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难民
一人扶着一位老大娘在刘岩面前坐下:“大夫,我娘腿脚以前挺好,这两个月来忽然走不得路,一天不如一天,请帮忙诊治一下。”他一出声,刘岩三人便愣住,听出这人正是先前在人群当中答话的人。只见这人三十来岁,长得斯斯文文,倒不像什么奸诈之徒,不知怎地竟然带人做这拦路行抢的事来。那人看刘岩三人这模样,也知被认出来,尴尬的笑笑,他娘却叹道:“儿啊,我说了不医你还扶我过来作什么?这是老天在惩罚我生出个强盗儿子来,就让我残了罢……”
那人羞愧道:“娘,这都是孩儿的错,只要这大夫将您医好,孩儿就去官府投案,要杀要剐都让我一个人来。”老大娘道:“老母在世你却要一走了之,你要任你娘自生自灭吗?还有这数百难民,你叫他们怎么办?”刘岩三人听了都是一惊,原来这些人都是难民,就不知是哪里人,又受了什么灾?
那做儿子的好言相劝:“孩儿明白,只要娘爱惜自己的身体,让大夫好好医治,孩儿一定会尽快想办法安置好这些难民,不再做拦路截道的事。”老大娘听了才肯好好让刘岩看病。
刘岩心道:“无论如何,此人倒是个孝子。”他仔细看了老大娘的患处,说道:“老人家关节受了凉,风寒湿气乘虚内袭,正气为邪所阻,不能宣行,因而富滞,气血凝涩,久而成痹。”
那人若有所悟:“莫不是这风餐露宿所致?”见刘岩点头,又问:“将如何医治?”
刘岩道:“看是想医好一时还是想根治了。”
那人知道刘岩话出有因:“医一时如何?根治又如何?”
刘岩道:“若只医一时,就用针炙祛除寒气,药石活络气血,五天便能行走,可保一个月。但若想根治,那就必须善加调理,再也受不得风寒,若还是这般居住环境,那也不用医了,不出三月下肢必定瘫痪,无药可医。”
那人听了久久不语,面露戚容,老大娘道:“生死有命,我儿不必忧虑,为娘活了一大把年纪,什么苦没吃过?那二牛只有半截人,还不是只用手也能行走?”
刘岩猜想老人家说的二牛多半是之前拦路的三个残疾人中坐在木板上那人了,他叹气道:“手足筋络气血相通,若仍旧风寒不禁,一年之内,只怕手臂也动不了了。”
老大娘又道:“那韩奴儿手足俱无,也活得精神!”他儿子听了,再忍不住,抱住母亲大哭起来:“孩儿不孝,不能让母亲安享晚年,却受如此痛苦……”围观之人神情凄然,不少妇人也忍不住垂下泪来。
老何咳了一声,问道:“这位老大姐面对生死病痛泰然自如,真是让在下十分敬佩,不过有句话,在下却是不吐不快。”
老大娘叹道:“我知老先生必问:我们这些难民为何甘愿忍受这风餐露宿之苦,而不去城镇求得安身之地?”
老何点头道:“在下往来荆州益州之间颇频繁,知此地近年来乞者甚多,本以为是寻常的穷苦人,却不知是难民,既是难民,益州府没有不好好安置的道理,为何不去州府求援?”
老大娘的儿子抹了把眼泪鼻涕,冷笑道:“若是益州府肯收留,我们何必在此行乞?唉,你也不必说的好听,这位小大夫说的对,我们如今已形同盗匪。”刘岩三人都是摇头。
老何皱眉道:“没想到州府竟如此枉顾民心,他们就不怕激起民变?”
老大娘道:“这位老先生有所不知,去年雍州多处出现山崩地陷的天灾,死伤无数,哀鸿遍野,引得人心惶惶,纷纷逃往其他州府,背井离乡的难民怕不有几十万,益州各地先后也收容了一些难民,但难民源源不断,各地也恐库粮不足,引起本地居民恐慌,于是严令禁止难民入城,我儿原是临潼县知县,侥得百姓信任,带着自愿跟随他的五百余户辗转到此地。既入不得城,便想在此荒野开垦,能够自食其力也好,不想此地土质不适宜耕种,粮食没种出来,倒先饿死了一些百姓。无奈之下,我儿才想出这等沿路搜刮路人的法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伙一个个活生生饿死……”说完,老人家已是老泪纵横,周围难民中也响起一片抽泣声。
刘岩三人这才知道这许多乞丐的由来,嗟叹不已。那车夫忽然拿起马鞭,反手一鞭鞭往自己背上、大腿上抽,刘岩失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车夫并不停鞭:“我先前只道这些人是不事劳作,懒惯了手脚的,哪知竟然是遭了大难。我没帮得他们,反倒打了人,岂不是禽兽不如?”刘岩听到这般话,一时作声不得。
那知县目中含泪,走上前抓住了车夫的手臂:“好汉不可!”车夫怕伤了他,只得停鞭:“知县大人,以后大伙儿有什么差使尽管说,我佟劲必尽力而为!”
知县自嘲道:“逃难之身,哪还是什么大人?好汉若看得起,叫我杨弘便是。”
佟劲道:“杨兄弟为何不带百姓前往荆州?荆州土地肥沃,鱼米之乡,就算州府不容,自食其力,开荒种地也容易得多。”
杨弘还未说话,刘岩便轻声道:“佟大哥,这些百姓长期以来食不裹腹,朝不保夕,能生存下来已是不易,岂能再长途跋涉?”佟劲点头不语。刘岩转眼看到老何,心中浮起一个念头,说道:“袁家产业颇多,不知是否需要人手?”
老何心中一动:若能将几百难民安置好,对袁家名声自然颇有好处,这种事办好了便是大功一件啊!捻须沉吟,越想越觉得不错,便抱拳向杨弘道:“杨县令,实不相瞒,何某乃荆州袁家的管事,在湄川丰山经营矿山,若不嫌辛苦,矿上倒是可以安插些人手。”
杨弘闻言大喜:“不苦不苦,还能比这里更苦?我们只求有一遮风避雨之所便足以,不知何管事矿上可安置多少人手?”周围难民顿时议论起来,群情激动,这样的日子似乎终于要熬到头了。杨弘的娘也连说:“老天开眼了。”
老何估摸了一遍:“七八十人还是可以安插下的。”抬眼见杨弘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老何笑道:“杨县令莫急,何某还没说完,虽然丰山的矿上只安置得七八十人,但我们袁家各行各业都有些产业,仅在湄川就有不下十家商铺,还有益州其他城镇的商号,何处不需要人手?但矿上的事何某虽可以做主,其他处却需我们东家下令指派了。依何某的建议,可先选出这八十人随我前往丰山,到了湄川我即派快马将此事报之东家,最快十天就有消息。”
杨弘叹道:“果真如此,何管事便是我临潼这数百百姓的再生父母,请受杨弘一拜。”说罢,一拜到底,周围的难民风吹麦浪般接连跪倒了。老何三人忙将百姓们扶起来,老何又向杨弘说道:“还请杨县令快选出那八十个人来,早些上路,百姓也早些得到妥善安排。”
杨弘道:“何管事所言甚是!”于是将难民召集起来,说明了事由,选了八十个身体稍强健些的出来,又让刘岩检查一遍,刘岩见这些所谓“身体强健”些的也不例外的骨瘦如柴,也只能暗自叹息,老何则微有悔意:这些人到了矿上一时干不动活还罢,别反倒病倒了要人去照看他们才好。
刘岩仔细查看,淘汰下来四个身有暗疾的人,老何点齐了人数,留下些银两给杨弘,杨弘推拒了一番,便收下来。这时,刘岩过来拜别:“何管事,佟大哥,从武济一路以来蒙你们照顾,刘岩感激不尽,二位保重。”
老何诧异道:“刘公子不同何某一道走?”刘岩摇头一笑,并不言语。
老何看着仍排成长龙等候医治的难民,心中了然,点点头:“公子宅心仁厚,我今天才终于知道为什么二少爷和刘公子这般交好。”
佟劲在一旁也说道:“刘公子是个好人!”三人拱手作别,老何和佟劲上了马车,那七十多个被挑选出来的男子也纷纷和亲人告别,千叮咛万嘱咐,突然不知哪个妇人“哇!”的一声哭起来,马上引得哭成一片,杨弘喝道:“莫哭了!快快启程,早一刻启程,他日就早些再相见!”妇人们才忍痛分开,望着男人们跟着马车逶迤转过山路,远去许久,才渐渐散了。
刘岩没时间体会这些离愁别怨,开始继续给病患们问诊,直忙到了日落西山,杨弘见他神情疲倦,劝退了仍旧等候的病患,约定了次日再看,又给刘岩安排了一个棚子歇息,刘岩吃了些干粮,倒头便睡。
次日依旧问诊了一整天,可喜的是头一天看的一些病患已经出现了好转,纷纷过来感谢刘岩,刘岩也落下了心头大石,更加放开手脚来诊治。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当官道有路人经过时,难民们依然会围上去乞讨,遇到不肯就范的,三位专司拦路的残疾人也会压轴出场,最后或多或少都有点收获。杨弘对刘岩解释说,不知道袁家的消息什么时候才到,老何留下的银两也只够这几百人支撑几天,所以只能出此下策了。
这天晚上,刘岩的精神比前晚好些,一时也不困,便在这难民区里走走。高低错落、七歪八扭的茅棚之间燃着好些火堆,有些还没睡下的难民坐在火堆旁低声说着话,看到刘岩,都热情地邀他过去坐,对于这个肯自愿留下来为他们治病的年轻大夫,他们又是感激,又是敬重。得知他尚未婚娶,几个胆大的姑娘日间还为他送些水和干粮过来,也屡屡被他婉拒。西北民风质朴,敢爱敢恨,可惜遇到了刘岩这性格内敛的南方人,倒让几个姑娘小小碰了个壁。
刘岩见这火堆旁正有一位给他送过食物的姑娘,可惜当时只顾忙,不记得姓名了,这姑娘正曲膝坐着,一双因为瘦弱而更显大的眸子,看也没看刘岩,只顾拨弄着火堆。刘岩笑着婉拒邀他过去的难民:“不了,我随意走走。”
走到前方一处小火堆旁,这里只坐着一个男子,约四五十岁,头发乱蓬蓬的如一团乌云,哪怕立时从里面钻出一只鸟来也不会让人奇怪。这人面前摊着几幅画卷,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画,不时灌一口手中葫芦里的液体,香气飘来,熏人欲醉,显然,那是酒。刘岩走近一看,那几幅画都着同一个女子,神态服饰一般无二,容貌似乎极美,可他放在腿上那幅画却是一团墨渍,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
刘岩大感诧异,作了个揖,只问了半句:“这位先生请了……”就被那人头也不抬地冷冰冰打断:“走开!别坐这里。”
刘岩一滞,这人真是无礼之至!正欲分辩两句,衣袖却被人扯了两下,回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位坐在火堆旁的大眼睛少女,她拉着刘岩走出老远,才低声道:“你怎地去招惹他?他叫侯七,这人平时还好,喝了酒就有些糊涂,动辄便要打人哩!”
刘岩吃了一惊:“这是为何?”那少女眼中映着跳跃的火光,摇头道:“我哪里知道,只知道这人很奇怪,平时也没见他有什么亲近的人,总是没完没了地看他那些画像,对人也爱理不理,一喝酒就更糟了,前些日子就有人看他一个人孤伶伶的喝酒,好心请他吃东西,却胡里胡涂的被打了一顿,旁人看不过,来跟他理论,结果又被打倒几个。”
刘岩回头看那人弱不禁风的样子,有些不信:“这人的很有气力吗?”少女见他不信,把他手臂一丢,气呼呼道:“你去试试便晓得了!”
刘岩笑道:“那倒不必了。”少女小声嘀咕:“胆小鬼……”刘岩只装作没听到,转身欲走,少女又拉住他:“嗳,你不过去坐坐,我叔叔还有几位同乡都想当面谢你为他们医病呢。”
何必去听他们说些谢辞呢?刘岩摇头婉拒:“这只是一个大夫的本份而已,何需言谢呢?”少女看到围在火堆旁的那群人正笑嘻嘻地望着这边,脸上有些发热,有人喊道:“小妍,快请刘大夫过来坐坐,这里有烤好的地薯。”
刘岩立时想起来,小妍正是这个少女的名字,他朝那边摆摆手,回应道:“谢了!我不饿!”小妍撇撇嘴,嗔道:“你这人,怕有些不近人情吧?”刘岩奇道:“何至于?这样不挺好么?大家萍水相逢,过了明天又天各一方,就像浮萍,风吹到一起……”
“你明天就要走了?”小妍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其实她的五官还是很标致的,只是长期营养不良,显得脸上干巴巴的,自然不如骊墨书院那些才女们那般水灵。刘岩点头道:“还有十来个病患,明天就可以医完,我也该上路了。”
小妍因瘦而更显得大的眼睛注视着刘岩:“你要去哪里?”刘岩迟疑地说道:“去一个地方,找一些东西。”没有哪个女孩子天性不好奇的,她追问道:“什么东西?”刘岩苦笑:“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你信不信?”
小妍观他神色半晌,忽然重重“哼!”了一声:“信你就怪了!怪不得叔叔说你们南方人花花肠子最多了。”说完,快步走回火堆旁边坐下,见刘岩望过来还做了个鬼脸。
刘岩愣了半天,才释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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