在此，在所有可罗列的结局中——天宇姬都没有存活。
萧河想不通，既然已经BE通关了，为什么整个高天原都没有幸存者的情况下，天宇姬还活着？还要把自己和天照相混淆？
“该怎么说……还真是忠心？”萧河发出放弃思考的苦笑声，“我可不是你的旧主哦，天宇姬？别把我这个戮神的刽子手和天照搞混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
“高天原上的神明只有一位，妾身是不会弄错的。”天宇姬用温顺但是十分笃定的口吻说，“至于死亡？”她笑了起来。“妾身的尸身在海水里啊，天照大人，黄泉津沉了下去，可海水没有，妾身的尸体和那些腐烂的神明躯壳一起浮了上来，得益于您的帮助才重新睁开眼睛。”
很好，这又是游戏里没有的剧情。萧河在心里用小本本默默记上一笔。
他鼻子里“嗯”了一声。“苇原中国怎么样了？”
“浑噩、富丽、野蛮、贫瘠。还是老样子。”天宇姬说，“八百万神明的尸首填满了苇原中国的海水，作为它们滋长的土壤，然而它们得过且过地活着，还是您讨厌的老样子。”
“我更意外它居然没和黄泉津一起沉下去。”萧河讲了一个不那么好笑的冷笑话。
天宇姬的复活是他没有料到的事。让萧河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根据天宇姬的描述，在脱离了游戏故事结局的框架以后，这个世界似乎依然尽然有序，且富有逻辑地运转了下去。
对于一个单机游戏来说，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萧河搜肠刮肚地想着怎么形容这种感受。
（就像是……）
（对，就像是这个游戏……活过来了一样。）
“天宇姬。”萧河出声道，“不介意带我看看现在的高天原和人间界是什么样子吧？”
他有一个打算。
任何游戏都会受限于数据量，好比在往玻璃杯子里注水的时候最先考虑的就是杯子的体积。《古事夜行抄》是一个不错的半开放世界，然而再开放的游戏世界都会有作为地图边界的空气墙，制作组给了高天原和苇原中国两块巨大的舞台，自然就会存在数据量被压缩而无法行动的地方。
那就是整片大海的海面上。
这是唯一不能自由探索，只能靠传送和过场动画通过的地方。
自从进入游戏以后，萧河一直感觉哪里不对劲。如果非要说出来的话，那就是太过真实，不是那种能让他因为代入感增强而兴奋的真实，而是一种像是非人之物变成了鲜活的生命，会令人产生类似于恐怖谷效应的不安。
毕竟一个游戏再怎么真实，也绝对不可能超过自己作为人造之物，作为电子产物的极限。
所以他想去证实这种不安，去高天原下那片大海看看，最离奇的结果也不过是自己的游戏真的“活”过来了对吧？反正不会比困在仓体系统里啥也不能干还要糟糕就是了。
在他对面，听见萧河如此要求的天宇姬眨了眨眼睛，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个几乎称得上摄人心魄的笑容。
“这是妾身的荣幸。”她低下头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伊势神宫的内宫，沿着玉瑞栏杆构筑的长廊慢慢行走，长廊上有林立的仪仗兵守护着，萧河瞥了一眼，他们都整整齐齐穿着白色玉甲编织的大铠，被面甲遮住脸，一动不动，安静得也像是纸做的人俑。
还真是座活人墓，萧河心想。
伊势神宫耸立在高天原的中央，自上而下向下俯瞰，整齐铺就的参道两旁绵延着数不清的石灯笼。副宫镇座于四方，一眼看去都是白茫茫的鱼形压脊木，连副宫之间的庭院空地上都铺满了白色的石子，泡沫似的淹没了整个高天原，看着又像是浅滩清水的水底，在天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故地重游的萧河满脑子想的却是五年以前，天照抓着他的脖子把他扔出皇大神宫时的样子。
他的血流了一地，把满地白色的石子染成了血色，虽然一点也不痛吧，但那个时候可真是热闹多了。
哪像现在静悄悄的，不听人声不见鬼影，八百万神明填尸黄泉津，高天原连只鹤都不肯落下来。
Connection的虚拟屏跳出来，萧河扫了一眼操作界面，果然，游戏设置依然是无法选择，更不要说读档了。
关掉界面时他下意识瞟了一眼身后的天宇姬，少女得体地亦步亦趋落后于他半步，双手合在袖中。感应到萧河的视线，她疑惑地微微歪头。
“有什么事吗，天照大人？”她莞尔问。
“不、不，没什么。”萧河赶紧回头。
（看来是没发现啊……）
天宇姬看起来完全没注意到萧河面前打开的蓝色虚拟屏，似乎对这种奇怪东西的存在毫无察觉。
（话说回来我有什么好紧张的。毕竟只是游戏NPC而已，当然不可能真的像人一样做出反应啊。）
萧河自嘲地想。
“天照大人，再往前去就是人间界了哦。”天宇姬关切的声音在耳边提醒他。
萧河止住脚步，立于巨大的鸟居之下。
再往前是一片弥漫的雾气，浓郁的雾完全挡住了视线，误入其中的人毫无疑问会迷失方向。
高天原的鸟居，是划分神域和人间界的分界线，萧河很清楚如果真的踏入这片迷雾中会有什么后果，可不止是迷路这么简单，踏入的人会径直掉进人间界——当然，人间界不过是漂浮在无边无际大海上的数座岛屿，从高天原上落下的后果极大概率是落进冰冷的大海中。
这里曾经是游戏中的传送点，连接着人间界的八寻殿，萧河以前开荒的时候试过头铁直接从这里传送正门突入，结局是被磨拳霍霍的至高神们全员围殴差点把头都锤爆。
再然后的结局？当然是萧河边跑边飙血一边鬼叫好汉饶命一边快速读档了……
不过至今回忆起来萧河依然是脸不红心不跳——不头铁那还能叫睿智的ARPG玩家吗？
“要和我一起来的话，抓住我。”萧河看了一眼头顶的鸟居，在白雾边缘朝着天宇姬伸出手。
萧河想的很简单，你要绑架妹子和你去蹦极，总不能让人家姑娘提出去抓她的手吧。
天宇姬一言不发，让萧河这个社恐又怀疑自己哪里说错了。
“怎、怎么了，不喜欢吗？”
回应他的是天宇姬一如既往的笑容。
“这是妾身的荣幸。”天宇姬依然这么说，将手放到萧河打开的掌心。
好凉。这是萧河握住以后第一个想法，用不恰当的比喻来说简直像是死人的手。
往常的游戏里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所有接近真实的触感都会被削弱，无论是温度还是疼痛，既是对中枢神经的一种保护机制，也是在时刻提醒玩家要将虚拟现实与真正的现实区分开。
（这到底是……）
萧河心乱如麻，朝迷雾中走去。
他倒是不怕掉下去，游戏里迦具土有类似于飞行的浮空技能，只要不是踏入迷雾中被判定超出界限强制传送，他就能平稳降落到人间界……
——个屁啊！！！！！！！
等萧河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头朝下在做高空自由落体运动了，雾气在他脸庞飞速掠过，冷冽到近乎尖锐的空气挤压进他的肺部，逼迫得他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还真柠檬的是蹦极啊啊啊！！！！！！！！！！！
（飞、飞行呢？浮空？？要死了我当年技能快捷操作是怎么设置的来着？？！！）
雾气终于彻底散开，萧河费力地气流中睁开眼睛，看见一面巨大澄澈的暗色镜子在他头顶急速迫近，眼看就要压倒在他身上。
（……要被压成肉泥了！）
萧河下意识侧过脸躲避，抬起一只手用胳膊挡在额头前。
然而什么事也没发生。
下坠的冲力和急速的风忽然间就消弭于无形，萧河耳边传来潮水的声音。
他放下遮挡的左手，看见了一片辽阔的大海，而他正站在平静的海面上，海水在脚下微微起伏。
他另一只手还握着天宇姬，意识到这一点的萧河迅速撤开手，回过头，天宇姬在他身后提起白衣绯的下摆，避开那些扬起的微小浪花来到他身旁，踏着木屐的脚踩在海水上，仿佛正踩着透明的镜子行走。
“真奇怪……居然是晚上啊。”萧河看了看四周，喃喃道。
在高天原上时，白色明亮的视野给了他一种正处白昼的错觉，但现下四周天色如暮，无际的海水也被染成墨色，只有水天相接的东方透出一丝血色的光亮，照亮了旁边厚积的灰色云层。
“嗯？不对，不是晚上，是凌晨么？”萧河失笑道，“我竟然还能碰上海上看日出这种好事。”
“天照大人喜欢这样的人间界吗？”天宇姬偏头问他，不等萧河回答，她抬起手指指向某个方向，“您看，那就是出云国和苇原中国。”
萧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朦朦的光线中看见海面上浮现着的两座灰色岛屿。靠近萧河他们的那一座更为巨大，以凸起的山脊和耸立的山峰为中心的至高之处，那就是苇原中国。
说来奇怪，以《古事纪》作为蓝本的《古事夜行抄》背景对应的应该是久远荒芜的神代才对，但制作组在刻画建造人间界的生活时代和建筑风格时，却分别选用了奈良时代与室町幕府时期作为这个时代的生活背景。
即便是在视线昏暗的地方，萧河也能远远地看见那座作为执政中心的平山城和作为它附庸的望楼。城池和无数的楼房屋堂燃满了艳色的灯火，让人轻易就能想象出其中是何等的奢靡与繁盛。
（而且那些灰色的东西……是雪？）
萧河眯起眼睛。
“人间界的统治者，我记得是显国玉……”
“是少彦名。”天宇姬说。
“……诶？”
萧河发出了听起来很愚蠢的声音。
“显国玉神早已经被您杀死抛弃在了黄泉津，您已经不记得了吗？”天宇姬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和迄今为止都不一样的笑容。像是打心底里感到愉快的，恶作剧似的笑容。“啊啊，还有那个少彦名，出云国的天才，他的意识也早就被黄泉津吞噬了吧，用剩下的躯壳行使统治的任务——那些人类要是知道管理他们的统治者是一具光鲜亮丽的尸体，该怎么想呢？”
萧河皱起眉。
“你是说人间界的人类，现在竟然只是让一具尸体在掌管？”
“还有恶鬼哦。”天宇姬说，“神明填满了黄泉津，它们只能和人类共同生活了啊。”
“——”
萧河心里又开始跑羊驼了。
这个鬼游戏在他不在的时候都发展到什么样子了？？？？？
不，他还能将这里称为游戏吗？
萧河不由得低下头，澄澈的海面倒映出他暗色的影子。
他穿着神明特有的祭服，不过不是天照那么华丽的模样，胸口挂着勾玉——八尺琼勾玉，这个倒是从天照那儿偷来的。那张脸孔萧河也不陌生，是迦具土的脸。只是这张脸倒映在海水中的影子依然有着一瞬间的扭曲失真，如同电子数据的跳跃，很快又恢复如常。
萧河有些茫然地俯下身将手伸进海水中，冰凉，但真实，水流顺着他的指缝溜走，鱼群浮上来亲吻他的指节，被海浪拍打的礁石无论如何看着也绝不是贴图。
（到底哪边是真实？哪边又是数据构成的虚假……？）
萧河不由得再次打开Connection里那个奇怪的沙漏样的地图。
上九层，下九层。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萧河想，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他所钟爱的那些世界，群星们依然在运转，舰队在星系间扩张，龙王死去后的大陆上会流传起吟游诗人的歌，废墟上也会逐渐盖起未曾见过的繁华都市。
他的旅行也完全能够继续下去。
这个想法几乎让萧河感到战栗和狂喜，他朝着那个沙漏的地图伸出手去，在触碰到的前一瞬停下来，望向天宇姬的眼睛。
“天宇姬。”萧河说。
“我……很感激你的迎接。”萧河十分佩服自己这个合格社恐一句话把天聊死的技能，尴尬的想搓手，于是他定了定神。“现在我想暂时离开这个地方一会儿。”他想起那座空空荡荡如同活人墓的高天原，“天宇姬，我无意禁锢你的行动，只希望你不要勉强自己待在伊势神宫那种地方，人间界都比那里热闹。”
“在我离开的时候，能替我照看这里吗？”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像是保证似的话语。
“我会回来的。”
天宇姬看了他一会儿。
“妾身明白了。”少女低下头去，“如果这是您的旨意。”
萧河点点头，启动地图上的传送。
只是在彻底启动的前夕，他发现那个淡蓝色的投影上有了一点不一样。
（这些是什么……？）
他看见在围绕着两个锥体中心的那圈行星带状白色光环上，闪烁着几枚微小的红色光点。
（想不起来了……之前也在地图上吗？）
还没来得及再细想，传送感便涌了上来，那股撕裂的力量重新包围分解了他，很快在空气中彻底消失不见。
萧河不知道，在他离开以后，原本在海天相接处挣扎升起的血色朝阳停止了上升，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迅速地沉下去，隐没在黑色的海水之下。
于是那微弱的光亮也消失了。整片大海，其上所有的岛屿重新被黑夜所覆盖，浓重的墨色铺天盖地倾轧下来，唯有人类城池艳色的灯火在这寂静的黑色中尤其炫目。
海面上躬身送萧河离开的天宇姬慢慢直起身，看向朝阳沉没的方向。
“太阳……终究还是离开了啊。”
她冷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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